好梦如昨
一. 燃灯
四月苏州春将老,清明过后,东风已解冻,散而化为雨。傍晚连绵数日的春雨才歇,花满楼将花都搬至廊下。室内垂丝海棠正艳,他佐以虞美人、决明子。今年他还多栽了几盆芍药,待到立夏芍药盛开,他好取之酿做药酒。入夜后百花楼归于清幽,他剪下几支垂丝海棠插入瓶内,悠悠然问:“怎么不进来?”
头顶上传来细微的瓦片滑动声,房顶上的人从廊上翻身而入,险些踢到他刚换过盆的花。陆小凤避开他那些花花草草,大咧咧走进来在屋内坐下,问:“你怎知我来?”他没话找话,语毕拿起花满楼备好的糕点往嘴里塞。其实他落在屋顶已有半个时辰,只不过一时兴起,想试试花满楼是否真的会知晓。自之前跟踪公孙大娘后,他还没在屋顶上伏过这么长时间。花满楼恐怕早知他在屋顶,晚饭时也不唤他下来。他实在不该考验花满楼的听力。花满楼听到他叹气声,道:“我听闻不久前东海上起了一场大火,心想你也许会感兴趣。”
此消息一出,不久便传遍了两浙,一时民间众说纷纭,大家以为神明显灵,渔民们欲前去此岛礼拜,但大多半途便迷了路,无功而返,这使得仙岛的流言愈发甚嚣尘上。先前南宫家小公子来访,提起此事,说是好几位渔民都说目睹了海上这场大火,那火烧了几天几夜才歇。清明前后雨水多,竟未浇灭这场火。花满楼本不爱听谣言八卦,但这则传闻却在他心里留下几点星火。
“这回你猜错了,”陆小凤摆手,“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再惹点麻烦上身。”
花满楼笑了:“那你怎么会来?”
陆小凤说:“没这传闻我当然也来,自然是因为你有好酒。”
“是吗?”
桌上酒水糕点俱备,陆小凤饮过几杯,才说:“近来你一直呆在此处,消息竟也如此灵通。”
“自然是从旁人那听来的。并非只有你有朋友,我也有朋友。”
陆小凤说:“这是当然。”心里却想:他竟然忘了这回事!他们从小相识,对彼此再熟悉不过。花满楼的那些朋友,陆小凤大多也认识,他们还时不时在同一个朋友那里碰面,但他总觉得花满楼是扎根苏州城内安稳生活的树木,不似他闲云野鹤,居无定所。也许花满楼并非乔木而是春风——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花满楼。他打小坐不住念书,向来不爱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现下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老友。然而话说回来,他又为什么要?陆小凤对着酒杯干瞪眼。也许是因为他已老大不小,不久前在那座小岛上,安定下来的念头暗自生长,如同触须攀附在他体内。最后自然没成,过生活与他想象的大为不同,爱情解决不了油盐酱醋茶以及其他大多数问题,更别提它来去如风。清闲日子渐渐变成无聊,于是他们友好别过。最后陆小凤总结,海岛必定与他命里犯冲,这里才是他的生活之处,有朋友,有美酒,百花楼常开,时刻接纳他的到来。
见他不说话,花满楼问:“你今日怎么如此安静?你平日里总是话很多的。”
陆小凤睁圆了眼睛:“难道我很吵?”
花满楼笑笑:“非也。你平时来,总爱讲上一番所见所闻,今日这么安静,我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今夜月色这么好,我看我还是安静些,不能搅了这美丽的一晚。”
“是吗?”花满楼向外望去,仿佛真能看到月亮。陆小凤不说话时小楼归于寂静。花满楼习惯享受安静,其实是陆小凤总闲不住碎嘴子,他来时小楼内总是很热闹,花满楼不讨厌这种热闹。陆小凤爱讲故事,他又是位好听众,总会专心听完陆小凤的每则故事。花满楼给自己倒了杯酒,说:“这坛酒略苦了,还是甘甜点为好,下回改进工艺。”
“我听闻海岛上有桃源仙境,不知用那里的桃花酿酒如何?”
花满楼说:“你还是有兴趣。”
“想到要出海我便没了兴趣。”陆小凤说。他晃着酒杯,青瓷杯内清酒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入口却有几缕苦涩味道。这一坛是花满楼去年酿的,今日方开封。花满楼不爱饮酒,认为酒还是甘甜些好,其实对他而言则不然。他饮下这杯苦酒,才继续道:“但那传说万一是真的呢?”
一时谁也没说话。
那之后陆小凤离去几日。不久谷雨,萍始生,杨花起,暖风如酒。花满楼坐在松月堂二楼喝茶,欣赏岸边美景。他虽看不见,却能闻到暮春风中的清香。对面的陆小凤没他那般闲情逸致,罕见地不饮茶也不喝酒,只是捏着茶杯转了又转。等他快将杯上花纹磨平,花满楼忍不住问:“你前几日出海了?”
“是啊,”陆小凤说,“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鱼虾腥味。”
陆小凤赶忙抬起袖子去闻,却什么也没闻到。他皱起眉,他出海匆忙,搭了附近渔民的船,回程时船上都是鱼虾,莫非已经腌入味了?
花满楼只问:“有什么收获?”
“什么都没有,”陆小凤说。出海不久,之前见过大火的渔民指给他看那座岛,可行驶一段时间后海岛却消失不见,恍若海市蜃楼,他们悻悻而返。下船后渔民对他说真是菩萨显灵,陆小凤将信将疑,敷衍几声。他不信怪力乱神,又雇船出海一趟,自然又是无功而返,只沾得满身海腥味。他讲给花满楼听,花满楼说:“看来传说是真的了。”
“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陆小凤眼珠一转,“我需要一双眼睛。”
“你找我做什么?”花满楼轻轻摇着扇子,“你别忘了,我可是个瞎子。”
“所以你才看得见!”陆小凤道,“你就是我的眼睛。”
“看来我还是有点用处。”花满楼打趣道,“你何时要出海?我也好叫家里人准备准备。”
对于这件事,花满楼看起来比他还在意。陆小凤只说:“倒不用麻烦伯父,我已同船主讲好,买了一艘船,这几日随时可以出海。”
“我也早想去海上看看。”花满楼说。他毕竟看不见,父亲兄长总不放心他乘船出海,到了海上,可就没有人再能照顾他。他回家知会花如令,这回花如令没多反对,只叫人准备好充足的物资,又叫他自己多加小心。他说:“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是,也是啊,都这么多年了。”花如令是个宽容的父亲,对花满楼则是格外宽容。末了他只是叹了口气,花满楼知父子二人想起同一场大火。陆小凤年少成名,这些年早已名满江湖。一个人若是出了名,别人就总想知道他的全部,比如他那身功夫师承何处;陆小凤之前无人会灵犀一指,他又是如何练成的。陆小凤从来不提少年时期的事,好像他弱冠之后才突然蹦到江湖上。知己知彼的背面是永无止境的窥探。江湖上人人都知陆小凤交友甚广,与江南花家关系不错,花七公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向陆小凤打听不得,便想从花满楼口中套点消息。花满楼深居简出,当然不是这么容易见得的,但有回川西司马家的人都向他问起陆小凤,叫花满楼哭笑不得。事往翻如梦,陆小凤绝口不提陈年旧事,可那不代表这些事会消失。
花满楼呷了口茶,不知他父亲正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并不希望自己出海。凉亭外春光明媚,凉亭内,这一大家族的主人却心事重重,好像这是他的事而不是不在场的陆小凤的事。最终花如令只说:“没有结果也不打紧。”
“知道了。”花满楼说,又补充道,“陆小凤当然也知道。”
暮春时分,园内的花开得正好,莺鸟啁啾。等到他们回来,芍药的花该谢了。
立夏前后,雷雨增多,他们出发前才下过一阵。雨歇后蝼蝈鸣声起,此刻海上却一片寂静。出海后花满楼问陆小凤海上有什么,陆小凤懒洋洋地说:“什么都没有。”说完就在甲板上躺下了。他在甲板上支了安乐椅与小桌子,整天躺在安乐椅上。船上游客只有他们二人,陆小凤整日只是换着地方躺着,吃吃点心喝喝茶,偶尔也想喝酒,然而船上却只有一坛酒,他喝一杯就少一杯。等他上了船,酒竟都失踪了,只剩下这孤零零一小坛,也不知是谁可怜他留下的。现在这坛花雕就放在他手边的小桌子上,他刚拆了,花满楼便一收扇子,打在他伸去倒酒的手上。陆小凤夸张地“哎哟”叫唤一声:“还没到呢,难道我连酒都不能喝?”
“你晕船还喝酒?”
“这叫以毒攻毒。”
虽说如此,陆小凤还是把酒放下了,将这坛金贵的酒留给返程。
海岛并不太远,安稳地走,也只需两三日,只是没有人能够靠近那里。陆小凤猜测那是个神秘的销金窟,类似宫九和小老头所在的海岛,远离尘世,自然好做些江湖上人不知晓的勾当,也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至于他们做了什么让渔民无法靠近,他还猜不出来。第二回出海时,他发现海上起了浓雾,船一到雾里便失去了方向。或许有时眼睛与罗盘并不那么有用。
花满楼站在甲板上眺望海面,这几日来他常常这么做,仿佛小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怎么看都看不够。花满楼古井无波地站在那里,脸上并无孩童那种欣喜之情,只是淡淡地微笑着。陆小凤知晓他心情愉悦,花满楼的喜悦也很平静,陆小凤不晓得人要如何保持这种恬静。即使他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神探,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
他很好奇花满楼都“看”到了些什么,于是顺着花满楼不存在的视线望去,日光下海面闪着粼粼波光,除此之外,海面空茫,连渔船都难见到几条。身后苏州城早已不可见,他们是天海间唯一的旅客。先前陆小凤乘船出海是想散心,他已走过许多城市,见过许多人,还想去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但现在他却发现,他并不喜欢海上。
“我听说楚留香楚香帅住在船上。”陆小凤忽然说。
花满楼一怔:“似乎已有二十几年没再听到过楚香帅的名字。”
“是啊。”
“江湖冷漠,当年的名士侠客竟这么快就被人遗忘了。”花满楼惋惜道,“再没人提过沈浪沈大侠,后来的小李探花,不过二十年就无人再提楚香帅。”他又微笑起来,话锋一转,“看来再过几十年,陆小凤的名字也会被人忘记。”
“那有什么不好?省的麻烦天天来找我。人要是太出名也不好,每一桩每一件都够你受的,哪天就丢了性命。”陆小凤说,“你猜猜看,我们会不会在海上遇到楚香帅?”
“海如此广阔,恐怕不大可能。楚香帅若是还活着,这船大约已在海上航行几十年了。”
陆小凤问:“真有这样的船?”
“我不知道,也许偶尔会停靠港口修缮一番。”花满楼说,“可后来谁也没听说他在哪里停船上岸,简直像是消失在了海上,也简直同那兰花悬案一样。”花满楼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你的金凤凰还在吗?”
“那当然。”
他解下披风递给花满楼,凤凰胸针由足金打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仔仔细细摸过一遍,陆小凤保养得很好,半点凹痕或是磨损都没有。这枚胸针是陆小凤少年时从一位老者那里得来的,对方姓甚名谁,无人可知。陆小凤少年时常在苏州城内闲晃,有回见某户人家梅花开出墙头,便想翻墙进去折一枝梅,不曾想被逮了个正着。对方没有生气,还请他喝茶,于是有段时间陆小凤常常偷摸翻墙去老者那里做客。这房子在巷子深处,巷深墙高,从外头看不出,院子还挺宽敞,但仅有一位老人和一位仆从住在此处。老人大约曾是江湖名士,伊给陆小凤讲过不少几十年前轰动的大案子,从海中的浮尸到沙漠里的石观音,伊无不知晓。陆小凤爱听故事,也喜欢猜测故事的走向。后来他们讲起二十年前的兰花悬案,讨论楚香帅是否真的去世,诡谲的兰花公子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告诉老者,楚留香没有死,也找出了兰花公子的真实身份,只是他无法将之公诸天下。
真相如何已不可考,正如没人知道沈大侠究竟去了哪里一样——有人说他忽然死在全盛时期,有人说他隐居山中,也有人说他出海了,此后再没回来过。这结局也只是陆小凤的猜测,但他相信它是正确的。那天老人送他一枚金凤凰,说既然他叫“小凤”,这枚胸针便赠予他。陆小凤出了门便兴冲冲拿去给花满楼摸摸,很是得意地炫耀了一番,接着又请朱停为它做了个漂亮结实的小盒子,小心地收了起来。来年收到压岁钱,他又请人做了件样式合适的红披风,将金凤凰别在披风上,无论他走到哪,都要穿着这件红披风。陆父陆母这才见到这纯金凤凰,大惊失色地问他从哪里得来的,陆小凤老实交代说是城内一位老者送给他的。父母先是教育他一通乱收人家礼物,想要上门赔谢,谁知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陆小凤领了罚,之后又把这事讲给花满楼听。
“你想说那位老者就是楚香帅本人?”陆小凤摇摇头,又想起花满楼看不见,便继续说,“楚香帅身上总有股郁金香的清香,但他身上确实没有。我猜楚香帅真的消失在了海上,若真是如此,岂不美妙?”人世传说大抵如此,同海一样不可捉摸,一切只取决于人们愿意看到、愿意相信的那部分。
陆小凤小心地将金凤凰胸针别回去,说:“再说了,要我在水上漂几十年我可受不了,我也受不了船!”
