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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陆/甘草薄饼

现代pa,花满楼Ace,陆小凤Bi。

甘草薄饼

甘草薄饼=甘草披萨=Licorice Pizza,指黑胶唱片,不过和电影没什么关系。

晚上九点多,陆小凤蹲在音乐学院的冒菜店门口玩手机。餐馆已经打烊,老板开着电视拖地收拾。门被拉开时陆小凤听到陡地放大的新闻播报声:“东方之星”邮轮沉没事件已成立专项调查组。接着随香辣味与污水一同被泼出,陆小凤怪叫一声,急哄哄地跳起来检查衣裤。几秒后老板探出头:“哟,不好意思啊陆小凤,你下回来吃我给你免单。”

陆小凤说:“老板我不吃辣。”挪到边上靠着墙继续刷推特,美国最高法院通过全州同性婚姻合法,一整天几乎都只有这条新闻在首页轮回播报。他百无聊赖地点开Telegram,游戏群组内有人问烈士洛格力斯怎么打,陆小凤来了精神——他已经打完路德维希。

“陆小凤?”花满楼的声音从他头顶飘来,“你怎么不进去?”

“忘带钥匙了。”陆小凤拍拍屁股站起身。他蹲在阴影里,有时他真想知道花满楼是怎么认出他来的。花满楼半个瞎子,没了灯更是睁眼瞎,却总能一眼就认出他。他跟花满楼上楼,花满楼拉开门,陆小凤走进去踢掉鞋开灯,熟门熟路地从鞋柜里抽出自己的拖鞋。花满楼将钥匙放进鞋柜上的小篮子,卸下背上巨大的琴盒,去厨房淘洗水果。他把果盆放到茶几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中间没有一次磕碰。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到你打字声音了。你打字很快,节奏干脆,一听便知是你。”

“真行,触屏你都听得出来。”

“你开了声音呀。”花满楼满头雾水。手机恰到好处地弹出提示音,陆小凤这才发现他忘开静音了,刚才竟然一直未发现。

花满楼边取隐形眼镜边说:“吃点樱桃,五哥买了一盒来,我一人也吃不完。”

其实他戴了隐形眼镜也只是勉强能看而已,他的眼疾是沉疴痼疾,家里长辈兄长带他到处求医,但总不见好,差点领回一本残疾人证来。近年来他视力下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夜间几乎不能视。好在他尚未彻底失明,加之听力嗅觉敏锐,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否则父兄实在无法放心他独自来念大学。他来这座城市上学后,花如令收拾出这套靠近学校的旧房子供他住。这遂了陆小凤的心意——自打花满楼来念大学,他就常来花满楼家蹭吃蹭喝蹭住,美其名曰期末复习,花满楼家酒水夜宵一应俱全,24小时不限电空调无限量供应,真乃期末复习胜地,实则陆小凤晚饭后打游戏看电视健身夜跑,总之绝不做学习这种正经事。偶尔他也会带司空摘星来通宵打游戏,只要不吵到花满楼,他总是无所谓的。时间久了,次卧便成了陆小凤的专属卧室,花满楼还为他买了块门牌挂上。

“反正也没别人,挂个门牌干什么。”陆小凤嫌他多此一举。他胡塞几颗樱桃,翻身起来去洗澡,猛地发现门牌上书“鸡窝”二字,角落附赠歪头小鸡一只。“这谁写的?”陆小凤站在门口大声嚷嚷,“该不会是司空摘星趁我不在溜门撬锁进来了吧?”

“五哥吧?他昨天来过。”花满楼乐不可支,仔细辨认简笔小鸡,“画得很精髓吧?”

陆小凤赶紧拍照发给花五:这你写的?

花五秒回:是啊,有意见?

