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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zak/远方
接近新年时东京已经很冷,街上的人们裹着羽绒服与围巾,提着各种袋子行色匆匆。即使是世纪末的最后一年,连空气中都涌动着末日的气氛,人们也还是等待休假、去神社参拜,与家人们度过凶险的最后一年。仙道穿梭在商场的人流中,像沙丁鱼群中的鲶鱼一般,一边对他人说“抱歉抱歉”,一边在顾客与店员互相祝贺新年的声音中艰难逆行,对着清单采购足够自己一人度过新年假期的食物。他从商场出来时天空仍然晴朗明亮,空气凝滞,似乎是下雪的预兆。天气预报没提到今日会下雪,接下来几天内也不会。从十二月末到二月结束,东京都没有下雪。于是1998年年末残存至今的冬天就这样结束了。接着樱花短暂地开过,进入暮春天气变得温暖柔和,灰喜鹊一排排立在仙道公寓外的高压线上,似乎同往年没有什么两样,日子照旧一天天推移。唯一不同的是谣言越来越多,偶尔仙道搭乘电车,听到乘客们的窃窃私语,从小学生到上班族,大家总爱提几句末日的谣言当作聊天的开场白。潜伏在全球各处的千禧虫,有些地方已兜售起杀虫剂,诸如此类,简直像年初没下的雪,抖一抖便落满全身。休息时队友们谈论到末日,有人说彗星会撞击地球,所有人都会一起死。仙道说:我还听说千禧虫危机会让全球陷入混乱呢。深津说:是真的。河田讥笑一声:这你也信?深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这位高中始的老友。不管怎样,他们的训练都不会被影响。一个月后他们就要开始参加选拔赛,这关系到他们是否能够拿到悉尼奥运会的出场权——如果彗星没能像预言的那样在年末撞击地球、中断人类文明的话。
早上五点,仙道出门时,天还灰蒙蒙的,几只乌鸦站在电线杆上,旁若无人地清理羽毛。这算是什么征兆吗?锁门时这个念头在仙道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东京到处都是张狂的乌鸦,一向如此。他驱车前往健身房,路边已有零星高中生模样的学生边走边聊天,大约是体育部的。以前这个时候他还未起床,不到闹钟响过几遍他不会醒来。迟到会挨田冈的骂,所以后来他找到了最快到达学校的路,并发展出了一套起床流程,努力节约每一分钟来睡觉。他总在最后一两分钟踩点到达,让田冈只能生气,对他却束手无策。篮球成为职业后仙道的作息变得固定起来,五点半左右他就要出门,等到力量训练结束天已大亮。前几年他还在丰田,早上的训练结束后要去公司上班。
他开车去体育馆,到门口时发现里面已经有人,篮球落地的声音时不时传来。现在尚不到七点半,很少会有人在这个时间到达。篮球场内放着用以做障碍物的椅子,场内唯一的人站在中线处投中了一个完美的三分球。他去捡球时,见到站在另外半场的篮筐下的仙道。
仙道说:“这么早。”
“嗯。”流川说,“我一直都很早。”
还在倒时差吗?美国的习惯?要一起练习吗?仙道心里闪过几种说辞,思考着流川是不是只是纯粹在暗示他怠惰,就像以前那样。流川捡起球丢进推车里。仙道问:“那半场给我?”
流川点点头,看着仙道把外套脱了开始热身运动,说:“你竟然来这么早。”
他说得很平淡,比从前更加面无表情。仙道笑了:“又不是高中生了。而且其实我也没迟到过几次。”
流川没说话,把椅子移到自己那半场范围内。仙道做热身运动,见流川背身扣篮,篮球敲在地面上砰砰响。流川刚刚回国,尚未正式在队内露脸。选拔赛名单公布时流川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教练说这次流川也会加入训练。“啊?”几秒钟后清田突然发出一个单音,仙道偷瞄了他一眼。教练没反应,说“现在解散”。前一年的世界杯选拔赛,泽北荣治回国加入了代表队,山王那几个人看起来很是高兴,好像十几年的时间没给他们带来一点变化,他们还是高中生,仍是当年的队友。
趁着热身的时间,仙道观察了片刻流川,他和仙道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仙道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高中时的事,高中毕业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流川。流川枫逐渐成了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消失在阴影中。
流川专注地进行着自己的练习,空旷的体育馆回荡着他的跑步声。仙道热身完毕,也开始投入自己的每日训练,忘掉另外半场的人。
流川结束后站在场边观看了片刻。仙道注意到流川审视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像羽毛那样轻轻扫过。流川搭着毛巾默不作声,只看了一会儿便去了更衣室。
此时此刻,阴影散去,那道属于流川枫的模糊影子又清晰起来,变成这个人的模样。流川只比以前看起来稍高了些、更严肃一点而已,此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连神情都一致。会有人能在成长时始终如一、青春远去后却仍保持着小时候的模样吗?