花满楼笑道:“是啊,毕竟你是只旱鸡。”
“这话可不对,凫水我还是会些的。”其实陆小凤晕船的毛病并不严重,但若能走陆路,他就不会坐船,“我只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遇到风暴又被人丢下船,差点死在海上,你要是经历过,你也会讨厌的。”
“这倒不错。”
陆小凤又说:“况且船上可放不下这么多酒。没酒可不行,要我我就住在酒楼上,每天醒来就有酒喝。”
“最好还是在集市边上。”仿佛感受到陆小凤疑惑的视线,花满楼摇摇扇子,笑道,“你还受不了寂寞,烟火的气息,闻一闻也是好的。”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他想要的在这里。陆小凤笑说:“知我者花满楼也。”
船上无处可去,他们整日只能在甲板上消遣。午后,陆小凤闲来无事,陪花满楼下棋。不久后日头藏进云层里,视野内的海岛也渐渐消失不见。舵手们聚在甲板上啧啧称奇,此时此刻,他们无不相信渔民间的传言。花满楼问:“发生了什么?”
“天阴了,”陆小凤说,“我们走进了雾里。”
很快四周变得幽暗,浓雾内部晨昏难辨。船速早已减缓,他们几乎只是顺水漂流。舵手们小声商量片刻,一人走上前来,面露难色道:“少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花满楼却只是问:“这里真的起过一场大火?”
“不知道。”陆小凤答得干脆。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各种不同的版本,细节越来越多,大家说得仿佛自己就在岛边亲眼见证了这场大火的始末。他颇费了番功夫才找到最初传出消息的那几位渔民,大多都只说确实远远见到一场火。他们已经到了此处,陆小凤却突然开始后悔。海火与山火本没有什么区别,高温干燥、没扑灭的篝火、琉璃灯盏,都可能引起大火,谁又能说得准?
舵手们闻言面面相觑,花满楼却说:“这片浓雾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焚烧过的气息,相反,还有缕缕桃花香气。如果我猜得不错,也许我们已在小岛附近,而且上面还栽着不少桃花。”
陆小凤闭上眼睛朝雾中用力嗅嗅:“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桃花味淡,你闻不到也是情理之中。”花满楼仔细地辨认着味道,给舵手指明方向。
“真不愧是花满楼,若没有你,恐怕我们会一直在此处打转。”陆小凤双手枕着脑袋,“哎,有时候眼睛也不是那么有用的。”
陆小凤口无遮拦,他早已习惯,花满楼不理会他的揶揄,转而问:“你猜那琉璃灯会在岛上吗?”
“我当然也不晓得。”陆小凤说,其实从第一次出海至今,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不过是前朝往事,新皇登基,谁还记得这盏琉璃灯?他不愿去想,便说:“不如我们赌一……”
花满楼又及时打断他,问:“你希望它在吗?”
“不知道!”陆小凤没好气地说,现在他觉得这一切从头至尾就是个错误,可竟连花满楼都相信了,还陪他走到了这里。他反问:“你呢?”
花满楼摇摇头,说:“我不希望它在这里。”
陆小凤还未来得及问为什么,忽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不只是花满楼,所有人都听到了古刹钟声,由远及近,一声声地传来。过了迷雾,船到岸了。
二. 晓梦
他们出发前,花家庄园的桃花皆已谢尽,偌大的庄园顿时显得冷清。“想不到这岛上真的开遍桃花,”陆小凤由衷佩服花满楼,他曾说,他在这世上绝对信任的事物只有十二样,而花满楼的听、嗅、触觉还有直觉便占去四样,“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桃花岛?”
“桃花岛?我怎么不曾听说过?”花满楼轻摇折扇,桃花香味便扑鼻而来,“人间四月芳菲尽,海岛桃花方盛开。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看着像真的。”陆小凤说。
他们上了岛,走过不久,就畅通无阻地进到了城里。街上人来人往,往来交易,人声嘈杂,舌敝耳聋,无人注意他们这两位外来者。花满楼又问:“这是在城里?”
“是啊,真是想不到。”陆小凤又说,“岛上原来还有一座城市,半点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看来我们是被骗了。”他们走了会儿,陆小凤忽然闻见面汤香味,才发现胃中空空。船驶进雾中之后他们就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力,看来他们在雾中漂了几个时辰方才靠岸。可现在太阳却高悬在东边,早市尚未结束。他路过街边早餐店,干脆地坐下了,朝里面大喊一声,“老板,来碗豆浆,不放油条,撒上葱花!”
花满楼没跟着坐下,陆小凤扭头问他:“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花满楼摇摇头,见陆小凤不打算走了,无奈地在他旁边坐下。老板端出热腾腾的咸豆浆放在二人中间,陆小凤说:“他不要,一碗就行。再来两笼小笼包,一碗鱼汤面。”
等老板入了棚内,花满楼才低声说:“你也不怕有诈。”
“反正都已经进来了,早就是瓮中之鳖,不如先吃再说。”陆小凤心态良好,既然现在毫无头绪,那就先填饱肚子,他盘算着等会儿再找家酒楼喝上两杯。要是运气好,没准一睁眼就已回到船上,而他向来运气不错。他两口咸豆浆下肚,说:“这味道和苏州城内的简直一模一样,不信你尝尝。”陆小凤常说及时行乐,反正都已摊上麻烦,再烦恼忧愁,麻烦也还在那里,不如高兴一点。花满楼并不赞成,但总是很佩服他这点,即使大麻烦当头,陆小凤也能想办法让自己快活些。
花满楼保持警惕,没心情品尝,只浅浅抿上一口:“不过是酱油加豆浆。”路边小摊,手艺粗糙。老板酱油放得不够多,豆浆味淡,陆小凤又往里添上两勺酱油,咸味虚浮,整碗豆浆喝来不伦不类。
“这你就不懂了,豆浆手艺要看咸豆浆,甜的总是大差不差,花家大厨的手艺还是太好了些。”老板上了汤包汤面,陆小凤倒一碟醋推给花满楼,“虽然就这几样材料,但江浙各地做得略有不同。”
“你想说我们回到苏州城了?”花满楼问,“还是说这是个幻境?”说罢他也觉得有些荒唐,竟然笑了。他放下折扇,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夹了个汤包,同陆小凤一块吃起来。
陆小凤默不作声地吃着面,他一向不信邪,鬼神总没有人来的可怕。装神弄鬼的法子他知道不少,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最终绝大多数都被证实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海市蜃楼他虽未见过,但也听人提起过,那是沙漠里不可接近的绿洲,旅客渴水到极限时便可能产生这种幻觉。他们背后车水马龙,桌上面点正热,半点没有虚假的痕迹。若真如花满楼所说,这是个幻觉,他看不见,也会产生同样的幻觉?
二人索性又点了些吃食,吃饱喝足之后在城内闲逛。周围都是苏州城内寻常可见的建筑,陆小凤儿时常偷溜出来玩,跑过大街小巷,很多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驾轻就熟地找到。花家在城内有好几家酒楼与客栈,都在城内上好的地段;朱停常去买木材的店铺就在花家某家钱庄附近,朱停太懒,那次陆小凤求他给自己做个木盒子,还是他亲自跑去买的来上好的金丝楠木,送到朱停手里。木材铺往右数两户就是梦华堂,他们爱吃那里的蜜饯,攒下点钱便去买,老板知花七公子爱吃,总会给他们留些。可惜后来老板生了大病,铺子关门大吉。路过这里时,陆小凤见一垂髫小孩儿跑去梦华堂,跳起来把手上的几枚铜钱拍到台面上:“老板,来两盒糖桂花。”
他还太小,够不着柜台,老板俯下身来,和颜悦色地问:“陆小凤,又要带去给花小少爷吃?你手上的钱似乎不太够啊。”
小孩说:“那就赊着,下回……”
花满楼忽然侧过头。
小陆小凤继续说:“下回花恒来了自然能结清。”
老板把两盒糖桂花放到年幼的陆小凤手上,又问:“看在你常来的份上,又是拿给花小公子吃,我给你们打个折,晚点叫陆大侠来结一两银子就够了。”
“一两银子!”小陆小凤一边大叫一边往后退,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这点小事何必麻烦陆总镖头,他老人家走镖去了,下回来我一定结清。”说完提着两盒糖一溜烟跑远了。
花满楼睁大眼:“陆小凤,原来小时候那些零嘴都是这样骗来的。”
“怎么算骗呢。”陆小凤急着辩解,“我后来还是付清了欠账的。”
陆父出门走镖,母亲一人顾镖局里的大小事宜,陆小凤就成了漏网之鱼。那次他提着两盒糖去找花满楼,二人分着吃,吃到半途陆小凤“哎哟”一声,糖桂花竟然粘下他一颗门牙来。他大惊失色,当时年仅五岁半的花满楼更是头遭遇见此等大事,二人呆呆地看着牙不知所措。陆小凤这才想起来捂脸,哭丧着脸说以后再也不吃了,剩下的糖都留给花满楼好了。他缺了颗牙,说起话来嘶嘶地漏风。花满楼又想笑又担心,最后说要不我去叫大哥。陆小凤听完更是惶恐,立刻捂着脸跑回家。花满楼不好意思继续吃,那盒糖桂花就这样一直放在他屋内,没多久坏了,只能扔掉。陆小凤之后跑去找老板理论,老板笑得前仰后合,让他回去找自己娘说吧。七岁的陆小凤不得已找母亲,省略前因后果,只说自己粘下一颗牙。母亲问:糖呢?陆小凤漏着风,说拿钱买的。多少钱?一共两文。陆母反问:两文钱你也想买梦华堂的糖?陆小凤问:母亲怎么知道的?陆母拉着陆小凤算了一下午账,最后才说:张嘴看看。掉的下面的牙,那这牙该扔屋顶上,我看你挺会翻墙,自己扔吧。陆小凤后来才知道这是换牙,人有两副牙齿,乳牙脱落,新牙长出,换完一副牙,他们就长大了。再过一年花满楼也开始换牙,叫陆小凤时漏风漏得厉害,听起来就像“陆小”后带去一阵风,他六哥听了笑得直抹眼泪。
父亲押完这趟镖回家后,父母二人商量着还是请个先生来家里看着他读书,好叫他收收性子,别总这样没大没小;陆小凤也到了开始学武功的年纪,父母武功不错,在江湖上皆小有名气,但不过是个走镖的,二人合计不如送他去哪个门派做个俗家弟子,回来后将来好接手家里的镖局。始龀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二人抽条长个,开始习武,朋友来来去去,陆小凤后来当然也没成为陆总镖头。
“看来我们真的回到苏州城了。”听完这幕的花满楼脸上不见了之前的忧愁,反而轻轻地笑起来,“不仅如此,还是二十几年前的苏州城。也许接下来还有更多有意思的事情。”
“我看不见得。”陆小凤说,“真是奇怪了,它怎么偏偏翻些陈年旧账呢?莫非我们这是在做梦?”
“那也是你的梦,我可不记得有赊账买零嘴,况且我也不记得苏州城的模样了。”花满楼说,“既然在你的梦里,我们不妨跟着你走。”
然而年幼的陆小凤早不见了踪影,大约已跑去花家。陆小凤说:“我看不必了,让花小公子见了你可不好。”这时花满楼尚未失明,他是家中幺儿,看似备受宠爱,从来出门坐轿子,脚不沾泥地,但一家父母连带六位哥哥看管他。他念书早,家里请先生们教几位兄长念书,他也跟着听。下了课,还总有人抽查功课,向先生背完再同母亲背,兄长来了再背一遍。儿时花满楼最喜欢陆小凤溜进来找他玩,家里园子有个小洞,损坏已久,也无人察觉,陆小凤见到后,便常从那里钻进来。有时他也会和陆小凤出去玩,坐马车去朱家找朱停,同兄长父母一起去松月堂喝茶吃糕点,或者二人干脆钻洞去街上。他们年纪还太小,像他们这样的小孩不该随便在街上乱逛,但陆小凤总是无所谓,甚至会带他去叫花子聚集的小巷子。后来花满楼才发现,原来每次他们偷溜出门,都有人暗中保护他们。失明前他对目所能及的一切习以为常,不过是白墙灰瓦,岸边杨柳,如今它们同儿时记忆一起氤氲成模糊的一团。于他而言,苏州城是声音与气味的集合体。花满楼不由得好奇,陆小凤记忆里的苏州城又是怎样?
辰光尚早,二人继续在城内打转。城内有捕快巡逻,可无人觉得二人有何怪异,更没人盘查通牒。他们逛到暮钟敲响,偶尔与路人攀谈,最终得出结论,这确确实实是二十年前的苏州城。如果这是梦,也未免太过生动。前尘往事入梦来,如此好梦一场,醒后该当如何?
城里飘起炊烟的味道,他们走在石桥上,桥下岸边花船已点上灯,正等待夜幕降临。苏州城内胜景与金陵秦淮河相比也不遑多让。花满楼问:“为何不回家看看?”