他和花五关系不错,实际上和花二四五关系都不错。花满楼有六个哥哥,七兄弟内部还酸甜咸辣口味各异,他陆小凤也不可能左右逢源到各个都打好关系——花满楼大哥就不喜欢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陆小凤对花满楼大哥是能不见就不见,否则免不了挨一顿教育。陆小凤总认为花满楼大哥经商是暴殄天物,他若是去做老师,没准早已是杰出青教。总而言之,人在屋檐下,偶尔要低头。陆小凤立刻滑跪:没有没有,画得很好。附赠一个emoji。

花五说:那鸡是小楼画的。

陆小凤难以置信地转向花满楼,花满楼呵呵一笑,假装自己看不见,戴了眼镜扭头去开琴盒练琴。

花满楼生得一副刻板印象中的江南人模样,斯文秀气,腼腆和善。每次他们出门玩,只要有人问路,都会径直走向花满楼。陆小凤和他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却总是忘记他并不是看起来的那般乖巧。前些天他骑小电驴带花满楼去商场吃饭,快到商圈时遇到交警将二人拦下,开罚单一张,罚款五十,念在二人是大学生的份上,不多追究,只教育陆小凤下回不能骑小电驴带人,还有,记得戴头盔。花满楼接下罚单,乖乖认错上交罚款。等到吃完饭,陆小凤又骑小电驴,从商场背面绕路回学校,不想又遇到该交警。交警又拦下二人,问:“怎么又是你们?”

他边写新罚单边摇头叹气:“现在的大学生怎么这样,真是江河日下。”

“小哥,我也没办法,我朋友是个瞎子。”陆小凤偷瞄花满楼,后者心领神会,诚恳望向交警身后:“是啊,交警同志,我有残疾人证。”

他作势在包里翻找一阵,又把包丢给陆小凤,说:“你帮我找找。”

交警没比他们年长几岁,此时此刻在良心和职责间纠结。他看花满楼,又看写到一半的罚单,徘徊,犹豫,挣扎,最终说:“那这次就算了吧,下回你们还是打个车。”

“好好,一定,谢谢警察同志,辛苦了。”花满楼向着错误的方向道谢,还获得交警搀扶。

等到了宿舍,陆小凤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给司空摘星听:“你别说,花满楼演得跟真的似的。”

“我今天忘带隐形眼镜了。”花满楼冷不丁道,“我真的看不清。”

陆小凤不笑了。

花满楼总有让他笑不出来的本事,他几个哥哥说这叫近墨者黑,陆小凤可没少带着花满楼捅篓子。有回他听见花二安慰他大哥:朋友是他花满楼自己选的,当然要他自己负责。退一万步说,你找陆小凤能做什么?你看咱爸开口了吗?你又不真是小楼的爹。花满楼火上浇油:是啊大哥。把路过的陆小凤吓得脚下一滑。

这多年来,陆小凤总想知道花满楼生气的阈值到底在哪里,于是时不时故意多气花满楼几下测试上限,花满楼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来不上这个当。可陆小凤自己却偏偏频频上当。这朋友也是自己选的,他当然也要为自己负责。今日陆小凤又哑口无言,并非他黔驴技穷,而是他罕见的没心情。

花满楼在学习新曲子,近些天每晚雷打不动加练一小时琴,陆小凤躺在沙发上刷视频。花满楼还在锯木头时他就在当听众,在浸淫肖斯塔科维奇勃拉姆斯多年后他的歌单里依然是周杰伦黄老板泰勒·斯威夫特,好在他至少没让花满楼表演一首《爱的供养》。花满楼在他短视频背景音下练了半小时,忍无可忍道:“陆小凤,你既然不打游戏,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他实在被吵得烦了。在音乐方面,陆小凤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他乖乖去睡了,几小时后,他又从房间出来,黑灯瞎火摸到厨房给自己整点夜宵。存货刚补充过,冰箱里堆满各种速食、新鲜水果,附带少量处理好的半成品。花满楼其实完全不会做饭,平时不是速食就是外卖。他俩厨艺水平加起来就是煎俩鸡蛋加一碗炒青菜,凑活凑活也能算两道菜。后者纯粹出于花家吃菜必吃青色菜的习惯,就算没青菜也要放点葱花。陆小凤没有这南方人习性,有肉吃他就不吃菜。

陆小凤在冰箱里挑选一番,最后开了包红烧牛肉面。水刚烧开,花满楼循声而出:“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煮夜宵。”陆小凤说,“隔着房门你都能听到烧水声?”