他走后仙道便结束了清早的练习,将满场的球扔回推车里。
洗澡时另一边的淋浴停了,仙道问:“你现在住在哪里?这附近吗?”
流川说:“暂时住在附近酒店。”
“之后呢?经理怎么说?”仙道随口问。
他听到流川推开隔间门走出去的声音。“还没想好。”流川说,“可能买套房子。”
“东京?还是神奈川?”
流川正在翻柜子,没回答他的问题。流川不爱说话,他很早就知道。仙道也并非喜欢热闹的人,只是每当沉默来临时他总忽然觉得尴尬,于是总是随口问点什么,好打破无处不在的沉默。然而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熟人而已。他们曾经关系不错,但也仅止于此。
仙道关掉淋浴,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在隔间里窸窸窣窣地擦好身子,流川一边往受过伤的膝盖上涂抹凝胶,一边思考着答案,一时间静默无语。仙道背对着他套衣服,说:“我问太多了。”
流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坐在凳子上等待凝胶干透。他想了一会儿,说:“东京吧。我父母不在神奈川了。”
仙道点点头算是回应。流川的父母大约也已经搬去了美国,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理由留在日本。仙道吹干头发后从柜子里拿出发胶,流川靠在墙上看他打理那一丛头发,说:“没想到你也还在打球。”
“为什么?”仙道问,“难道我不像吗?”
“你有其他喜欢的事。”流川说,他想想,问,“你还钓鱼打游戏吗?”
“偶尔吧,没比赛的时候会玩。”
流川点点头。仙道笑了笑。流川其实不如看起来的那样不近人情,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某种程度上,他们比其他人以为的要更了解对方一些。他们对对方的了解停留在十几年前,从那之后,大家毕业、成年,选择不同的未来,各奔东西,往昔如风化的油漆般逐渐剥落,他们一年一年往墙上覆盖新的涂漆。但是流川不同,他就像那颗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切割成型的钻石,十几年过去,他仍旧同从前一样澄澈。
仙道从镜子里看到流川,流川正在看他梳头发。流川看不懂仙道是怎么处理头发的,没几下仙道的头发就立了起来。流川盯着看了片刻,发现仙道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便将视线扭向别处。仙道已经整理好了发型,流川还坐在长凳上,膝盖上抹了凝胶的地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仙道问:“你膝盖怎么了?”
“受了点伤。”流川说,“不影响比赛。”
仙道见流川低着头,他用手背碰了碰膝盖,确认凝胶干透后穿好裤子,看起来并无大碍。运动员受伤是很常见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受过伤。仙道耸了耸肩,没有追问。
流川第二天就加入了训练,队里一半是熟人,没同他打过比赛的也都知晓他姓名,那几年几乎所有打进全国大赛的篮球队都观看过湘北与山王比赛的录像带。牧像个老熟人那样,自然地同流川打了招呼,接着宣布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在出发去集训基地之前,他们会留在东京一阵子。训练的日程很固定,上午是会议,观看对手队伍比赛的录像,下午集中训练,时间并不长,复盘通常进行到傍晚,其余时间队员自主练习。
上午的会议结束后,牧问:“要举办个欢迎会吗?”
“办什么欢迎会?又去居酒屋喝酒啊?”清田没好气地说,“花道又不在,没有湘北的人在。”想到樱木,清田严肃起来,“明年就该是我去美国了,到时候可以办欢送会。”
“都二十八了。”
“二十八怎么了?你们不想去?”清田反驳道,“三十八还能打NBA呢。”
“那是美国人吧?”土屋淳懒洋洋地搭话,关西腔浓重。
牧扫了一圈老队友,年长的几个,土屋有些兴趣,深津说要喝酒没意见,河田说:“和我们没关系,又不是泽北那小子来。想喝酒就去喝。”
仙道枕着手,好整以暇地听队友们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聊。他们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偶尔会在结束后一起去喝点酒,一些成年人的技俩罢了。牧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仙道说:“流川不喜欢这些。”
“你们关东人脾气真怪。”土屋淳说,“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他?”