陆小凤却说,河上漂着几盏花灯,看来今夜要有美人画舫游过,不如我们找个雅座欣赏一番。语调轻佻,没轻没重。花满楼淡淡地回绝:“我看不见,恐怕无福消受。”
“那真是可惜了。”陆小凤拖长调子,正欲继续揶揄两句,花满楼拿扇子轻轻点在他额头,陆小凤跳开:“我真怀疑你看得见,却不告诉我。”花满楼明亮的双眼中映出正揉着额角的陆小凤,视线却散开去,没有落点。
“看来今天不会有结果了。”陆小凤说,“不如我们先回船上。”
紧接着二人发现,他们竟走不出这苏州城。来时的城门紧闭,任凭他们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城墙高耸,陆小凤沿着城墙走了片刻,找到合适的位置,足尖轻点飞身上墙,却无法攀住垛口,花满楼也试了几次,结果总是相同,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城墙之上,每回他们似乎能够站上垛口,又仿佛碰到了那个东西被弹了回来。几番之后,他们只好放弃。
“这下糟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陆小凤说。
“会和琉璃灯有关吗?”花满楼问。
“只不过是盏灯罢了。”陆小凤漫不经心地说,他的面容藏在城墙落下的阴影里。花满楼看不见,却听出他语气不悦。“它也许会起火,但没人说它会造出这样的东西来。”陆小凤罕见地头疼起来。他生平遇到怪事不少,这次大约要排首位。他不再想那盏灯,转而问:“我们该不会要在这里住到老死吧?”
“反正是苏州城,你别忘了,这是我们的家,住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花满楼竟然有心讲起玩笑话,“不过,这里有两个陆小凤,大概会比外面还麻烦热闹一倍。”
“幸好这里还有一位好朋友,否则我可受不了。”
天色逐渐暗去,倦鸟归巢,玩累了的孩童们也回到家中。二人无奈折返城内。路过后来的百花楼所在之地时,陆小凤没来由地想起花满楼弹得一手好琴。往常此时,花满楼应当在百花楼内等待黄昏落尽,仿佛欣赏一曲终结。待黄昏落下最后一个音,群蝶散去,夜晚来临。花满楼曾说,琴在心境不在指法,陆小凤太躁,所以永远学不好。陆小凤反问:我学它做什么?我只要会听就好了。花满楼只说:是吗?陆小凤说:怎么不是,我的灵犀一指也在心不在手,能有什么不同。花满楼刚学会这招不久,赞同地点头,问:你听什么?陆小凤说:听凤求……不是,那个,风雷引。
“小楼选在此处很不错。”花满楼忽然开口道,“是我要父亲买下这处院子的。”
陆小凤惊诧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倒不知道。”花满楼笑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常来附近玩,附近有个卖糖葫芦的小摊,你说家里做的当然没有外面买的好吃,每次溜出来都要买两串,一文钱一串。我身上哪有铜板银钱,都是暗中跟踪保护我们的花明付的。”
花家乃江南首富,庄园虽非外人想象得那般金碧辉煌,但园内有山有水,他们在园林内捉迷藏,也能玩上个把时辰。可家里总不如外面有吸引力,在发现那个小小的洞之后,他们就常想方设法出门。有次他们在这附近遇到个老神婆,花满楼从没见过,就拉住陆小凤想试试。神婆乐呵呵地问二位小公子想算点什么,卜卦算命,看相风水,我老婆子都灵得很呐。二人面面相觑,一来他们衣着昂贵,特别是花满楼,他脖子上挂的长命锁由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整个苏州城只有花家小公子佩得起这样白如截肪的羊脂白玉;二来,他们尚不知什么叫“算命”,“命”是什么呢?他们合起来都不到束发年纪,生命初始,命运尚未向二人展开图卷。二人窸窸簌簌耳语片刻,最后陆小凤说,那给我算个命吧。老神婆问去生辰八字,又请他摇卦,最后说,陆小凤将来命有大劫,就在他成年前后,若是他运气好能躲过这劫,将来就会顺风顺水,最后安居此处。花满楼忧心忡忡:命有大劫,那到底是什么劫呢?老神婆笑得慈眉善目:小公子要是想知道,之后也可以再来算,十文一次。
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还小的时候,花满楼远不如现在这般恬静。一个鬼灵精的陆小凤,偶尔还有能实现陆小凤各种奇思妙想的朱停参与,他们三人倒捅过不少小篓子。花满楼对这世界为数不多的形象记忆几乎只停留在失明前那段日子,那时朱停还精瘦得很,也还没懒成现在的模样;陆小凤当然还没长胡子,他脸颊胖乎乎的,那颗吃糖黏掉的门牙长了出来,结果又掉了两颗。他们都在不断长大,只是他眼前的形象永久地凝固了。
三. 青梅上
城内最大的客栈是花家的客栈,坐落在凤凰街上,依水而建。河岸两边遍植桃李,阳春三月,文人雅客云集此处。桃花漂在水上,仿佛落了场粉雪,乌篷船悠悠穿行其间,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陆小凤也爱来,不过是为了这里的桃花酒与桃花酥而来。
他们走进客栈时天已将黑,客堂灯火通明。陆小凤往柜台拍上一锭银元宝:“掌柜的,要两间上房。”他喊得响亮,心里却没底。他们确实随身携带腰牌,可不知二十年后的腰牌在这里是否行得通,毕竟二十年前,皇帝都还不是现在这位呢。
没想到掌柜抬头见到他们,立刻从柜台后走出鞠上一躬:“竟是七少爷来了,小人有所怠慢,请七少爷见谅。”
“不必如此。”花满楼道,“我们只要两间客房。”
“自然为七少爷准备好上房。”他吩咐店小二去收拾房间,又对花满楼道,“七少爷若是不急,先在此处落座如何?”
“也好。”
他亲自引二人上楼,为二人安排了临河的桌子。
陆小凤把银元宝收回兜里,等掌柜走了,才对花满楼惊叹道:“没想到还竟有这好处,难道他们没觉着不对劲?现在花满楼才五岁半呢。”
“有什么不好?倒是便宜了你。”掌柜不识陆小凤,只依花满楼的要求,送上了最好的桃花酒与桃花酥,“四条眉毛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陆小凤摸摸两撇小胡子:“胡子当然比不上好朋友。”语毕二人皆笑了。
窗外琵琶琴音与歌声阵阵传来,画舫穿行而过。二人侧首向下看去,歌女身着华服,坐于甲板之上。对岸人头攒动,争相挤上前来欲看美人。青阳三月,正是春好时,梨花淡白,桃柳明媚,微雨如酥。这是一年中花满楼最喜欢的季节,陆小凤拿筷子敲着碗边,问:为什么?莫非因为此时花香满楼?花满楼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脸上笑意盈盈,陆小凤知晓一定有其他原因,但花满楼不想告诉他。于是陆小凤说:我也最喜欢这时节。花满楼说,那必然是因为此时我的酒该开封了。陆小凤睁圆了眼,问:你怎么知道?花满楼说,猜你在想什么还不容易。
言谈间,小二为他们上了菜。既然是免费的晚餐,陆小凤不客气地点了满桌,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卤鸭鳝糊狮子头。苏州城不小,他们在城内走了一整日,到现在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陆小凤边夹起狮子头,还在思考究竟该如何驳倒花满楼。旁人只道花满楼是个温润的人,却不知其实他时常让陆小凤哑口无言。
花满楼今日也饮了几杯酒,先前阎铁珊说花三花五酒量尤其好,却不知花满楼酒量究竟如何。他平时很少喝酒,饮酒很有分寸,从没露过醉态。花满楼看不见,陆小凤又明目张胆地打起鬼主意来。
花满楼又恰到好处地开口:我有一事不明白。
“什么事?”陆小凤问。心里却想,花满楼虽然看不见,但没准会读心。
“我们为什么会回到二十年前呢?”花满楼说,“是因为有什么线索遗落在二十年前,还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想要回到此时?”
“或许两种都不是,我们只是见了鬼了。”陆小凤没好气地说。也许这些景象与他们本身有关,他猜不透。说书人爱讲这种神鬼故事,南柯美梦,桃源仙境,他十三岁时就不信这些了。但人为的装神弄鬼总有迹可循,而他们现在经历的种种,他也只能用仙境法术等来解释。“要是真有回到过去的办法还不乱了套了,人人都想回到从前。”陆小凤说。
“你不想?”
“当然不想。”陆小凤惊讶地看向花满楼,“现在有何不好?除了安稳的家,想要的我都有。可对闲云野鹤的我而言,安稳的家也非必须之物。”他的好友似乎只是随口问出,浅饮一盅酒,陆小凤又替他满上,“你呢?你不想回你六岁时看看?”
“为何?”
“你不想回到还能看见的时候?”
“为何?”花满楼又问,“我们虽回到了这时候,我不照样看不见?”这于他而言确乎无足轻重,看得见的陆小凤永远也不会明白。其实他人同样不知,陆小凤不明白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有时他想,明目使人视物,江山美景,神工丹青,也正因如此他们盲目而冲动,如扑火的飞蛾那般扑向眼前美的陷阱。美在他眼里非实景而是声音与气味,是澄澈而流动的想象。
“唉可惜了。”陆小凤又用他一贯的轻浮的语调说,“因为你不知道我现在长什么样。”
花满楼说:“我知道。”
“真的?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笑而不语。
陆小凤挑眉:“那你可知道我刚刮了胡子?”
“这我确实不知。”
花满楼倏地放下筷子转向他,陆小凤赶紧捂脸,道:“别别,我可舍不得刮掉我的胡子。”
“我们明日去哪?”花满楼问,“这附近已经走得差不多。”
“不如先去花家庄当座上宾。”陆小凤说,“这时的花满楼还是个会叫哥哥的小团子。”
陆小凤说得得意忘形起来,花满楼扇子“啪”地敲在他头上,声音清脆。“陆小凤也不过是个说话漏风的胖乎乎的小包子。”他忍不住又补充道,“还爱钻狗洞。”
“那怎么了!”陆小凤大声嚷嚷,“不钻洞哪有这么多好玩的,你又没少钻。”
花满楼微微颔首,二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明月光转,凤箫声又起。河对岸有孩童跑过,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快来看花灯”,他们趴在栏杆上,叽叽喳喳地感叹聊天。花满楼向他们偏过头去。他童年鲜少有这样的机会,他出行总是宝马雕车,身边簇拥着许多人。他当时还太小,还不懂得自己拥有太多别人无法拥有的东西,他几乎拥有一切,拥有绝大多数人此生此世望尘莫及的生活,因此他要失去部分自由,也注定无法同大多数同龄人成为朋友。其实花满楼很珍惜每次钻洞的机会,很偶尔,他、朱停、陆小凤才会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在夜市中乱窜玩耍。
花满楼有六位兄长,花五花六是对孪生子,比他大五岁。陆小凤与他年纪相仿,比起几位兄长,花满楼与陆小凤更玩得来,况且陆小凤不会考他功课——他懂的还没花满楼多呢。那时候花满楼五哥六哥也才十岁有余,还没有现在的稳重宽厚,顽皮得很。先生布置功课,他们自己背不下来,就叫幺弟来背,美其名曰检查功课。在别家小孩才开始习字的年纪,花满楼已能背不少诗文。他们还爱一块捉弄陆小凤,让他猜猜这究竟是花五还是花六。两位模样一致的花家公子站在面前,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戴一样的配饰,摆出同样的表情讲同样的话。陆小凤与他们大眼瞪小眼,随心指认。他运气好,十次里能猜对六七次。这样的游戏他们玩得乐此不疲,直到花五花六被父亲送去华山学剑,家里清静下来。陆小凤私底下问花满楼,他究竟是怎么分出是哪位哥哥的,花满楼惊奇地问:为什么要分?他们很不同呀。
陆小凤快八岁时,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牙长得参差不齐。这不打紧,街上都是缺了牙的小孩,花满楼和朱停也开始换牙了。他开始慢吞吞长个子,他和朱停同龄,都比花满楼大两岁,准确地说是一岁零几个月。八岁的小孩已经开始学习人与人的关系,陆小凤常听别人家长里短讲八卦,对这些半懂不懂,不过坏事学得有模有样。他油然而生兄长的架子,结果朱停揣着手,阴阳怪气地嘲讽他,说伊脸皮真厚,陆小凤会什么呀?不就溜门撬锁去别人家蹭吃蹭喝。朱停这会儿已显露出其天赋,时常做点小玩具,他们都爱玩。陆小凤吃了个瘪,回家冥思苦想几个晚上,发现自己确实理由不充分。花满楼能背千字文和三字经,他最多只能拍板讲相声。
朱停做了三个漂亮的纸鸢,这天花家二哥带他们出城玩,放完纸鸢回家,父母把他叫到堂前,说到年纪该开始练武了,我们在你这个年纪……云云。陆小凤只听到头一句,他兴致盎然,浮想联翩。家里都是镖师,武艺虽不如他爹,但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门大家都要称一声大侠。关于大侠的故事,陆小凤听过很多,比如刀无虚发的李探花,他爹说这是真的,当年谁人不知小李飞刀;又比如说沈大侠,到而立之年时,他在江湖上连敌人都没了;还有连仇敌都敬佩的铁中棠……江湖与侠客的传说故事似乎近在眼前,他也很快就能置身其中,只是他还没想好要成为哪一个。
刚开始练武功时,他母亲说,这小子天天跳窗翻墙,跑得倒是挺快,脚上功夫不错,好好练轻功,哪天被人抓了起码溜得快。陆小凤嘿嘿一笑:母亲过奖了。随后就被赏了两个时辰的马步,完了再被拎去练水上漂。燕子三抄水看着漂亮,陆小凤母亲已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但功夫却半点没落下,不少镖师都是由她亲自教出来的。她轻功极佳,足尖点过,也不过是荷叶微动,水面泛起一圈涟漪,裙角一滴水都没沾上。轮到陆小凤来跳,一脚踩进水里,摔了满身污泥。他从水里浮出来,狼狈地趴在岸上吐水。母亲表情纹丝不动,只扬起下巴,叫他再来。陆小凤这才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了,前两年他笑花满楼被父母和六个哥哥管教,现在轮到他被父母和家里镖师们看管,人数比花满楼那还多出两倍!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人看他一个时辰都能轮休两天。这下他才知道往常家里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出去玩,现在他多走半步都会被人笑眯眯地叫住:陆小凤,陆小少爷,去哪玩呀?