花满楼避而不答,他在客厅嗅嗅,说:“给我煎个鸡蛋,再放点牛肉片,还要撒上葱花。”

陆小凤瞪着漆黑一片的客厅:“你要求还真多,泡面还要开火煮。”

花满楼这才想起来开灯。他去阳台摘了几根葱给陆小凤,抽出两双筷子,怡然自得地坐在桌前等陆大厨上菜。陆小凤打两个鸡蛋入锅,心想此时此刻此景要是投稿给学校匿名版,恐怕也没人信这是花满楼。陆小凤自以为很能摸清一个人,他与花满楼青梅竹马,可要他说花满楼是个什么人,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花满楼像杯白开水那样好懂,却时不时叫他看不透。有谁说得出白开水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端出两碗泡面来,人倒霉起来就会无穷无尽地倒霉,被泼油水再给人做碗牛肉鸡蛋面恐怕还算不了什么。

二人坐在客厅吃泡面,花满楼问:“你失恋了?”

陆小凤差点呛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话刚出口他就想打自己两耳光。

花满楼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花满楼说:“明天你下午的课。你又不打游戏,竟然在十一点之前就睡觉,结果凌晨起来煮泡面——难道你也会失眠?”

陆小凤有气无力地反问:“我为什么不会?”

“那也行吧。”花满楼笑了。陆小凤沉默,疑惑,毛骨悚然。花满楼又说:“想不到你陆小凤也会因为失恋而伤心。”

“行了行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陆小凤停下筷子。他其实不是很饿,胃口不开,剩下小半碗,连同没动过的鸡蛋,一同推给了花满楼。“花满楼,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太聪明太敏锐。”

“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我能有牛肉面吃。”花满楼从他碗里夹鸡蛋和牛肉,“而你过两天就又能爱其他人了。”

陆小凤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骂我?”

花满楼搁下筷子。“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不是说谈恋爱。”他说,他没戴隐形也没戴眼镜,本应看不清什么,双眼却似是一对清澈明镜,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有爱其他人的能力——所有人。就算伤心,你也会很快就恢复的。这样很好。”

花满楼说得这么认真,陆小凤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起身从冰箱里拿了听冰啤酒喝。他又想幸好花满楼从不主动八卦他的事,但他交往过什么人,男的女的,花满楼大多都知晓。陆小凤从小就是风云人物,和校花交往,女朋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后来搞清楚自己性取向,第一个出柜对象就是花满楼。花满楼恰好与他相反,他似乎从没有这种欲望。也许真的存在无欲的世界,花满楼生活在那里,与他的提琴为伴,在阳台看日出日落,侍弄花花草草,只是陆小凤无法到达。花满楼曾严肃地区分,这不代表他没有浪漫取向,他当然也会爱上别人。陆小凤不理解,他无法理解。世界上有太多他不能理解的事——宇宙大爆炸,黎曼猜想,上官家姐妹究竟是什么关系,十七岁时他遭遇的变故是否有迹可循,花满楼的眼睛为什么无法治好……他只要知晓、接受便可。他们友好地保持界限,互不打扰。花满楼一年级时的圣诞节,他做了点热红酒,房间内浮动着肉桂的香味。他们讨论完毕,陆小凤喝完毫无酒气的热红酒躺倒在地毯上,转而八卦花满楼是否暗恋过石秀雪。“八卦都传到我们学校了。”陆小凤说。

“你啊你,”花满楼直摇头,“你真是无药可救。”

同花满楼的断言一致,他的音乐会到来前,陆小凤就已活蹦乱跳。花满楼几日后要表演,白天空闲时刻,他就留在学校练习。陆小凤不请自来,在琴房外等花满楼收工:“你怎么不请我来?”在音乐学院他有些不自在,陆小凤的聪明在此彻底熄火,他能天南海北地聊,唯独怕花满楼的同学突然考考他。之前他就在酒吧遇到过某学音乐教育的男生,上一秒还在痛骂凤凰城太阳,话锋一转就开始考他表现主义,吓得陆小凤借口去洗手间跑路了。

“请你来做什么?”花满楼反问,“反正也是对牛弹琴。”

这话说得没错,陆小凤听到现在,依然分不清音高,不知道《摩西变奏曲》仅用G弦演奏——他甚至连G弦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先天性不足。他来听自然也不是为了音乐,花满楼叹气:“别看了,这是我的钢琴伴奏,钢琴系一年级的才女。”

言下之意是让陆小凤死了这条心。几年前陆小凤痛下决心要学音乐,让花满楼教他弹吉他。花满楼听完,担忧地问:“你吃错药了?”