“不是我们,是流川枫。你不知道,他很不好说话的。”清田纠正道,“他不爱说话。”
想起会议时流川枫也几乎一言不发,不到点名他不会开口,结束后他便先行离开了,土屋淳赞同地点点头。“那我们还去喝酒吗?趁着还在东京。”
“我不去。”仙道说,“你们去吧。”
午饭时,牧询问流川的意见,同仙道说的一样,他谢过大家的好意,说最近不能喝酒。其他人很快意见一致,商议好结束训练后去哪里喝最后一顿。
下午训练的后半程,教练把他们分成两队。上午的会议他们已经讨论过初步的战略,一队模仿对手队伍,接着对换。练习赛开始前,教练与流川耳语几句,旁人几乎什么也没听到,只见流川点点头,说:“我没问题。”
球队配置与流川记忆里的相去不远,樱木离队去了美国,因此有人换了位置。流川被分到客场模拟对手队伍,依旧打小前锋。与他对位的是仙道,深津是他们主场队伍的队长。意外的是流川枫与队友们配合默契,几乎不需要磨合期,仿佛他已与他们共事多年,熟悉每一个人的习惯与眼神。他只打了半场便与其他人交换下场。前一年的世界杯比赛,一部分人已经与泽北荣治共事过,体验过顶级球员的强度,流川枫的加入不至于让他们措手不及。与泽北荣治不同,流川枫的无言让其他人感到些许无所适从,好在神奈川的几位早已熟悉他的沉默。
流川的加入唤醒了他们十年前国体集训的记忆,老照片里的过去被重新上色、逐渐融入现实。那时被选去集训的人中,有人早已远去美国,成为荧幕与录像带中的人,有人终于被选入国家队,有人想方设法留下来,加入各地的实业团继续打球,也有人早已彻底离开球场。
经理录下了训练赛全程,好让他们反复倒带检讨。复盘会议即将结束时经理来敲门,说:“有记者想采访流川先生,篮球周刊的。她说之前已经联系过你的经纪人。需要拒绝掉吗?”
其他人露出了然的表情,三三两两离开满是汗臭味的会议室。
流川说:“不用,我知道的。”
“那我让她稍等一会儿。”经理说。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来,等下还是老地方?谁开车啊?
“仙道,你真的不去?”
“我不会喝酒啊。”仙道说,“每次去都只有我喝可乐。”
流川闻声瞥他一眼。
“是真的。”仙道说得真诚,接着他话锋一转,低声问,“你猜记者是谁?”
“谁?”流川问。
“湘北的老同学。”
“不记得了。”流川说,淡漠得像是在抖落衣服上的灰尘。
其他队友赶着去聚餐,他们落在了最后。仙道说:“你还记得我们的各种习惯。”
“这些我没忘。”流川如实相告,“来时也看过你们的录像带。”
仙道在心里冷淡地笑了。回忆不是好的谈资,酒后大家爱谈年轻时候,尽管现在也算不上年老,然而退役的时限就在前方。于是过了一定时候,他们开始谈论以前,这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有人只看向远方,过往是一层薄薄的雾,抖一抖便消散了。
“你的膝盖没事吗?”仙道决定转移话题。
“没事。”
话题终结于淋浴的水流声中。仙道拿了衣服,见流川正在看他。其他人在水流声中大声闲聊,浴室内热水的雾气飘荡出来,模糊掉流川的视线。仙道关上储物箱门,走去空隔间洗澡。
流川简单地冲了澡,他没来得及吹干头发,湿漉漉地走去接受采访。赤木晴子已经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经理为她倒了水,她只喝了半杯。最先出来的是她早就熟识了的球员们,他们同她打了招呼,有人说:“流川枫还在更衣室,马上就好了。”她点点头,将准备好的问题又浏览了一遍。
走到门口时流川枫才看清露出了侧脸的记者,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头发留长了些,流川不太确定。她在看着手上的纸张,捋到耳后的黑发落下来,挡住了小巧的耳钉。赤木晴子听到流川枫的脚步声,将挂在脖子上的记者证举起来给他:“好久不见,流川君。”
流川的湿发贴在脸颊上,水珠从发梢落下,滑进他的衣领内。他低下头,用手背擦掉水痕,拨开湿答答的刘海。赤木晴子见到他这些熟悉的小动作,轻轻地笑了。
“你当记者了,赤木。”
“嗯,我很早就决定要做体育记者了,还能和大家继续做朋友。”晴子说着,将笔记本打开,“这次的比赛会怎么样呢?”晴子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有流川君在一定没问题吧。”
流川不置可否。
“抱歉占用了晚饭时间,我会尽快结束的。”
“没关系。”他说。他从十几岁开始接受采访,从最初的紧张无措到现在早已游刃有余,每个人都必须习惯这样的生活。
赤木晴子的问题很常规,最初面对这种问题他还需要提前把稿子背下来并反复练习,渐渐地他能够用英语流畅作答。尽管还带一点母语的口音,但总的来说,他的英语已经说得很好。用母语回答时,流川反而有些犹豫。这些年里,英语成了更熟悉的语言,在美国时偶尔听到日语他还会恍惚。后来他父母也移民去了美国,年少时光、那些狭小的篮球场仿佛成为了远方幻影。晴子耐心地听他讲完。她问了一些关于选拔赛的问题,接着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安排呢?会回美国继续参加下一个赛季的比赛吗?”