最初陆小凤去私塾念书,不多久就被送回家来。父母又重金给他请了先生,昔年举人,专门到家里教他。等开始练武,母亲押着他歪歪扭扭抄下两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和“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识不全字,抄错的诗句就这么被贴在他房间里。过了俩月,花家来请陆家押镖,花满楼和哥哥跟着来,见到这副狗爬般的手笔,花家大哥说:勤勉有加,很是难得,真不像陆小凤,不过你写错字了吧?花满楼站在兄长身后偷偷地笑。此后不久朱停送来一支毛笔,说是凤尾笔,陆小凤记得好好学习,好好练字。
父母平日在家不显山不露水,在教导他时,陆小凤才发现二人的可怕之处。陆母用鞭,灵巧无比,或可柔韧无骨,或可坚硬如铁。她早年行走江湖不带刀剑,银鞭缠在乌发上,危急时刻才轻轻抽出。现在陆母头上缠的是真正的金丝细线,斜斜叉着一支素玉发钗。陆小凤从没见他娘用过鞭子,他观察很久,也没找到鞭子在哪。他问母亲鞭该怎么学,母亲听罢双手一翻,银鞭就已在掌中。她说:绑起来抽。鞭软容易伤到自己,用鞭者不能怕被自己所伤,要先习惯鞭伤。陆小凤听毕大惊失色:不了不了,儿子没这习惯。
母亲又问:那你想学些什么?刀枪剑勾,教你入个门不难。
陆小凤想了又想,这些大侠,有用剑的,有用刀的,有用飞刀的,也有双手空空,什么都不用的,用什么都不妨碍他们成为名垂千古之人。他问:有什么区别?学武一定要用武器吗?家里的武器都太危险,而且我看娘什么都不用也是厉害的女侠。
得了吧,嘴甜也不能少半炷香的站桩,武功都是这样练出来的,不可偷懒不可懈怠。陆母说,不过,你说的倒是不错,武学招式千变万化,精髓却不在其中。
“那在哪里?”陆小凤问。
“那就要问你自己,你能看到哪里?你想学武,又是为什么要学?”
“当然是为了当大侠!”陆小凤答道。将来他要成为故事里的人,当然将来他会成为陆家的新总镖头,但没人说故事的主角不能是总镖头。长青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就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在他治下,长青镖局已是关外数一数二的镖局,他父亲也十分尊敬百里长青。
陆母却叹了口气,问:“那为什么要当大侠呢?惩恶扬善?那有国法,有六扇门;劫富济贫?名目动听罢了。”她已在苏州城住了十几年,将镖局经营得有声有色,花家的镖几乎全是陆家押送,只身闯荡江湖已是遥远往事。“什么是江湖?”陆母又问。
陆小凤皱起脸,故事里从不讲这些。故事里大侠已是大侠,恶人全是恶人,江湖当然就是江湖,他以为到了江湖上就会领悟。
“你可以慢慢想,若是有了答案就告诉娘。”陆母说,“你这孩子甚是聪明,学什么都快,但招式就只是招式,难的不在于形而在于心。”陆父在昆仑派下学过剑,就教他用昆仑剑法。他已学了入门,拿木剑练得有模有样,父亲乐呵呵地整天拿木枝与他比划。
得了闲,陆小凤又去问朱停和花满楼。朱停从小就是个懒骨头,比陆小凤还懒上几十倍。他就这么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捏泥人的手倒是没停。他在柳树树荫下晃啊晃啊,说,当大侠干什么呀,跑来跑去多累,我可没兴趣。陆小凤,你要当大侠,从哪挣银子啊?
你真没意思,当了大侠不就有钱了。陆小凤撇撇嘴,他现在每月零花钱严格受到把控,因此经常假借他人名义赊账。他双眼亮闪闪地看向花满楼,问,那你呢?
没成想花满楼也支支吾吾,他挠挠脸颊:“为什么要当大侠啊?”
陆小凤语塞。花满楼生来便拥有一切,他才六岁,大家都要恭敬地称他花七公子。世上姓花之人如云,花七公子却只此一位。
“父亲说让我们学武是为了防身,虽然家里高手如云,但不可能护我们一世周全。”说到此处,花满楼开始发愁,“父亲说,前些日子武当的道长来家里做客,他已说好送我去武当做个俗家弟子。”
“这下完了。”朱停的摇椅停了。
“这下完了。”陆小凤说,“你要跟一群秃驴上山学武功。”
然而还未等花满楼上武当,陆小凤就被送上了山。陆父亲自押送,还备了满车礼物。陆小凤问:“父亲押镖就押镖,押我做什么?”他刚过生日,已满八岁,还未到束发年纪,只扎了一个小辫子。他特意换了身新衣裳,是城里常给花家几位公子做衣服的裁缝亲手做的红衫。陆小凤喜欢穿红色,绣金边,远远看来就像一团恣意燃烧的火。
陆父说:你才是镖,后面都是附带的。
出行的马车没挂镖旗,也不似往常押镖那样有其余镖师护镖。出了苏州城,外头的景色变得平缓。除了驿站,路上行人寥寥,陆小凤甚至无聊得打起坐。他出来时偷偷带上了个骰盅,一路上摇着玩,练掷豹子。马车行了许久,直到山脚下,父亲叫他下车同自己步行上山。山尖隐没在云雾间,虽有山道,但太狭窄,石阶又陡,并不好走。父亲走得快,丝毫没有为他放慢脚步的意思。等爬到山上,陆小凤累得眼冒金星,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头上。父亲感叹道:你娘说得不错,将来若是遇到什么事,起码你跑得挺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跑得够快也行。
没等他歇完,陆父拍拍他脑袋,提着他衣领,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他提起来,说:“赶紧收拾下去拜师。”
师傅据说是昔年的武林盟主,放鹤老人的独生子。这份情还是他父母二人求来的,当年运气好曾与对方打过照面,帮过俞佩玉小忙,要不然怎么轮得到陆小凤。俞佩玉的盟主之位没坐太久,他年轻时便来此山隐居,不问世事久矣。陆小凤没听过放鹤老人,也没听过武林盟主。盟主人人都想当,人人都当不成,时至今日也无人坐上这个位子,但做武林盟主究竟有什么好的?临走前,父亲朝他伸手:“交出来。”
陆小凤往后跳开,问:“什么交出来?”
“骰盅和那三个玉骰子。”陆父说,“玩了一路也该玩够了,这玉骰子还是之前花三借你玩的吧?”
“他多得很嘛,又不缺这一副……”陆小凤磨磨蹭蹭地交出所有赃物。骰盅与玉骰子,还有私藏的几张骨牌。陆小凤见父亲还没收回手,又摸出一副摴蒱骰子,“这下真的没了。”他苦兮兮地说。他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父亲全都知道。
他理好衣服,恭恭敬敬地认这位已染上白发的昔日武林盟主为老师。陆小凤过完八岁生日两个月后,就这样被父亲送上山拜了师。
山上的日子无聊得要命,庭院深沉,遍栽绿植。举目望去,这里除了树便是石头,偶有人上山送来果蔬衣物等。住了半个月,陆小凤已经数清附近栽了多少株松树与多少株银杏。已过秋分,林叶疏疏,天色青苍,鸿雁飞过山头,去往温暖的南方。苏州城城内外枫叶转红,现在的苏州城想必是红色的海洋。与花满楼不同,儿时陆小凤喜欢清爽的秋日,苏州城的秋日,霜冻之前,果实落熟。
白昼渐短,黑夜渐长。山上雾气日趋浓厚,他天不亮就起床,在凉丝丝的山雾中练基本功。他只看出俞佩玉功夫深藏不露,但不知老师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整日只叫他做枯燥至极的练习。陆小凤边站桩边畅想,让俞佩玉与方宝玉打上一场,究竟是哪块宝玉会胜出?俞佩玉为人沉稳,在陆小凤看来,他简直是块石头,任凭风吹雨打都能不动如山。俞佩玉天生神力,用以练字的千钧笔比陆小凤手臂粗,足有两丈长。他以铁笔抄《庄子》,写的是蝇头小楷,一笔一划,从头至尾,笔法丝毫不乱。俞佩玉说,他自小用这样的铁笔练字,磨练心性,是以遇事震惊,临危不乱。隐居后他重铸这千钧笔,年少时未能堪破的“英雄”,他也早已领悟。他不拿剑许久,只抄经作画。陆小凤拿不动千钧重的笔,俞佩玉为他打了支小铁笔,平日抄经作画都必须用铁笔。陆小凤第一次写,几乎是拿笔在磨纸面下的石头。他抄了几个月的经画了几个月的画,画技功夫半点没长,字倒是写得漂亮了许多。
等到开春,陆小凤抄经已抄得倒背如流。俞佩玉依旧整日作画,连剑都不曾出鞘。陆小凤在这山头上度日如年,整日数石头数星星数有几只鸟飞过,数山下人什么时候上山,要走几步才能到山上。他暗中将山头走了个遍,数清了每条小路,盘算着等雪化尽好偷偷溜下山玩。
他抄完一遍经,问:老师为何做武林盟主?江湖上已有几十年没有过武林盟主了。
俞佩玉说:非我所愿。
见陆小凤颇有兴趣,他又说:“我当初不过是随父亲住在山上的小子,后来父亲被杀,全庄一夜之间被屠,因此含恨下山伺机报仇。”
“然后呢?”陆小凤问。他没听别人讲过这个故事。
“我刚下山时哪懂什么,又被人栽赃,众叛亲离,连我本人都不得‘活着’。”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当年的波澜壮阔,陆小凤觉得没意思。母亲的问题,他还没找到答案。
陆小凤又问:“老师为何不练剑?”
“剑意不在剑而在笔下。”俞佩玉说。他刚作完的墨梅图未干,寥寥数笔,虬干挺拔凌厉,错落有致,枝头墨梅繁盛,花瓣灵动,似有清香。与他的画一比,陆小凤抄的经就只能算是一团墨点。俞佩玉又说,“陆大侠是昆仑弟子,我本也是昆仑弟子,若不是之前的意外,也许我们还是同门师叔侄兄弟,可惜……”他摇摇头,起身折下一段树枝,“你要看剑招,这不难。”
俞佩玉执老枝飘然刺出,他舞剑也如作画,剑意凌虚,似有墨梅盛开。他问:“你看出什么没有?”
“没有。”陆小凤答,“天地无边,老师手下并无招式。”
“不错,这就是先天无极的天地无边。”俞佩玉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本门来自于道家,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陆小凤满脸大受指教的表情,俞佩玉问:“你抄了不少经,可有何领悟?”
陆小凤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
俞佩玉也不恼,只问:你喜欢什么?