其时是陆小凤大一暑假,花满楼这年高中毕业,考上了陆小凤本科所在城市的音乐学院。虽然兄长们和陆小凤都去念了大学,但他还是想象不到大学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竟逼得陆小凤要玩乐器。

“当然没有!”陆小凤前略中略后略,只说,“琴行的老师肯定不如你教得好,不如你来教我吧?”

“我不会弹吉他。”花满楼说。

“可你会大提琴啊。”

花满楼睁大眼:“吉他是吉他,大提琴是大提琴。吉他是拨弹乐器,提琴是弓弦乐器。”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肯定很快能学会。”陆小凤信誓旦旦。

那一整个暑假,花满楼都在学吉他。陆小凤购入一把二手吉他,大约他也自知理亏,把花满楼叫去公园学。花满楼学得很快,没多久便弹得有模有样,竟然也成功吸引到三两观众,甚至有人给他们丢硬币,叫花满楼哭笑不得。陆小凤不介意,他收下钱,收工后买了一杯奶茶犒劳花满楼。

此事后来自然不了了之,陆小凤刻苦学习之后依然只会《小星星》和《铃儿响叮当》,不得不认命放弃。那把吉他现在还在花满楼家角落里靠着,空闲时候,花满楼也会弹上几曲。有段时间民谣很火,满大街都在放朴树的《平凡之路》,花满楼这才恍然大悟陆小凤只是想用它来追求女生。暑假结束他去念大学,有天去陆小凤学校,得知那名女生(已经是前女友了)是数学系的系花,爱好是炒股和买六合彩。恰好陆小凤21点玩得不错,而且他运气一向很好,六合彩打中过好几回。

最后陆小凤还是来看了音乐会,学生表演,不收门票,报名即可。他那晚没课,不用去实验室,《血缘》DLC也已经打通,总而言之没什么理由不来。他在花满楼家里听花满楼拉过好几遍,每天翻来覆去就是这一首,说实话他也听不出区别来。不过学校音乐厅效果不错,比在家里时更优美灵动,他听不懂,但是真心鼓掌。花满楼还没大提琴高时就开始学大提琴,当时只是作为爱好,不曾想他视力不断下降,有段时间连上学读书都困难。他是老师喜爱的那类乖学生,聪明安静,只是他的眼睛使他注定无法像其他人那样长时间伏案学习。念到初中,老师同花父花母建议他转去做艺术生。其实尽管他视野受限,视力不断下降,成绩却一直不错,照样能考上本地数一数二的学校。花家不缺钱,家人带他到处看医生,但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当时的老师可惜他双眼,亦觉得路有很多条,花满楼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在这条路上苦熬。老师私底下问他:念功课和练琴一样辛苦,你更喜欢哪个?或者你还有没有其他爱好?花满楼淡淡地笑了,说他喜欢养花。放假他讲给陆小凤听,陆小凤却说:开花店多没意思,要么干脆种一大片花田,普罗旺斯薰衣草园!北海道富良野!阿姆斯特丹雏菊花海!他数来数去,最后说,云南也不错,干脆住到丽江去。花满楼说,你电视剧看多了吧?那段时间台言很火,陆小凤竟然也爱看。少年时代终结于一段缺席,像一瓶开了太久的雪碧,气泡走完,只剩甜腻的糖水。陆小凤复学时,花满楼在准备艺考。陆小凤还是曾经快乐的陆小凤,花满楼暂时没有彻底失明。

演出顺利结束,陆小凤说请花满楼去喝酒,鉴于花满楼不喝酒,于是降级成了吃大排档。陆小凤刚奖学金进账,破费点了一大盆蒜香龙虾,配两瓶啤酒。二人吃到过了宵禁,期间陆小凤交代完自己的上一段恋情,花满楼突然说:“你留胡子了?”