流川枫没有马上回答。答案似乎很明确,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回答过很多遍:有时因伤休养,有时更换队伍效力,总不外乎这些,比赛自然是会继续。流川想起回国前与父母及团队的会议,微微皱起眉。“还不确定。”他最终说。
晴子点点头,应了一声,看向最后的问题。流川继续说:“也许会回日本。”
“咦?”晴子停下笔,投去疑惑的视线。
“在考虑退役的事情。”
流川说得很慢,他声音不大,体育馆在这个瞬间安静得可怕,他们隐约听到鞋底与塑胶地板的摩擦声,刺耳得像是隆隆的心跳声。
微笑凝滞在晴子的脸上,流川却反常地对此不以为意:“去年受伤后和团队讨论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结论。”
“你的伤……”晴子小心翼翼地说,“当时说已经痊愈了?”
“嗯。”
“为什么会要退役呢,流川君?”晴子问,她又很快补充道,“这部分我不会写进稿子里的。”
“我没有这么想。”流川说,面容平静,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赤木晴子于是合上笔记本。趁着收拾的时间,晴子说:“从来没想过流川同学不打球的样子。”
“我没有这么说。”流川重复道,“我会继续打球的。”
“嗯,也是啊。”晴子笑笑,“流川同学已经和新的队伍换成了双向合同了吧?一定还能再打好多年的。”
脚步声逐渐逼近,他们的话题随之走向死亡。坐着的时候,晴子也还是比他矮一个头,流川想。一年级的夏天结束时,赤木晴子加入了篮球部。赤木晴子教过樱木花道上篮,她说话比彩子温和,声音更轻,两年里她一直留着齐肩的头发,她的文化课成绩不错,给他们补过课。后来二年级的夏天结束,流川也去往美国。这就是他记忆里的全部。
赤木晴子整理好物品,见到站在阴影里的仙道彰,她松了口气:“仙道先生还没回家啊。”
“正打算回去。”晴子站在他们中间像一只小巧无害的兔子,存在感同她身上即将散尽的香水一样微弱,旁人稍不注意便会被她身后的流川枫夺去视线。她第一次来时有人认出她是湘北的赤木晴子,她说是呀,我也终于来到这里了。晴子背好包,仙道低头问她:“你们的采访结束了?”他说着举起手,“先声明我是恰巧路过,没听到什么。”
“嗯,耽误了一些时间。”晴子说,“那么我先告辞了。”她与留到最后的经理交谈几句后离开了体育馆。
仙道依旧站在那里,他不说话也不笑时就像远处天空中一层薄薄的卷积云。实际上,流川对气象一窍不通,他对此仅有的知识来自几位大学同学,他们在出游前会看天粗糙地判断天气。同样,他也没有非常了解仙道彰。仙道喜欢钓鱼,他有红白机但打游戏水平一般,喜欢《勇者斗恶龙》和《最终幻想》多过《魂斗罗》或是《红色要塞》,他想当然地认为摇滚乐太吵,会买流行杂志和香水,他不打球时和其他人一样无聊。流川知道仙道不笑时在想什么,然而对方笑起来时他却常感到迷惑。总而言之,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到了一点你们的对话。”十几年后的仙道干脆地承认,“路过时不小心听到的。”
“哦。”流川说。
他沉默地看着仙道彰。仙道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像是云投下的影子。
仙道没有笑,也没再开口。
球队启程去训练基地那天前不久,气象厅宣布东京进入梅雨季。今年降雨量比前几年都高,雨连着下了三天没断,体育馆潮湿得墙壁上都是水汽。训练基地在冲绳,那里梅雨结束,已经进入炎热的夏天。等为期三星期的集训结束,他们回东京,整整一个月的梅雨期也终于走到了尾声。天气预报显示不久后东京将迎来久违的晴天,并进入夏天。球员们大多在冲绳晒黑了一层,回到东京,竟然不觉得闷热。夏天才是他们一年的开端,这是从年幼开始至今不变的信条。
球队经理很早便将日程发给了队员们,比赛期间日程紧张,没有比赛的日子,训练也要继续进行。