陆小凤说,他喜欢自由,他要到处去看看,做天地间的远行客,做快乐的小凤凰。他已会背诵全篇《南华经》,里面有些篇章他很喜欢,比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陆小凤觉得很有道理,当一条鱼想必也很快乐的。“不过当镖师也不错,可以去各地走走看看。”陆小凤最后说。将来他总是要子承父业的,起码这是个不错的行业。
陆小凤自以为答得不错,他才八岁多,他能懂得什么?垂髫小儿乐逍遥,门前折花,彩丝穿冰。然而俞佩玉只说:“明日继续抄。”
山上春日迟,等积雪化尽,陆小凤开始想办法下山。然而每次他才刚走出不久,就会“偶遇”出门散步的俞佩玉。捉迷藏的游戏进行了几个月,最远的一次陆小凤跑到了半山腰。但俞佩玉仿佛鹰目的猎人,他是山里的兔子,无论他在哪,俞佩玉总能把他拎回去。陆小凤孜孜不倦地跑到园内池塘里的荷花谢尽,只好认命放弃出逃计划。他深夜给父母写信,写的是抄经练出来的正楷:亲爱的父亲母亲,儿子已在山上随老师磨练性子一岁有余,大有所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三日不见,儿子已今非昔比,现能将《南华经》《道德经》等倒背如流,亦写得一手漂亮好字,括号,父亲的字写得也不如我漂亮。现在是该回乡孝顺父母,云云。他写了足足一沓,详细描述山上清苦生活,以及他知错已改,郑重其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而言之,一定要回家。信寄出后,石沉大海。
逃跑计划失败后,陆小凤决定另辟蹊径。俞佩玉并不时时刻刻看着他,趁他不在,陆小凤便在笔上下功夫。每当他习惯铁笔重量,写起来笔下生风时,俞佩玉就为他换支新笔,新笔总比旧笔重四斤有余。至今他手上的铁笔比寻常剑客的剑还重几倍,陆小凤绝望地想,长此以往,玄铁重剑对他而言也许都轻如鸿毛。他偷偷摸摸磨笔,想尽办法折这支铁笔。用石头磨太明显,陆小凤思量很久,也没找到折断笔的方法。
陆小凤九岁生日,父母只送来几套新衣裳,附信半笺:儿学有所成,父母心甚慰。然镖局事务繁忙,望小凤在山上同俞大侠专心练习。陆小凤扭头去踩池塘里的残荷。
生辰这天,俞佩玉倒是特意命人为他做了几道苏州城内的名菜。他问陆小凤想学什么,先天无极门的弟子要学奇门遁甲八卦布阵,再者便是剑术。他练的是无相神功,此内功似乎早已绝迹,陆小凤没听说过。他们站在悬崖下,瀑布悬挂而下,俞佩玉手掌轻推,千尺高的瀑布便被拦腰截断,陆小凤倒吸一口气。他听江湖故事不少,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无相神功考验的是定力与灵气,习此内功者要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我教你以铁笔练字,为的是锻炼你的定力。”俞佩玉说,“不过你聪明伶俐,灵气有余而定力不足,铁笔磨得怎么样了?”
陆小凤被当场戳破,也不遮掩,嘿嘿笑起来:“回老师的话,毫发无损。”
“若是不能用石头磨,你打算怎么折笔?”
“那还能怎么折?”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他手无寸铁又内力不足,哪怕拿石头磨都要磨上几个月。
“这我怎么知道。”俞佩玉说,“你若是能折断笔,便可以回家了。”
“完了。”陆小凤小声嘟囔。
俞佩玉权当没听见,说:“从前江南有个凤家,如今虽已没落……当初我从凤家三公子那里学会了凤舞九天,既然你也叫凤凰,我便教你他的凤舞九天。”
他们学剑,陆小凤用的是孩童用的小剑,长两尺有余,重三斤八两,剑身朴素。俞佩玉不用剑,只用随意折下的木枝。他的剑挂在墙壁上,陆小凤只观赏过,剑身细长,寒气逼人,剑柄镶有宝石,饰以金丝。这是俞佩玉昭雪后得到的,出鞘机会并不多。他让陆小凤小心欣赏:“此剑由寒铁铸成,削金如泥。”
“挂在墙上岂不可惜?”陆小凤说。
“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杀人还是护己全看用剑者。然而剑就是剑,即使是有德者持剑,它也还是伤人的利器。”俞佩玉道。
陆小凤“哦”了声,他心里想的却是,此剑若卖出去,必能卖个天价,挂在墙上就只能吃灰。其实刀剑武器虽美,但他并无多大兴趣。
秋风起,他多半时间用于练剑,字画却照样要练。陆小凤拿石头磨笔不成,只好用手磨。他拿着铁笔悉心研究,笔身浑圆,无下手之处。他用自己尚且薄弱的内力捏笔,笔身光滑如初,他只觉得天地静止,唯有寒鸦飞过,喑哑的鸦鸦声阵阵传来,仿佛尖刻的嘲笑,朱停笑他时便是如此腔调。陆小凤当然听过水滴石穿的故事,可俞佩玉说得不错,他定力不足,耐心不够,想到要把这铁杵磨成针或许要耗费他几年时光,陆小凤便感到一阵焦躁。山上景色年年如此,春去秋来,山头枯黄变青苍,冬日大雪覆盖,满目雪白。可苏州城呢?他在长高,比以前更有力道,跑得更加轻快,已能够跑过园内池塘而不沾水。他的朋友们过得如何?为了早日回到喧哗热闹的苏州城,陆小凤每日专心致志地研究断笔。
才过小雪节气,大雪便封了山。幸好庄内食物充足,够他们度过这个严峻异常的冬季。庄内没有与陆小凤同龄的孩童,俞佩玉若膝下有子嗣,大约也早已成年成家。除夕佳节,山上冷清,陆小凤独自堆雪人玩,才堆了身子便觉得没劲。此处没有朋友,他连玩耍都兴致缺缺。苏州城少见如此大雪,但是新年前后总有瑞雪。花家同朱家陆家交好,往年此时,他们两家也会去花家吃席做客,陆小凤与朱停花满楼还有花五花六会在花家的园子里打雪仗丢爆竹玩。现在花五花六远在华山派,陆小凤也离家,不知花满楼上武当了没,若是没有,恐怕只有朱停与花满楼同席了。花满楼安静,朱停太懒,这两人凑在一起,大约只会在室内喝茶吃糕点,最多玩玩鲁班锁,沉闷得很。
想到苏州城,陆小凤又拿出铁笔。俞佩玉没再给他换更重的笔,然而即使不换,他也折不断。他气运丹田,将力集中在手指上,铁笔却只微微陷下去两个指痕,小鸡啄米似的,离断掉还差得远。
陆小凤披着大红狐皮鹤氅,坐在门口看对面山头。积素沆砀,天地皆白。看山……当然是山,究竟为何看山不是山?他问俞佩玉,俞佩玉递给他一杯热茶:“天地无边,天地无形,因此即使有剑招也无剑招。武学精妙就在于此,难不在形而在意,只等时机,时机到时便能领悟。”陆小凤如听一席话,但面上还得表示受教。俞佩玉说:“你的笔磨得怎么样了?”
陆小凤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让铁笔凹下去半个指腹深度。他拿给俞佩玉过目,笔杆上留着他两个指印,像是刻在笔杆上的两片小小的羽毛。俞佩玉说:“不错,继续努力。”
出了年,雪依旧没停。这年雪下得很凶,冻死山中不少鸟兽。春日迟迟而至,过了惊蛰,他的笔断了。俞佩玉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陆小凤恭恭敬敬地拜谢过老师,俞佩玉遣庄内仆从送陆小凤回苏州。行到山脚,陆小凤发觉山下桃花已艳,花光似颊。山上冷清,依旧枯寂。他离家一年有余,归家心切,路上满心想着他想要向父母、花满楼与朱停讲述他在山上的生活,他背会不少经书诗文,学会画花鸟风月。他还要问问这些日子花满楼与朱停过得如何,花满楼会独自钻洞溜去街上玩吗?朱停又做了什么新玩具?苏州城一日日靠近,城外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美景依旧。他心急如焚,兴奋得出了满身薄汗。然而待他到家,才知花满楼看不见了。
三. 青梅下
陆小凤被送走没多久,花满楼也跟随与花如令交好的道长上武当学武。他是武当俗家弟子,本应由外系子弟教习武功,学些入门功夫。因着花家是武林世家,他才得以跟随长老学武。到了秋天,花满楼感染风寒,吃了几帖药,但不见好,花家只好把他接回家。苏州城内浮满桂花香,花满楼想起前年陆小凤吃糖桂花粘下门牙的事,忍不住笑起来,结果又一阵咳。
他咳嗽不断,母亲请了好几位大夫给他看病,但都说只是风寒,换了几种药方子,总是好不了。所幸他病不严重,大夫说未伤及肺,不是肺痨,因此在家功课还是照样要做。下元节过去许久,花满楼依旧没好。桂花谢了,到年末收成时候,父亲在外奔波,家里要开始置办年货,母亲与大哥操持准备过年。一天夜里,他发起烧来。
花满楼高烧多日不退。起先他们请了苏州城内的名医来看病,后来花满楼干脆昏迷不醒,花夫人写信叫花如令赶紧回家,同时连夜重金请来妙手神医。花家不再准备新年,家里忙前忙后,进进出出的都是江南京城的名医。往日里花家几位公子都在各地,照管家里商铺或是在外念书习武,如今他们全都赶回了江南。新年将近,华服满堂,花家却陷入死寂,花如令心事重重,花夫人满面忧愁。
腊八过后,苏州城开始飘雪。长子花满辰来告知父母,花满楼醒了。“只是……”他说。
“只是什么?”花夫人已然起身,欲去花满楼房内。
“只是小楼说看不太清东西。”花满辰说,“我已问过叶先生,先生言他病了太久,目前已性命无虞。或许是高烧伤到了眼睛,他现在身子骨弱,等身子好了大概就能恢复。”
大家都松了口气,步履轻快起来。
大雪江南见未曾,花满楼七岁这年,大雪天地闭,苏州城银装素裹,满目皑皑,一时天地寂静,唯有落雪声。开始下雪后,花满楼的身子竟有所起色。他高烧开始消退,虽面色苍白,精神却不错。他视力尚未恢复,坐在窗边看园内雪景,朦胧的人影背后,假山上树木上积起厚厚一层雪,满园白色。家里人不许他出门,整日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管他。他只好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暖炉窝在房里,听兄长给他念些话本小说。花家方才开始准备新年,下人们打扫庄园,廊下灯笼换成新年的红灯笼,贴新对联,准备新年的吃席,忙得人仰马翻。每年此时,花如令都会大摆宴席,请亲朋好友来吃上几天。今年他们不准备大办,只同交好的几户人家拜年。把他救醒的叶先生是陆总镖头亲自从京城护来的,赶了几天几夜未歇。新年自然也有陆家一份。
雪停了几日,到小年夜,城里又开始落雪。雪下得很轻,花满楼看不见也听不到。晚些时候,三哥来,告诉他雪越下越大了。屋内众人屏息凝神,花满楼仔细倾听,仿佛能听到雪片落下的声音。三哥说,若是雪未停下,等到新年,就会大雪满城。
花满楼忽然问:“陆小凤回家没?”
“没呢。”花三说,“这小子也不知道被送去哪了,怕不是被他爹娘送给人家当儿子了。”
陆小凤没回家,今年过年也不会来花家玩了。不过兄长们都在家,他最喜欢五哥六哥,他们总有好玩的;其次是大哥,他为人温厚沉静。花满楼出生时大哥即将戴冠,常抱着他到处走。
“不过朱停做了点小玩意送给你,让老六拿去玩了,等会他会送来。”花三继续说,“南宫荻同他阿姊也来过,送来株千年人参给你补身子。南宫荻还问你什么时候去他家玩。”南宫荻比花满楼小两岁,去年他从金陵来花家玩,甚是喜欢花满楼。
隔天花六把朱停做的玩具拿来,说这玩意儿怎么解不开。花满楼摸过一遍,发现六面有不同的花草纹案,花六打散后拼不回去,每面都乱得像未经修整的花园。春节多数时候,他都在玩朱停的玩具。朱停来玩,也不告诉他如何拼,只一个劲在那吃花满楼的糕点,高兴了就拿他的镇纸雕朵小花练手。朱停雕了半面,问他还要不要添点什么。
“添什么?”花满楼问。镇纸不大,朱停雕了朵兰花。
“比如……”朱停思考片刻,“雕只鸡在上面。”
“兰花配鸟,不太好吧。”花满楼说,“蝴蝶如何?”
朱停又埋头雕玉。他人虽懒,手却十分灵巧,做了不少好玩东西。最近他在练雕工,花满楼此处有的是玉石供他糟蹋。朱停做东西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讲话他也听不到,花满楼继续玩朱停的玩具。陆小凤不在,房间里总是比较安静。去年新年陆小凤没来,他五哥六哥说,难怪总觉得今年这么安静,原来是烦人的陆小凤不在。说起陆小凤,花满楼想起陆小凤发现的那个小洞。起先他等着哪天陆小凤回来好再一起出去玩,但那洞堵上了,陆小凤一去不复返,而他也去了武当。花满楼这才发觉原来一年过得这么慢。
整个新年花满楼都在家里休息,大夫隔几日来问诊,汤药换过几副。他身子日日好转,盼望着等上元节好同家人一起去看花灯,灯市上花灯万千,火树银花,想必明亮得很,不似他在家里,总是满目灰蒙蒙。
大哥来时,他问起此事。花满辰抱起他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花灯?只要你想要,九色珍珠灯也做得。”
“普通的花灯就好了。”花满楼不明白,他只是想出去玩,宫灯漂亮,他却并不在意。往年上元节,他能与其他小孩一块观灯山,放河灯。花满楼又问:“大哥为何不点灯?”
“到该就寝的时间了,还点灯做什么?”花满辰说,“你还未好,多休息才是。”
花满楼悻悻地爬上床,这段时间他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虽然也不用做功课,但实在无趣得很。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又偷偷摸摸爬起来玩朱停的玩具。其实辰光尚早,未到就寝时间。全家都已知花满楼失明,唯独他还未察觉。房内物件原封不动,花满楼不需要眼睛也能知道每样东西都在何处。只是天一直灰蒙蒙的,他瞧不清,大哥说那是下雪的缘故,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因此天也灰沉沉。
待到上元节前日,花满楼又问起此事。全家寂静,无人应答。沉默良久,最后花五小声说:我们点灯了,只是你看不见。
花满楼方才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天黑黑的。他尚且年幼,亦不觉此事可悲,照样好玩:“那我之后是不是不用去先生那里念书了?”