陆小凤全然忘了自己满手的油水,戴着手套就去摸上嘴唇:“是啊。”上唇浮出青色胡茬,他精心修剪过,届时只会长出两撇小胡子。他又说:“说真的,我很好奇你到底能看见多少。”

花满楼温和地笑:“心有灵犀一点通,想看见时就能看见。”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不好不坏,一直如此。”花满楼说,“起码瞎之前还能看到你长出小胡子。”

“跟你说个事儿,”陆小凤放下酒瓶子,“之后我要去外地实习了。”

“去哪?”花满楼问。

陆小凤比他年长两岁,却只比他高一年级。其实他们小学后便没同校念过书,算算似乎也并不总在一起,只是这几年花满楼很习惯回家发现房门没锁,陆小凤正坐在他家里吃他的零食。学生生活总要结束,届时大家各奔东西,那之后生活的节点会被拉得更长,里程碑在无法望见的遥远的未来。花满楼想起之前他们去美国找三哥玩,自驾游跑完66号公路,花满楼无法开车,陆小凤与他二哥五哥轮班,从洛杉矶开到金曼。与他们的家乡不同,加州对他们而言也是大片荒漠。在花满楼眼里,漫长的旅途是一片昏黄,沿途是仙人掌与玉米田,气泡水在几个小时车程之外。公路一眼望不到头,蜿蜒至远方,嵌进天地交界处。花满楼在大排档的灯光下恍然发现陆小凤很快就要毕业,他人生的下一个节点是结婚,接着是孩子出生,然后是退休,最后一个恐怕就是入土了。这一连串大步跃进的想象逗得他发笑,除了入土,其余每一个词安在陆小凤头上都如此诡异,他若是能按着这条路走,简直就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不知道这短短几秒内花满楼已经替他想到了躺棺材结局,所以见到花满楼的微笑,只是投去困惑的一瞥。“不大远,周末还能回来玩。”

“下回请我吃新荣记。”

“没问题!”陆小凤豪情壮志,“不说新荣记,米其林三星也行。”

没多久陆小凤清空了自己的宿舍,多余的东西都搬到花满楼家里,坐上了去往其他城市的火车——其实也就三小时,花五在那读博。陆小凤叫花五出来喝酒,说:读书多没意思,一眼就望得到头,本科之后硕士硕士之后博士博士之后,唉,发现没地方要博士,念个博后进大学做青教吧。他干脆地拒绝了学校的保研名额,一修满学分就从学校跑路。花五给七弟打视频电话,说,你瞧瞧他这说的,不得把其他人气死。他扭头问陆小凤:你谈恋爱也这样?谁忍得了你?花满楼说,五哥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陆小凤了。花五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陆小凤了,他难道还能规规矩矩去写字楼上班不成?花满楼露出担忧的神色,道:这……未尝不可能吧?

陆小凤在旁边冷笑:你们兄弟俩的双簧唱得很好!

他倒真的像其他人一样上班,期间提交毕业论文领了毕业证,按约带花满楼去吃新荣记,花掉他小半个月实习工资。接着实习转正,直到花满楼毕业音乐会,陆小凤跑回了大学城。花满楼三个哥哥也在,陆小凤问:“你几个哥怎么这么闲,就一毕业答辩还特意跑来听。”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音乐会,只不过几人离得近,就来听听。花满楼说:“那你怎么也来了?”

“我嘛……”陆小凤双眼一转,“我自然是来帮你搬家的。”

等到毕业,花满楼也要离开这里。家里觉得他这样出去上班也不方便,干脆给他安排个闲职。陆小凤说:“我还以为你真会去开花店,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说过的。”

“也好啊。”花满楼说,“大哥叫我回家去,其实我并不很想回家,留在这里开花店也不错。”接着花满楼又说,“离我毕业搬走还有一个月,你来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陆小凤往椅子上一靠,爽朗道:“我辞职了。”

“先前我和五哥打赌,看你能在那里做多久,五哥说半年,我说一年。现在看来是我赢了,等会儿叫五哥请我们吃饭。”

“一年?”陆小凤叫道,“你赌这么久?”