七月末初赛,对前一年进入世界杯的他们而言没有太大悬念,半数时候,首发名单里并没有流川枫,他上场不多,偶尔与仙道轮替。归国的王牌过于沉寂,但没人对教练的安排有疑问。他们也都是队内的王牌,拿过县明星球员的奖杯,是凭借篮球被各所大学挑走、最终进入国家代表队的球员。
十日后开始四强赛,比赛持续至八月下旬。外头天热得空气几近凝滞,体育馆内却座无虚席。新的首发队伍一早就定下,流川枫成为队伍的核心。他沉默地坐在仙道旁穿好髌骨带,戴上黑色旧护腕。他们的队服是红白色的,他的背号依旧是11,似乎这个数字为他永久保留。仙道坐在之前流川坐的位置等候替补。一个队伍十二名队员,首发却永远只有五位。赛中队员交替,流川热气腾腾与仙道擦肩而过,汗湿的手掌拍在仙道掌心。
拿下出场权回国后,他们得了几天假,每日的练习没有因此中断。夏天天亮得早,仙道的起床时间也随之提前。他住得近,几乎每天早上都来体育馆单独训练,其他队友大概也是寻找附近的体育馆早训。之前训练繁忙,流川的买房计划看起来被看起来被暂时搁置,他依旧住在酒店里。流川也每天都来体育馆,常常是仙道到达时,他已经开始个人常规训练菜单。体育馆的一半被分给了流川枫,篮球推车放在中央。他们默契地以中场线为划分背对背练习,互不干扰。
这天仙道刚结束热身,发现流川站在推车旁转着篮球。“一对一?可以投三分。”他看了眼钟,“打半小时。”
仙道模糊地想起很多年前流川突然出现在陵南时的情形。这个不速之客来得理直气壮,第一句话就说要一对一。后来很多事仙道都忘记了,甚至不再记得陵南的体育馆,却唯独记得站在踏切另一边的流川的身影。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回忆是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他问。
“打的位置一样。”流川说得很慢,惜字如金。好像他离开太久,早已遗忘日语。
“行啊。”仙道说。
流川推走推车,把球抛给他,沉下身准备防御。拿到球后仙道不再想起各种事情,他们互相观察,流川紧紧地盯着他。游戏与体育竞赛一致,某种程度而言是心理博弈。仙道知道流川惯用的假动作,他三分的命中率,他命中率最高的位置,知道他往左反应比向右更快,知道他韧带曾经撕裂,左膝做过手术,但他仍然是他们的王牌。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流川说。
仙道没接话,在三十秒快满时从流川右侧突破,跳起来后却被流川盖掉。球到了流川手里,仙道追上去,流川做出要投篮的姿势,要在这么远的地方直接三分吗?姿势不对,投不中的。仙道想。流川转身过掉他,在他追上时后仰跳投。仙道跳起,他的手指擦到了球,篮球在篮筐口转几圈后掉了出来。球权回到自己手上,仙道紧紧盯着黏着他的流川,目前为止谁也没得分,他没有能够接应的队员,故伎重演有很高的概率被抢断。仙道的视线移向流川的身侧,在流川判断左右时侧身过掉流川,急停起跳投篮。球落入篮筐后仙道扭头看向流川:“两分,我先拿了。”
“不错。”流川赞许道。
仙道挑眉,但没受挑衅。半小时结束时,仙道算了算分,幸好他三分命中率还不错,关键时刻靠几个三分球追回了一些分,最终总分没差太多。一对一的进攻手段有限,他其实更依靠队友配合进攻,这就在这场比较中落了下风。他作为一个小前锋显得有些温和,洗澡时仙道心想,他速度不低,但力量稍逊些。尽管多年来他几乎不间断地进行力量训练,没受过太严重的伤,一直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努力将身体维持在最佳状态。他从来都很认真。
仙道在脑海里复盘,隔壁的流川说:“你更适合打控卫。”
没等仙道回答,流川接着说:“打控卫的话,你也能找到你的位置。”
“什么?”流川语气一本正经的,仙道笑了,轻巧地避开话头,“现在有土屋和深津。”
有时仙道想知道是否大洋那边的空气都与此处不同,没有人不向往那个王国,泽北去了,流川去了,樱木也去了。不过也有人选择留下来,加入日本代表队也没什么不好。流川总是很固执,对自己在意的事不止不休。在他继续自己的分析之前,仙道错开话题,他问:“今天休假,你等下要做什么?”