全家啼笑皆非。母亲笑了,又哭了,连哥哥们也忍着眼泪。花满楼好奇父母兄长为何都默不作声,他又问:“我还要回武当吗?山上好无聊。”
花如令说:“先不去了吧,我会写信告知。”
“太好了,”花满楼喜上眉梢,“我们什么时候去南宫家玩?”养病的日子,他已经列了许多想玩的,“还有陆小凤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解开朱停的玩具了,想拿给他也玩一玩。”
全家又都叹了口气。
出年后,叶神医又来看诊。原先众人以为等花满楼身子好了,他的眼睛也能恢复,不曾想他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虽恢复如初,却失掉一双眼睛。等到开春,他眼睛也不见好,叶神医说,若是老师还在世,当时或许花公子能保住眼睛。书上记载南海外有鲛人,以其油膏为烛,数日不灭,其鱼目食而不灂。至于是否真有此神药他也不得而知。但他总算救回花满楼一命,花如令对他千恩万谢,送走叶神医时还送去几车谢礼。二人说话时,花满楼就在院子里玩耍。今年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雪,园内积雪据说没过他小腿,松软洁净。初春雪开始融化,他早已活蹦乱跳,也用不着继续喝药,高兴地独自在院子里玩尚未化尽的雪,双手双颊冻得通红。
花满辰在旁边看着他。花满楼痊愈,花家在兵荒马乱中过完年,其余弟弟都已离家,唯他留在家里帮父母处理事务,现在还帮着照顾花满楼。他刚失明,在自己房内行动畅通无阻,但花家庄园这么大,总要添置物品,他常撞到柱子桌子花瓶,磕得满身淤青。他们叫花平贴身跟着花满楼,搀扶他走路。
“好歹没落下其他病根,看不见也无事。”叶神医走后,花满辰对父亲说,“家里也不是养不起小楼。”
“供他衣食无忧当然不成问题。”花如令说,“我叫你们兄弟习武是为了让你们有自保的本事,我们虽然不明着参与江湖纷争,但毕竟还是武林中人。他人皆知你的手上功夫不错,才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你七弟怎么办?”
“他若愿意留在家里,我们也可照顾他。”花满辰说。
“你还能一辈子锁着他不成?”花如令冷冷道。
倒也不是不行。花满辰想,只是还有个闲不住的陆小凤,他从前竟敢带花满楼钻洞去叫花子小巷玩,可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模样。陆小凤一走,花满辰就命人把那洞给补上了。
花满辰退出书房,花满楼朝他扔雪球,花满辰一时以为是暗器,下意识抬手轻轻甩开,雪散在廊上。花满楼听自己没打中,颇为失望。他失明后,听力嗅觉都变得灵敏异常,其余兄弟都听不出个中差异,花满楼却能准确分辨出来的是父亲、母亲还是哪位哥哥。等花满楼玩够了,武功照样要学,花如令决意请武当来人来花家教习,待到花满楼适应,再送去武当学段时日。其实花家在江湖上及江南名声甚佳,花如令为人敦厚,家里也常接济城内穷人。但花家雄霸一方,富可敌国,朝中背景不深,太容易成为靶子。
世上哪有绝对的安稳之所。花满楼才到寻常孩子读书识字的年纪,又懂什么失明之苦。花满辰可惜幺弟年幼,不懂往后会万事艰难。他本是个学武的好苗子,比他其他几位兄长都聪慧,可惜……花满辰陪花满楼玩了片刻,接着叮嘱花平带花满楼回房听书。
花满楼暂时不回武当,只在家里读书,跟随花满辰学简单的招式,日子倒比从前轻松许多。家里陆陆续续给他试了许多药,皆无成效。再过月余,花满楼也知自己再不可能看见,他并未觉得有何悲哀。他去南宫家做客几日,又去找朱停玩。再接着,陆小凤回来了。
陆家镖局还是老样子,镖师们在院内练武。陆小凤跑进去时不自觉运起轻功,虎虎生风地穿过前堂找到父母。谢过俞家的家丁,三人才叙上几句,陆母说:“花满楼失明了。”
“啊?”
“去年末他生了大病,高烧昏迷不醒数十日,鬼门关走过一趟,你爹从京城护来叶神医将他救回来的。现在人倒是没事,只是烧坏了眼睛。”
陆小凤当头一棒,尚未反应过来:“这不是没死嘛。”
先前的父慈子孝当即作废,陆父气得拍案而起,罚他去门口跪着。陆小凤到家第一天,没吃上晚饭,跪到明月高悬,母亲才路过说起来吧,我看你是半点长进也没有。
陆小凤立刻虚心接受,说儿子知错了。
门口石板又冷又硬,他跪得膝盖痛。翌日,陆小凤哆嗦着双腿去花家看花满楼,花满楼没听出他脚步声,问:“你是哪位?”
陆小凤痛心疾首,大声惊呼:“天呐!”
“陆小凤?”花满楼面露喜色,“你怎么回来了?”
陆小凤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在山上跟俞佩玉老鹰抓小鸡后来又把铁笔折断的传奇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喝光了给花满楼补身子的参茶,花平站在边上干瞪眼,又不敢出声提醒。花满楼觉得陆小凤断笔之事好玩,想让他给自己试试,但一时拿不出那样的铁笔。后来陆小凤据此练出灵犀一指,闻名江湖。旁人只知没有他接不住的武器,再坚硬的剑,他也能轻易折断,却不知他年幼时就在钻研铁杵磨成针。
陆小凤问:“你呢?”
花满楼说陆小凤走后不久他也被送去武当。无论是哪里的山,山上都无聊得很。武当倒是有同龄的孩子,花满楼交了几位朋友,一起学剑术。过去武当有掌门以流云袖名动天下,只是后来再无人用得出尘,渐渐没落,花满楼觉得比武当剑法好玩,可惜才听了个入门就病倒了。
“那你真的看不见了?”陆小凤问。
花满楼点头:“不过我能听出脚步声。”
“真的假的?”陆小凤大惊小怪,“你不就没听出我脚步声来?”
“我哪里知道你跪了大半天走不动路,下回来我就认得出了。”花满楼说,“朱停做了新玩具,你快来试试。”他把朱停做的盒子拿给陆小凤玩,面露得意之色,“我已经解开了。”
朱停做的都是好东西,他要带回去好好研究。陆小凤转着玩,又想起来一事,问:“山上无趣,度日如小年啊,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样?”
花满楼一怔,问:“你门牙齐了吗?”
“当然长齐了!”陆小凤说,不仅如此,虎牙也换完了,其中一颗是他不小心摔在石头上磕掉的。他整天在山上乱窜,比在家里时壮实了些。
花满楼伸手过来摸他的脸,细嫩的手指描过陆小凤的眉眼额角。“还是老样子。”花满楼说。
陆小凤吃花满楼的糖,口齿不清地说:“你也是!”他看不出来花满楼有何忧心。他也才九岁多,双眼完好,不明白失明有何难受。他只知其他人都瞧不起瞎子,却不懂为何如此。可瞎子也是人,和其他人没差太多,花满楼不过得好好的吗?
陆小凤吃完了糖,贼心不死,又想带花满楼出去玩,哪知之前的洞已被补上了,二人只好在庄园里玩,花园的假山上,玩捉迷藏。花满辰路过,问花平他们在做什么,花平老实回答说小少爷在与陆小少爷玩捉迷藏。“陆小凤有没有搞错!他跟一个——”花平吓得大气不敢出,花满辰话头一顿,“玩捉迷藏。”陆小凤竟然趴在假山上,花满楼看不见,怎么能跟着他爬?花满辰皱起眉,想去制止二人。花满楼倒玩得有模有样的,总能找到陆小凤。陆小凤从假山上跳下来,问:“你到底怎么找到的?”
“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动静那么大,站很远就能听到。”花满楼说。
“这次不算,”陆小凤说,“你再去数一百下。”
“要是我还能找到你怎么办?”花满楼问。
“那我就……”陆小凤摇头晃脑,故弄玄虚。
“那你就什么?”花满辰问。他走近了才发现陆小凤故意丢些石子下来让花满楼听到,心中火气登时消了大半。
“那我下次教你我的独家绝学。”陆小凤撇撇嘴。他本想说带礼物给花满楼,但转念一想,又不知花满楼想要什么。花满楼想出去玩,但他现在眼睛不便,轻功又不足以让他翻过自家院墙。
花满辰问:“你有什么绝学?”
“既然是绝学,怎么能告诉你?”陆小凤千缺万缺,唯独不缺气势。
花满辰冷笑:“别是钻洞就行。”
陆小凤哑口无言,输掉这筹。花满辰牵花满楼回房,陆小凤郁闷地跟在花满辰身后。花满辰是花家兄弟里最不好惹的,花三性子最火爆,倒也直爽;花满辰城府最深,从来不露声色,真不知道为什么花满楼那么喜欢他大哥。路上他又心思活络起来,花满辰马上就要定亲,成了亲,他就没时间再整日看着花满楼。花家这么大,找个破洞还不容易?实在不行,他督促花满楼练轻功,花满楼肯定很快就能练好,到时候他们就能跳墙出去。他正想着,花满辰说:“过几日我们要去报恩寺,已同你父母讲过,你也一并去。”
陆小凤喜不自矜:“还有这种好事?”
过了几日,他们起了大早,接陆小凤同去报恩寺。花家要来,寺院不开门迎香客,院内只有做日课的和尚。
花满楼跟在陆小凤身边,忽然听陆小凤惊呼,紧张地问:“怎么了?”
“这阶梯怎么这么滑?难道冻冰还没化?”陆小凤大惊小怪,“竟还有七阶,滑倒了怎么办?”
花满楼松一口气:“怎么会,你小心点看路就是。”
陆小凤嘟嘟囔囔,一会儿说这塔木梯狭窄,一会儿说七佛宝殿楼梯上叶子没扫干净,说得随同的沙弥忍不住辩解:“小施主,现在还无落叶,树枝上连芽孢都还没长全呢。”
花满楼笑笑:“放心,我不会绊倒的。”
今年大雪后又倒春寒,冻死不少耕牛。他们来斋戒三日,为花满楼祈福,花满辰也顺便同住持商量开寺接济百姓之事。陆小凤被送来吃斋礼佛,院内清寒,又无处可去,只能整日坐着听和尚念经撞钟,听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能回家,马车内,他又炫耀起来:“虽然佛经听不懂,但是我会背《南华经》。”
花满楼上武当,也要学《南华经》。其实他也早已会背,但他还是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陆小凤得意洋洋地背了几段,斜视对面闭目养神的花满辰,“子非小凤,安知小凤之乐?”
“我确实不知。”花满辰冷笑,“但知道你还欠些管教。”
花满楼坐在花满辰身边,听二人拌嘴,不禁微笑。这一年多时间或许彻底改变了花满楼的生命,但未变陆小凤太多。花满楼忽然说:“春天到了。”
陆小凤摸不着头脑,问:“是啊,那怎么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花满楼说,“这道理你怎么不懂?”
花满辰掀起车帘,春日冷风涌进车内。花满楼侧脸望向车窗外,陆小凤莫名其妙,不知花满楼能看到些什么,遂跟着趴在窗沿。霜寒过去,冰河解冻,路边梅花开得正好,河畔的桃树开始抽芽,枝头挤着几只云雀,在他们路过时啼鸣几声,甚是动听。寒冬发生的种种,正随积雪一同渐渐消融。好像等到冰雪化尽,春日再临,一切就能像没发生过似的,他们的生活如常。陆小凤说:“该让朱停做些新纸鸢了,到时候踏青好拿去玩,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那得看他想做什么样的。”花满楼说。
朱家在苏州城内小有名气,但成为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江南朱家”还是因为朱停。花家的园林最初由朱父造就,后来经朱停修整,成了极佳的防御场所,不得诀窍的人走进去后便很难走出来。朱停妙手非天生成就,他虽然从小就懒,但从不懒手上功夫,即使出门,也总是随身携带黏土捏泥人。他也有些坏脾气,不想做的东西绝不会做,陆小凤如何求他,他也不会动手——除非钱给得够。朱停的唯一原则便是钱,只要给钱,什么黑活脏活他都能做。儿时陆小凤家里零用钱管得紧,他从不给钱。花满楼不同,即使是朋友,他也分文不少。“父亲说,做生意要公平,不能因情分少了钱。”花满楼解释道。家里做生意,他不参与,但也懂些道理。他想问朱停做套玩偶。那天陆小凤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模样点醒了他,他会慢慢忘记他们的长相。他已开始忘记自己的模样,很快也会忘记家人与朋友的模样。其实这并无不可,他已习惯依靠其他感官来辨别人与物,那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样有趣。他只想留住些许往日痕迹。
踏青时,花满楼向朱停提起此事,说是想要一套木头小人,父母与兄长八个,再要一个朱停与一个陆小凤。虽是朋友,但工钱照付,他知朱停还在练玉雕,而他手上恰好有块璞玉。
陆小凤跳起来大喊:“这么贵?”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朱停说,“抖索抖索只能掉出五文钱来。”
“我收了压岁钱了!”陆小凤忙说。
“钱呢?”
陆小凤跳过此话题,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怎么不给花满楼打折?给朋友做也好意思收这么多钱?”