“是啊,你必定要证明你可以。”花满楼笑着说,“陆小凤有时候不大聪明,因为他太骄傲了。”

陆小凤瞠目结舌,连着两撇小胡子也凝固住。花满楼忽然说:“你胡子早已养出来,按约我也还没彻底瞎。”

陆小凤苦笑:“这也能约定?”

“总是好事。”花满楼说,“我想摸摸你的胡子。”

“胡子就是胡子。”陆小凤心里一惊,但还是把脸凑过去。“怎么样,是不是很精致?”

花满楼指腹上满是练琴留下的老茧,陆小凤很怀疑他能摸到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胡子。”花满楼评价道,“简直让陆小文变成了陆小凤。”花满楼讲方言,文和凤发音差别不大,小时候他没少因此被当成女孩子。花满楼讲完忍不住笑了,陆小凤道:“你哥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

“朋友是我自己选的,当然要为此负责。”

“做陆小凤的朋友,当然会变成陆小凤的样子。”花满楼笑意盈盈,“我知你要来,给你晒过被子。”

陆小凤不急着找工作,工伤非一日可恢复。他呆到花满楼毕业,二人慢吞吞收拾这套住了三四年的老房子,收出几箱子属于陆小凤的东西。陆小凤目瞪口呆,急着狡辩,比如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东西,其实他不是个物欲很重的人,这一定是搞错了,被子就占两箱,这么一看他东西也不多,云云。花满楼说:“回头我还是搬出来住。”

“去哪?”陆小凤问。

“随便哪里,”花满楼扭头看他,“记得留一个房间给陆小凤。”

“好朋友!”陆小凤说,“你都不知道上班简直像杀人。”

要吃饭就得上班,上大学开始陆小凤就想方设法搞钱赚生活费,除非他是老钱,这就是现代社会。他俩畅想过,如果这是个幻想世界,陆小凤就要去当大侠行走江湖,或者当吟游诗人,接接委托,行遍世界,喝遍世上美酒。“可惜你无半点音乐细胞,只能给人上debuff。”花满楼说,“游侠倒是不错,很适合你。”

“那你呢?”陆小凤问。

“在你的世界里,我应该是个NPC吧。”花满楼说,“专门给陆小凤提供各类场外援助。”

“哎可惜了。”陆小凤摇头,“花公子明明如此天赋异禀,闻声辩位,流云飞袖,文武双全翩翩公子,可惜是个NPC。”

花满楼笑问:“你喜欢那样的世界吗?”

“当然不。”陆小凤说,“这样的社会太暴力,以力量论输赢,我不喜欢。”他与花满楼视线相接,“况且医疗条件不足,还没法治你的眼睛。”

“哪有完美的生活。”花满楼说得恬淡,“自由是很难的。”

没有哪个世界能满足陆小凤自由快活的幻想,生活处处掣肘,好在他总有办法过得开心。他歇了两个月,找到份新工作,第一天去上班,如临大敌,结果头天就迟到了,给老板一点不痛快。花满楼回家游手好闲一段时日,没事去家里公司前台坐着,别人不知道他是老板弟弟,叫他拿快递他也去,结果某日在食堂对方听他管经理叫二哥,顿时面如菜色。

其实花如令是个开明的父亲,并不为自己这最小的儿子操心,平日里最担忧的反而是花满楼同父异母的大哥。花满楼提出要搬出去住,家里商量后,给他在外买了套新房,他不工作,就去监督装修。等陆小凤又跳槽时,他已搬进新房子。他邀陆小凤小长假时来参观,主次卧几乎同等面积,然而其实除了他几位兄长,陆小凤从没见过其他人留宿花满楼家。想到这里,陆小凤心里一咯噔。

花满楼说:“你想到哪去了。”

陆小凤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又不带人来住,多留个卧室做什么,是不是?”花满楼说,“反正房子很大,不缺这点面积,再多个客房也绰绰有余的。”这话听着叫人生气,可说这话的人是花满楼,似乎又还好了,“况且万一陆小凤要来,却只能睡沙发,我岂不招待不周了?”