“去医院。”
“搭电车?”仙道问,“你买车了吗?”
“没,”流川关掉淋浴,水声停下,半晌才答,“还没换国际驾照。”
换好衣服后流川被经理叫走,说是经纪人来了电话。仙道慢吞吞地吹完头发,在休息室小憩片刻。他闭上眼,又在脑内仔细复盘一遍他和流川的练习、比对二人的差异。这是他小时就养成的习惯,他记忆力不错,以前常常凭借记忆复盘比赛,钓鱼时他在脑内不断倒带播放,躺到床上比赛的场景又浮现出来。
美国现在是晚训结束时间,流川走去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时心想。他接起电话,经纪人先发制人:“我看了比赛,你的膝盖如何?”
“没什么问题。”流川说,“等下去医院做定期复查。”
“这还只是预选赛。”经纪人的话语之间有个停顿,流川不太喜欢这种晦暗不明的暂停。他打NCAA时遇到现在的经纪人,那时他英语还不够好,对殿堂内的事实际上也不甚了解。一年多后他终于在NCAA打出了一点成绩,然而NBA仍在触不可及的远方。选秀结束后,经纪人为他争取到一份单向合同。对方接着说:“虽然已经痊愈,但是还是要注意。”
“知道了。”
“先回国一趟吗?先回国一趟吗?”经纪人问。
“月底。”流川说,“在日本还有点事。”
流川等经纪人交代完之后的行程,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回日本前他们讨论了很多,他受过很多伤,做过几次手术,学到许多原本他永远不会用到的词汇。流川放下电话,经理等在外面,见他出门,说:“仙道先生在等你。”
仙道坐在他的丰田SUV里,汽车略显陈旧,但保持得还算干净。之前忙于比赛,他还未送去清洗。他摇下车窗,对流川按喇叭:“送你去医院?”
“为什么?”
“你没车。”仙道说,“恰好我也没事。”
流川坐到副驾驶上。仙道启动车,车内CD自动播放,传出耳熟的旋律,流川很快记起这是莫库里逝世前发行的最后一张专辑,他没有很喜欢。仙道抬手按下暂停键,乐声戛然而止。流川问:“为什么不放了?”
“我以为你要听歌,”仙道说,“你以前一直随身带着随声听。”
“不听。”他的MP3与耳机正放在口袋里,流川说,“现在不听。”
车子平稳驶离体育馆,流川问:“你也听这些了吗?”
“随便听听。”仙道说,语气冷淡。他拐了弯,问,“你去哪个医院?”