花满楼拉住陆小凤衣角:“没事的,不多,我有好几块佩玉。”
“听到没。”朱停冷哼一声,靠在树干上继续捏他的泥人。
“得了吧。”陆小凤又生一计,对花满楼说,“我觉得还是算了,朱停那么懒,你让他做这么多,他才懒得做,你看他今年什么也没做出来。”
“你懂什么,今年才过去四个月,我怎么做不出来了?”朱停和陆小凤怄气,他明知陆小凤故意为之,但就是不想输掉面子,“做套木偶还不简单?我雕工比去年厉害多了。”
“那你做。”陆小凤笑眯眯地坐下,“做出来再说呗。”
朱停果不其然埋头苦做一整套,做到夏天快结束才做完。以年纪来讲,这套木偶已算栩栩如生,只是唯独缺陆小凤。朱停勉为其难地刻了片鸡尾羽,后来被花满楼拿来做书签。他做完拿给花满楼时说:“做陆小凤干什么,真便宜了那东西。”
花满楼依旧将璞玉送给朱停,说:“你们两个倒是挺像。”
“哪里像?”
“一样聪明,一样懒,一样好面子。”花满楼忍不住笑出声,“只是理念不合,因此才常常吵架。”
四. 沐火
花满楼十五岁时身边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朱停摇身成了“老板”,他做出了可媲美当年“暴雨梨花钉”的暗器,伊妙手的名声一夜之间便在江南甚至整个江湖上传开去,竟是三人中最早出名的。二是花满楼从武当归家,他九岁后又上武当,每年仅在春节与中秋时回家两趟,年届十五才终于离开武当。这几年里,他的闻声辩位已相当纯熟,又习得了流云袖的精髓,武当同龄弟子内无人可与之比肩,将流云袖用得像他那般不带一丝烟火气。三是花满楼回家后不久,这年仲夏,花满辰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是个小女孩。家里终于有了囡囡,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花满楼是最早抱上侄女的人之一,还为她取了名。四则是陆家的坍圮。二十年来,陆家镖局一直经营得有声有色,在江南颇有名气,除了官府的镖,承接的多是花家、南宫家等大家族的民镖。但在江湖上,成名与倾颓都只在一夕之间。
陆小凤十五岁时开始跟着家里走镖,其时陆父已鲜少亲自走镖,但陆小凤头两趟镖都是跟着父亲走的。走镖没陆小凤儿时想象得那么惊心动魄或是妙趣横生,镖师有镖师的规矩,多数时候,走镖十分安稳有序。陆家镖局在道上颇为出名,镖旗一挂,走镖时大多山贼都会自觉避开。陆小凤跟着跑过不少地方,每趟镖都是送完即回。他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里到处看看,学两句本地方言。束发后父亲允许他喝酒,走完一趟镖,他就在本地买最出名的酒喝,不多,只能喝两口,镖师走镖时不能饮酒,父母规矩一向严格。因此花满楼回家后,他喜上眉梢,提着两坛酒去见花满楼。花满楼不饮酒,这两坛酒都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花满楼无奈道:“没想到你成了个小酒鬼。”
“我喝得又不多,要不是你来,我哪有机会喝?”当时陆小凤无甚酒瘾,只在饭前小喝两口。他来喝酒,拿小酒盅慢慢地喝,预备喝上一下午。“还好你没变得和那些秃驴一样古板!”
“你怎还是这样口无遮拦,道士又不剃度。”
花满楼坐在陆小凤旁边呷龙井茶,慢悠悠扇着扇子。折扇上挂的是上好的翡翠,光泽温润,似其主人。这是他归家后花如令送给他的束发礼。比起他的兄长们,花满楼的温和中还多一份风雅。要能将流云飞袖用得出神入化,仅能学会招式是远远不够的。流云袖招如其名,轻灵出尘,如同天上云彩,不沾染人间俗气。陆小凤并不好奇他好友的武功,只问:“天又不热,你扇扇子干什么?”
“你喝酒,身上有酒味。”花满楼合起折扇,“这烧刀子酿得味太重,是为劣品。”
“真的吗?”陆小凤狐疑地抬手去嗅,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酒确实不怎么样,街上买的,称斤算。”在他看来,喝酒是必要条件,李寻欢喝,楚留香也喝,酒还是能让人快速交上朋友的好东西,江湖上,无论是英雄侠客还是过路山贼,有酒就好说话。总而言之,喝上两口,没什么不好的——况且酒也不难喝。
“若是有机会,我来试试。”花满楼摇头,赶他出去,“家里有的是好酒,要喝你说便是,下回别买这个。”
“想不到你还会酿酒,明年我一定尝尝!”陆小凤临走前灌了一壶龙井去味,从他房里跳出去。
花满楼决定要做,便会认真地学。只是家中一应俱全,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亲自下过厨,更没试过酿酒,做起来一筹莫展。他先是问过家中厨娘,厨娘见小少爷罕见地来后厨,甚为惶恐,回答说家中酒也都从外面买来的。厨娘想起附近有名的杏花村,推荐花满楼去找小杏花。花满楼去后才知,对方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小杏花为他倒了碗店内的酒,花满楼询问酿酒方法,语毕又说:“姑娘放心,我并非想争抢生意,只想为我朋友酿酒。”
“公子也放心,即使公子学了我们的酿酒技术,也未必能做得和我们的杏花酒一样好喝。”
花满楼笑着点点头:“确实。我想我朋友会喜欢你们的酒。”
杏花酒不难酿,花满楼随小杏花学习酿酒月余,出了第一坛酒。小杏花尝过,不置可否。“酿酒基本方法就是这样,公子想要好喝的酒,还得多加练习。”杏花村的酒一坛难求,往往刚酿完一波便被酒客买空,小杏花送给花满楼自己留下的最后两坛酒,又说,“虽然是酒,不同酒口味也不同,用花酿做的酒口味多清香甘甜,竹叶青芳香温和,也有的酒厚重刺激,公子最好还要问问朋友喜欢喝什么样的酒。”
这坛酒酿得并不好喝,杏花香气淡,味苦又稀薄。花满楼喝了很久,独自喝完了它。之后两坛也都做得不佳,花满楼都倒了,没有告诉陆小凤。 他没有机会告知,陆小凤很长时间未再来访,一别经年。
如果没有意外,陆小凤戴冠后就会接手家里的镖局,成为新的陆总镖头。当时长青镖局已成为关外第一镖局,关内还有镇远镖局等大镖局,关内外几家大镖局总镖头商量着组成联营镖局。他们也邀请过江南的陆家,陆父对此兴致缺缺,他已准备退下,不打算生事。陆小凤也没兴趣,人一多就免不了互相算计利益,他不喜欢掺和这种麻烦事。父子俩礼貌地谢绝此事,然而碍于面子,陆父依旧参与了总镖头的聚会,说是只是场酒会。
陆家虽未参与,联营镖局的事依旧在推进。陆家陆陆续续听闻联营镖局坎坷,心想当时未答应参与是明智之举。连百里长青都在护镖路上被暗算,可见联营镖局明面下暗流涌动,个中危险,人与人间的斡旋斗争,或许不是陆小凤一人能应付得了的。得知百里遇伏消息后不久,家里来了个大单子,乃是要送到平西王府的镖。重中之重是个小箱子,很轻。全家慎重以待,思量许久,决定由陆父亲自押去平西王爷府上。他启程时已是秋天,因是皇镖,特意带上了镖局内几位顶尖的镖师,走了隐秘的路线。
陆父一去杳无音讯,过了月余,陆小凤才得知,父亲与随同的镖师全部死于一场山火,保的镖也不翼而飞。甫一接到消息,陆小凤与母亲立刻赶去。已近深秋,天气转凉,为何会起山火?为何竟无一人活下来?陆小凤想不通。他们到时,山头已被焚烧干净,仅有山脚处草木幸免于难,枯败的白桦与山毛榉稀稀拉拉地散落四周,野草被熏得焦黄。光秃秃的山头像块巨大而沉默的墓碑,一座恐怖的焚尸场。山上竟连鬼哭声都无,寂静得令人觳觫。山间无风,空中飘满草木灰,或者还有镖师们的骨灰,陆小凤与母亲呛得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住在几座山外的农民说,山火烧了几天几夜才勉强停下,滚滚烟灰笼罩此处,经月才渐渐散去。这山头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至于什么镖师,他们没听过也没见过。
陆小凤问母亲,这趟镖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母亲面上死寂,说:我们从不问镖,你知道的。他母亲绕着山头走了三圈,等回来时,钗下头发竟全白了。陆小凤没看仔细,以为落了满头草木灰。
丢的究竟是什么物品,陆家不得而知。丢了皇镖,陆家无论如何都赔付不起。从前与陆家交好的,大部分都与他们家断了联系,也有不少愿意接济他们,但江湖人士又如何能干涉皇城中人?花家连同其余一些试图伸出援手的家族想尽办法,也只保下一个陆小凤,陆母锒铛入狱。花如令叮嘱陆小凤,只要他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陆小凤又去那山上找过几遍,所有的痕迹都被大火烧得干净。他再去时,山头上竟冒出一片青来。已是翌年春,曾经大火肆虐过的地方被寸长的野草覆盖,春风温柔地吹过,空气中早已没了先前的焦灰味,取而代之的是青草的香气。先前悲剧如同一场梦,死的痕迹早已被生所吞噬干净。陆小凤在这里立了碑。父亲与其余镖师连衣冠都没能留下,他只能立座空碑在此处。不久,陆母死于狱中。陆小凤曾多方打听,才知那次平西王爷护的是盏琉璃灯,海外送来的灵灯。传说此灯为四大灵灯之一,灯火直通幽冥;也有说琉璃灯内灌的是鲛人油,只消一滴便可燃上几天几夜。陆小凤并不相信。他一度以为是联营镖局事件中有人捣鬼,打压其余各大镖局,连不曾参与的几家镖局也遭了殃,可惜未找到什么证据。后来证明联营镖局此事,果然有人心怀鬼胎,暗中陷害其余各位总镖头。凶手自食恶果,竟也亡于一场大火。百里长青未死,自然成了最后的赢家。至于常漫天副总镖头,后来被绣花大盗绣成了瞎子。
那两年里,陆小凤最后一次出现是来遣散镖局。家中已不剩什么,即使倾家荡产,他们也赔不了王爷的宝贝。况且镖局最重的是信誉,有过这一遭,众人便很难再信任此家招牌。陆小凤还太年轻,未及戴冠。众人只知陆父名声,知陆家有个儿子,却还不知他名号。房契还在陆小凤手上,他没卖掉,但也没再回去过。昔日辉煌的镖局毁于旦夕,陆家悬案惨淡收场,同午夜兰花等江湖悬案一样,不出几年就无人再提。江湖故事日异月疏,此后十年间,江南有了新的镖局,长青镖局成了中原第一大镖局。
陆小凤不告而别不久,最先找来的竟是朱停。十七岁时,朱停与陆小凤关系还同儿时相仿,互相看不顺眼,但还是好朋友。朱停已出名,常有见不得人的生意找上来,只要钱够,他便不问雇主。陆小凤讽刺他见钱眼看,没有原则,迟早引火烧身,朱停报以冷笑与阴阳怪气,花满楼就只好摇头岔开话题。
朱停来时忧心忡忡,花满楼知他为何事而来,叫他别急。朱停问:“万一陆小凤跳河了怎么办?”
沉默片刻,花满楼如实以告:“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就在这里悠闲?”
朱停语调尖刻,花满楼鲜少见他如此急躁。他与陆小凤确实很像,他们向来沉得住气。花满楼只问:“那你能找到他?”
朱停说:“不能。”
花满楼轻轻放下手中未打开的折扇,并未说话。他七岁时,是陆父上京不眠不休护来叶神医救他性命,此番变故,花如令当然也殚精竭虑,花家想尽办法为陆家打通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好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无论发生何事,花满楼都信任陆小凤,他更信陆小凤也完全信任自己。朱停当然也是。
见他不说话,朱停一甩衣袖,道:“算了,你也做不了什么。”过了年,花满楼也才十六岁,朱停意识到他不该对实在称不上成熟的花满楼苛求太多。花满楼不问江湖事,他又能知晓多少?朱停在桌边坐下,二人均心情沉重,无人开口。
其实花满楼心中也万分担忧,甚至让他的信任产生了裂痕。陆小凤是个快乐的人,但不代表这之后他还能继续快乐。花满楼不知道陆小凤是否还会再出现,回来的那个陆小凤是否还是从前的陆小凤,他们能像从前那样,喝酒谈天,闲话家常。二人缄默地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喝完两壶茶,朱停忽然嗤笑出声:“毕竟是陆小凤,他才不会让自己不痛快。我走了。”
陆小凤杳无音讯,花满楼托家里人找过,皆无消息。陆家镖局无人再去,花满楼经过那里时,只闻到浓浓的灰尘味道,花平说,屋内落满了灰,人去楼空,只有蜘蛛结网。
过了两年,花满楼才追上朱停与陆小凤当时的年纪。他新酿成几坛酒,正拆封准备试喝,忽听房顶瓦片声响,十分细微,若非现下寂静,或许他也会错过。花满楼似有所感,立刻跑出去问:“陆小凤,是你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陆小凤跳下来,问道。
花满楼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其实他并未听出,只是直觉一定是陆小凤。他露出轻松的微笑:“我打开了酒。”
陆小凤故作姿态,叹道:“知我者莫如花满楼。只要百花酿一开,就能引来酒中凤凰。”
花满楼惊讶道:“你怎知这是百花酿?”