花满楼从房间里找出大学时的门牌挂上。墨水早已干涸,笔迹印在上面难以洗净。搬家时他们扔了许多东西,旧房子内物品分作几箱,陆小凤带走属于他的那部分。PS4已旧,手柄坏了他换过新的,二手吉他断过一根弦,至于那些教材与笔记,毕业前陆小凤就全部二手卖给了学弟学妹们。似乎出了校园,生活便不得不步入所谓正规,上班下班,相亲恋爱,变得无趣,从前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被琐事隔开。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渐行渐远,只有这块门牌留了下来。花满楼在旧迹之上重新画鸡一只,并添两道眉毛。“怎么样?”花满楼问,“画得像吗?”

陆小凤说:“厉害。”

他参观完毕,又说:“看来我非辞职来住段时间不可了。”

陆小凤在不必要的地方言出必行,他说到做到,不久后果真再次辞职,出门旅游两个月疗伤,当旅行青蛙隔段时间就给花满楼发照片。其实花满楼有定时查看陆小凤社交媒体,他发了什么动态,花满楼都会友情点赞。每次陆小凤出去玩,回来都爱给花满楼讲他所见所闻,遇到什么好玩的人与事。陆小凤不是个讲故事好手,但花满楼是个好听众。他也随同家人一起旅游,国内外去过许多地方,护照上盖章好几页,但总不如陆小凤的有趣。

陆小凤从摩洛哥回来,晒黑一圈,与手信一并带来的还有自己的行李。他租的房子到期,干脆搬过来暂住几天,说是节约房租。不久后他申请到大洋洲的打工度假签,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就飞去另外半球。花满楼找到一份琴行的工作,教小朋友拉琴,也有到他家里来学的学生。总体而言,收入不高不低,不过他吃穿用度不大,工资也足够自己平淡生活。

临近春节时,陆小凤签证到期回国,下了飞机,冷得打了个哆嗦。花满楼回老家过年,他鸠占鹊巢,给自己添置一套新游戏设备,借花满楼的大屏电视猛猛打了一春节游戏。他不急找工作,花满楼也不催,只对他说不能带其他人回来住,有学生来上课时别来打扰。花满楼脾气温和,从前读书时同学也爱向他请教问题,做老师似乎顺理成章。陆小凤不去围观,若有学生来,他就出门。

花满楼下了课,送学生出门,遇到出门回来的陆小凤。他路过超市,顺便买了点菜回家。年幼的学生对花满楼说“楼老师再见”,陆小凤一路憋笑到电梯。

“他怎么叫你楼老师?楼满花老师好,楼满花老师再见。”

花满楼也不恼。陆小凤笑完了,又问:“这算不算庞氏骗局?一个人学大提琴从音乐学院毕业了,教别人学大提琴将来考音乐学院。”

“是不是我不晓得,不过反正我有工作。”花满楼说。

“我这叫Gap。”

花满楼点点头,权当听到了,不等陆小凤狡辩就问:“咱们晚上吃什么?”

“西红柿炒番茄!”

在国外时陆小凤不得不学了几道菜,手艺不佳,能吃罢了。好在花满楼不挑,他可以过得朴实无华,他会在巴宝莉和巴黎世家之间挑出优衣库穿。最终今晚他们选择下楼吃面,原因是陆小凤突然想起今晚和队友约好要打本。工作后他玩的网游账号落了灰,当年一块打游戏的朋友们陆陆续续毕业,工会内人越来越少,即使上线也只能见到一排灰名,显示对方上次上线时间为几百天前。休息的这段日子,陆小凤又翻出来玩,遇到上线清日常的司空摘星,俩人隔着几百公里一块连麦打本。司空摘星做自由职业,白天也在,两人挂着等队伍清高难。司空摘星问:你这鸡该不会缺勤过多被炒了吧?

花满楼路过,问:那是司空摘星吗?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玩这个。

司空摘星大叫一声,从台子上掉了下去,在语音里喊999陆小鸡快拉我起来。

陆小凤说:你躺着吧!

司空摘星手速奇快,能在技能之间插对话。倒计时期间,陆小凤看到司空摘星给他消息轰炸,说你真被炒了?摘草莓剪羊毛也能被炒?

陆小凤说:你也有消息不灵通的时候,我都回国半年多了。

你还呆在那里?司空摘星问,花满楼在学校开花店了吗?不对,他当音乐家没?

当然没有,我们早不在学校了。陆小凤说,花满楼现在教人拉琴。

说这话时外面开始下雨,花满楼去关阳台窗户,免得他种的花草被淋湿。到了南方梅雨季,雨淅淅沥沥,天气一日日转热。好多年前这个时候,花满楼高中毕业,他拉花满楼去公园练吉他。初心是追女生,追到男生也没关系。可惜陆小凤不知道根本没有女生会吃这一套,倒是他自己听得挺开心,真是啼笑皆非。

你竟然没当旅游博主。司空摘星说。

我几时说我要当旅游博主了?陆小凤问。

看你旅游这么勤,还以为你找到真正的事业了,没想到你是搭鸡窝了。他们一边打本一边闲聊。过了会儿,司空摘星问:你该不会外放吧?

对啊。陆小凤说得理所当然。

司空摘星没再说话。

出了梅,室外热得像蒸炉,陆小凤不再天天往外跑,只傍晚时候出门活动。花满楼这天没课,跟家里通电话,陆小凤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剧,冷不丁听到花满楼那边有人问:陆小凤是不是在旁边?

花满楼说:“是啊,他房租到期了,暂时住我这儿。”

陆小凤这才发现花满楼在同他大哥打电话,他手一抖,去捡瓜子,一只手不小心出镜。花满楼大哥在国外出差,网络不佳,延迟甚高,他见屏幕里的人视线缓慢地挪到他鸡爪上。花满楼大哥比他大十几岁,虽不是一母所出,但二人感情甚好,花满楼出生后几乎一直是他在帮忙照看,简直像花满楼另一个父亲。花如令是个随和的人,花家长子却严肃刻板。在他看来,陆小凤是个懒散的不安分因子,只凭借一点小聪明读书,工作又没长性,三年换五份工作,现在干脆辞职不干,偶尔旅游打工,交不起房租死乞白赖住朋友家,简直不成体统。

花满楼哭笑不得,说:“大哥,陆小凤交得起房租的,他又不是乞丐。他不常在家,再花钱租个房子没必要,反正家里有多的房间,我一人住也无聊。”

“你可以回来住,陪陪爸妈,他们也会很高兴,”大哥接着话锋一转,提高音量,“但是你别帮他说话,他都快三十了,连个工作也没有,不去找也就算了,还在旁边嗑瓜子。你把外放开了。”

花满楼说:“他出门买菜去了。”

陆小凤悄悄走到他面前,电脑背后,对花满楼抱拳,也不知花满楼看见没有。花满楼又讲几句,最后说:“我要出门上课去了,下回再说吧。”

他大哥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总看不惯陆小凤做事没条理,由着心情来。但陆小凤就是这样,他是马路上坏掉的信号灯,红黄绿凭心情闪烁,他拼乐高从不按指导书来。但是那又有什么不好?他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他过得很快乐。小时候老师对花满楼说路有很多条,不必非在这条路上熬到人生终结,他深以为然,只不过他喜欢安稳平静的生活,陆小凤要尽力快活一些。

他阖上电脑,看着陆小凤好一会儿,问:“陆小凤,你要住到什么时候为止?”

陆小凤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这儿住了许久,远远超出当初辞职时的预期,久到此处变成他第二个家。客厅是他买的游戏机,花满楼偶尔才玩玩,厨房里是他买的食材,二人共用一种沐浴露洗发露甚至香水,身上是相同的气味。鸡窝自然成了真的鸡窝。他干脆在沙发上躺下,摊开四肢,懒洋洋地说:“等我找到工作吧。”

花满楼问:“那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

“这个嘛,还没想好,等我休息够了再说吧。”陆小凤说。

花满楼问:“你要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吗?”

陆小凤问:“为什么不?难道你要赶我走?”

“那倒没有,”花满楼笑笑,站起身来,走到沙发旁边,“只是我觉得大哥说得对,你确实该给我交房租了。”

陆小凤说:“我交了啊,你看,我今天新买的花。”

他指着餐桌上的花瓶,那里面确实新换了一束粉色蔷薇。花满楼过去仔细闻了闻:“大马士革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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