“我闻着这酒里有花香,料是你拿园子里的花酿的酒。”陆小凤端起酒坛仔细闻,“如此清香,必定是好酒。”
“闻到酒香时你鼻子最灵。”
“这是自然,此处有好酒,我怎能不来?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说要酿酒给我喝的。”
陆小凤还是从前模样,油滑轻浮。花满楼听到熟悉的腔调反而放下心来,陆小凤还是从前快乐的陆小凤,说话不着边际,常惹人生气。花满楼故意摇头,学着他的语气道:“可惜你来了,我却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那怎么行?”陆小凤叫道,“你摸摸我脸。”
花满楼很仔细地摸过陆小凤的脸庞,他双手看来细嫩,指腹掌心却都是练剑留下的厚茧。粗糙的剑茧顺着陆小凤的眉眼描画,陆小凤只比以前瘦些,棱角稍显分明了些,似乎并无太大变化。最后花满楼的手指停留在陆小凤的两撇小胡子上,他难以置信地又摸过一遍,问:“你蓄胡子了?”
“快到弱冠之年,是该有胡子了。”陆小凤给自己倒了杯花满楼酿的酒,“味道甘醇,十分不错!原来你是这样酿酒的好手。”
花满楼笑得愉悦:“下回你要喝,我这里有的是酒。”他也坐下,陪陆小凤饮酒。他用白瓷酒杯,细细品上两杯,陆小凤却干脆翻出一只碗来痛饮。
“你以前不这样喝酒的。”花满楼说。
“因为这是你酿的好酒,我当然要多喝些。”陆小凤说得理直气壮,花满楼无奈地摇头:“酒我多得是,何必喝这么急。今夜月色甚美,为何不去外头慢慢酌酒?”
陆小凤看向窗外,空中确实挂着一轮明月。他不问花满楼如何知悉,心诚则眼明,花满楼以心视物,心若想知便能知晓。陆小凤突然问:“你还记得九岁时我说要教你我的绝学吗?”
花满楼模糊地忆起此事,他原以为这是陆小凤同大哥怄气的玩笑话:“你还记着?”
“当然,我从不食言。”陆小凤说,“只是既然是绝招,就要取个好听的名字,我一直没想好要取个什么名字,刚才我想到了。”
“哦?你打算叫它什么?”
“灵犀一指。”
陆小凤志得意满地演示给花满楼看,花满楼手中的剑被他双指轻轻夹住,竟然动弹不得。花满楼收回剑,陆小凤告诉花满楼个中诀窍,花满楼听毕,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确实是空前绝后的妙招,确实是炳炳烺烺的美名。”
“灵犀一指在心不在手,你肯定很快就能学会。”陆小凤说,“今夜咱们还是继续喝酒。”
他们搬去凉亭内喝酒,花满楼屋外园内种植着许多花花草草,空气中漂浮着芍药与茉莉的清香。飞檐翘角的凉亭四周,月光清辉下,流萤飞复息。二人恬淡地喝着酒,陆小凤翘着腿,摩挲起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往后我就不再是陆小凤了,”他说,“我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五. 烛烬
人人尽说江南好,杏花春雨,莺啼燕鸣。在武当时,花满楼最想念苏州的春天。他在江南烟雨的浸润下长大,江南已是他的一部分。他少时失明,父亲也最担忧他,希望他能留在身边。后来他让花如令在城中买地,建百花楼,搬去那里独居,但仍是在苏州城内。花满楼温和平静,能在苏州城里安稳度日,陆小凤则不然。陆小凤总说他太懒,实则永远闲不住,爱到处走走玩玩。现在陆小凤躺在乌篷船内,胸口放着乌金釉碗。船撑得稳,碗内的酒一滴未洒。陆小凤正闭眼吸酒喝,乘船的船夫瞧见了,惊奇地偷看好几眼。花满楼不为他倒酒。“我是个瞎子,倒在你身上怎么办?”他说,“要倒你自己倒。”陆小凤喝完了,只好自己倒酒。外面下起小雨,河面涟漪绵绵。抛去他们被困在城内数日的事实不谈,画舫听雨,看来甚是悠闲自在。
这几日内,他们几乎走遍苏州城,城内毫无破绽。陆小凤干脆在客栈住下了,整日好酒好菜。有花满楼在,掌柜自然不敢多言,每日都为他们奉上最好的酒食。既然无事可做,他们假装是城内居民,沿河散步赏花,在茶馆喝茶听说书。陆小凤不急,而花满楼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我现在觉得,住在这里似乎也不错。”陆小凤忽然说,“反正有花家的七公子在,到哪都不愁。”花满楼像块金字招牌,往往只要城中掌柜一见花满楼,就恭敬地请他们上座。起初陆小凤看得惊奇,后来干脆拉他当钱袋。只要搬出花满楼,他们就能在城中畅通无阻,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陆小凤还去梦华堂要来几盒糖桂花尝尝。自从梦华堂闭店,他们就再没吃过这些童年零嘴。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要裹着糖桂花的话梅、金丝蜜枣,杨梅、陈皮等等,统统都要,说是买给花七公子吃。花满楼站在门口处给掌柜几粒碎银,掌柜推脱:“既然是少爷您要,怎好收您的钱。”
“规矩我还是懂些。”花满楼道,将碎银放在台面上。陆小凤想吃,假借他名义,从前他就是这样赊账的。花满楼已很久不吃这种儿时零嘴。
陆小凤尽选店内最出名的零嘴,出门时提了两大袋:“二十年没吃,这下能吃个够了。”
花满楼现在正在吃陆小凤买的蜜饯果子,长大后他就不再嗜甜,梦华堂的蜜饯做得味道适中,虽是蜜饯,但甜味却不过分浓郁,仍保留着食物原来的味道。金丝金桔微酸,外层裹着的糖桂花清甜恰好中和金桔的酸味。
“我是无妨。”花满楼说,“只怕再过些时日,你就耐心耗尽了。”
“唉,难道我到该安稳下来的年纪了?”陆小凤叹道,也伸手去捡桌上的金丝蜜枣。
这话听着新奇,简直不像陆小凤会说的。花满楼说:“我怎么知道。”
“茶米油盐,清闲无聊。不过若是有好酒和好朋友,我倒是可以考虑。”陆小凤算算,自己不过而立之年,正是……喝花酒的好年纪。
“好酒当然有,但要是喝花酒就免了。”花满楼说,“我不感兴趣。”
“真是奇了怪了。”陆小凤支起身子,“你快猜猜,我现在还在想什么?”
花满楼喝茶。“雨停了。”清明前后多雨水,他们入城后,已下过几阵。雨停后灰云散去,春日清透的阳光匀匀地洒下,城内地面明亮如天。他们回到岸上,花满楼问:“接下来去哪里?城中我们已走得差不多了,除了花家与你家。”
“随便走走,反正也出不去。”陆小凤说,“不如就在这里再建个百花楼,怎么样?”
“你还真想在这里住下?”花满楼说,“我想起儿时神婆算命,说你会安居在苏州城,现在看来,恐怕是被绑在苏州城才对。”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后来的百花楼所在之地。今日附近竟然真有那神婆摆摊,陆小凤不由得惊奇,先前他们来,神婆并不在此处。神婆见二人身着华服,立刻招揽生意:“二位公子可要算命?卜卦算命,看相风水,我老婆子都灵得很呐。”
陆小凤拍下一锭银子:“我算。”
神婆眉开眼笑地收下银子,问:“请问公子想算点什么?”
“就算算我未来老婆在哪。”
立在不远处的花满楼听罢,频频摇头:“唉你真是。”
“怎么不行?”陆小凤挑眉,“我也老大不小了,算个桃花运怎么了。”
神婆笑呵呵地说是,请问公子生辰八字。
陆小凤报完,神婆说:“这真是奇怪了,公子的生辰八字竟与先前那位小公子的完全一致。”
花满楼本站在几步外,听闻此话,走上前来,只听陆小凤问:“难道不能算?”
“算自然是能算,但你们莫非同命?”神婆说,“先前我算出,那位小公子命里有大劫,若能安然度过,将来会顺风顺水,安居一隅。”
“不准啊,”陆小凤说,“看来这银子你不能收。”
神婆问:“怎么不准?”
陆小凤说:“我乃闲云野鹤,居无定所十余年,怎么会安居此处呢?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不准?”
神婆只说:“若公子确实是那位小公子,不如回头想想,可已遇到那劫了吗?”
“什么劫?”陆小凤大惊小怪,“我命中劫数也太多了,光是情劫就数不清啊。”
神婆问:“那我老婆子算得可准?”
花满楼微微一笑,打断他们对话:“准也不准。”当年他曾为这事忧心好几日,甚至还想过找这位神婆再算一次,或者几次都行,陆小凤却不以为意。“算命的看的都是我们的反应。”他说,“她肯定是看我们是有钱人家才这么说。”陆小凤说得头头是道。他听家里镖师讲过不少装神弄鬼的故事,在这方面,他显得颇有经验。花满楼思量几日,还是忍不住问了六哥,花六说:“当然是假的,你怎么信这种东西?这要是真的,我也能给你算。”花满楼才放下心来,还特别叮嘱他六哥,千万别将此事告知花满辰。
“当局者迷,再者说,公子又怎知将来如何呢?”她说完,竟收摊走人了。
“明明就不准,同样的话对你说不也一样?”陆小凤说,“白收我一锭银子。”
“非也非也,我命中无劫,安稳得很。”花满楼又摇起扇子,他每回想嘲讽陆小凤时就这样,“起码没你这么多情劫。”陆小凤正想说上官飞燕,花满楼又及时打断他:“你虽没住在苏州城,倒是经常回来。”
“怎么,难道你想说她是对的?”陆小凤问。
“信不信当然在己身,我确实也还想象不到一个安居一隅的陆小凤。”花满楼说,“我只想说,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你别忘了,未来的路还长得很。”
他忽然听陆小凤呼吸顿住:“我想到了。”花满楼当下也明白过来,二人开始往回走。起先他们还是散步姿态,很快二人运起轻功,飞快地从城中跑过。
这条路陆小凤走过千百遍,年幼时他经常溜出去玩,又要算准时机回家,好躲过父母问话。他知道要走多少步才能回到家,即使闭着眼都能一步不差地停在家门口。
昔年陆家镖局生意兴隆,远远就能看到家里镖旗。堂前有擂台,数十镖师一同练功。成了亲,他母亲依旧是当年江湖女侠做派,不爱参与其他贵夫人的品茗投壶活动,而是在家里照管生意,训练镖师。他母亲是严厉的老师,一招一式,无比严格,曾让陆小凤叫苦不迭。
快到陆家镖局门口时,陆小凤放缓了脚步。花满楼陪他慢慢走到镖局门口。他不知陆小凤后来是否又回来过,他从未问过陆小凤不告而别那两年做了什么。
陆小凤站在门口,默不作声。花满楼没听到镖局内声音,料想镖局并非二十年前景象,大概已然零落。自花平告诉他陆家只剩蜘蛛网后,他总避免经过此处。久无人住的屋子成了这繁华街上无家可归之人的躲雨处。然而房子年久失修,逐渐被腐蚀,顶梁掉下来,后来有天房顶轰然坍塌,差点砸死两个叫花子。
现在房子只是空着,里面没有叫花子。门口牌匾早已不见,两侧石狮子面目模糊。院内擂台桌椅陈设如旧,并未落灰,洁净一如从前。十七岁时陆小凤家破人亡,那之后他决定成为无家的浪子。
陆小凤站在旧门楣前看了片刻,对花满楼说:“走吧。”
他们一路走出了苏州城,等再回头,苏州城已经消失,他们身后是一座烧得只余焦土的小岛。二人找到了那盏灯油燃尽的灯。琉璃灯鲛人油传说是否为真已不可知,如今灯油燃尽,灯也碎成几片。陆小凤拾起一片碎片,琉璃碎片在阳光下七彩流转,连碎片都美丽异常。
“油尽灯裂,看来只是黄粱一梦罢了。”陆小凤说得轻松。
“虚虚实实,谁又看得清?”花满楼说。
陆小凤又叹气:“唉,算了,看来是白来一场咯。咱们还是回家。”
“回家?”花满楼揶揄道,“回哪里的家?”
“当然是苏州城,百花楼!不然还能是哪?”陆小凤说。
他们在岛上苏州城过了数日,也不知外面已过多久。二人正欲离岛,陆小凤又突然叫住花满楼:“倒也不算白来,这岛上竟然真有一株桃花树。”
焦岛上只有孤零零一株桃花树,这桃花树上也只开了孤零零的一朵花,陆小凤折下来借花献佛。“拿这仙境,呃,焦土桃花酿酒如何?”
“你就只想到了这个,”陆小凤此人果然无药可救,花满楼无奈地反问,“一枝桃花如何够酿酒?”
他接过桃枝,又说:“不如带回去种下,来年抽枝发芽,再给你酿桃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