仙道没有再开CD,一路上沉寂弥漫。流川一直看着窗外风景,进入涉谷后车窗外的城市景象变得繁华喧闹起来,广告牌与霓虹灯立在建筑物高处。市区内红绿灯繁多,等待红灯跳绿时,仙道跟着看窗外的车水马龙,一切寻常,同过去每一天一样,这里的景致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
“在看什么?”他问。
“东京。”流川说。东京于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未成年前他也不常来东京,这里的一切都与神奈川很不同。
仙道说:“东京就是这样的地方。”
“和纽约差不多。”
“是吗。”
“都很无聊。”流川说。
世界上的大都会一样的可怕且无趣,仙道成长的这几年里,唯有东京永恒不变。“你去美国时还在泡沫时期吧?后来泡沫破裂,很多人一夜之间破了产,当时我身边很多同学大学中退,再也没出现过。也有人因此不打篮球了,都是以前一起打过球的,没准你还记得他们中的几个。”仙道说,背后堂吉诃德的招牌越退越远,“但这里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来没变过。”
流川去美国时年纪只有现在的一半大,那时一切都很好,他们每个人都充满希望,谁也没预料到这样的未来。泡沫破裂时仙道正念大学,与河田他们不同,他没能进入体大,去了一所篮球还不错的私立大学继续打大学联赛,后来进入丰田实业团。那两年泽北荣治与流川枫拿到了NBA的合同,这些新闻在报纸的体育版上停留了很久。仙道这时已经学到这就是他们的道路,有人幸运有人不幸,未来是前方一团模糊不清的冬日迷雾,他们只能走进去,但永远无法看清。
“那几年后我父母就来了美国。”
“原来如此。”仙道说。流川还在看着车窗外,仙道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问,“话说回来,你知道今年就要世界末日了吗?”
“什么?”
“那些世界末日的传闻,人类会在千禧年迎来灭绝……之类的。”说到谣言时仙道语气轻快,“之前队里就在聊,深津说彗星会撞击地球,还有千禧虫危机什么的。”
流川终于不再看街景,他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仙道:“你还信这个?”
“随便听听。”仙道饶有兴致,“要是这是真的,无论泡沫是否破裂,有谁从泡沫破裂中幸存,大家都会死。”他撇过头,“你,还有我,我们都会死。”
“无聊。”流川评价道,“你才九岁吗?”
“对你而言有什么是不无聊的吗?”仙道问,“除了打球。”
流川枫没回答。“死了就是死了,”半晌他说,“但是死了就不能打球了。”
“这真像是流川枫会说的话。”仙道揶揄道。他借看右侧后视镜的机会瞥眼流川,四目相对,仙道神色自若地移开视线。这两个月来,他已然习惯了他们之间充满犹疑的、支离破碎的闲谈,僵硬得像是在和游戏人物对话。他打游戏时会停下来去和NPC对话,接下他们琐碎的任务,因此总是玩得很慢,因为一旦走到结局前的保存点,再往下几步,游戏也就结束了。仙道觉得有些好笑。他问:“之后要怎么办?那天我不小心听到你和赤木的对话,伤很严重?”
“已经恢复了,不影响打球。”流川说,“我签了两年的双向合同,还没到期。”
少年时期,他们还没意识到他们的身体实际上是一具会磨损的机器。那时即使受了伤,他们也会很快痊愈,三井寿和樱木花道最后都回到了球场。他们会继续长高,到达能喝酒的年纪,一点点成长,变旧,在训练与比赛中不断受损。只有信念未曾动摇。
流川不是第一次进医院做手术,他们受伤频繁,偶尔会严重到要做手术的地步。术后他没能静心休养,而是听医生与经纪人向他讲解这一次的伤,太多名词他听不懂,但从话间他听到,这或许会影响他的未来。你的身体是你的资本,你的一切,经纪人说。后来赛季结束,泽北荣治找到这家医院来看探病。他说,我也做过手术,流川。流川看了他一眼,没搭话。泽北荣治自顾自继续说:“但是我还是拿到了新的合同。幸好你不是跟腱撕裂,恢复得好的话还能打下去。”泽北荣治没再留着高中时的板寸头,但和那时一样双眼闪亮,他说:“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你难道想放弃?”
“不可能。”
“你倒是也一点都没变。”泽北荣治说。
快到医院时,流川枫说:“月底我要回美国。”
“复查?”
流川枫点头:“最后确认一次。”他想起经纪人对他说的那句,身体就是一切。必须承认,他们的身体天赋比不上其他球员,受过的伤也远多于队友们。
“然后呢?”
“看合同是否能续期,或者换到其他队伍,”流川说,“或者回日本。”
仙道停下车,对面就是医院。流川说了句“谢谢”下了车。
流川走后仙道坐在车里咀嚼他们散碎的对话。退役是必然之事,但篮球是项长寿的运动,他们都还未到三十,仙道还没想过退役后要去做什么。他没想到流川要先他一步做出选择,他以为流川从来不做选择。流川与其他人不同,他的未来是清晰明了的。
拿到出场权后的一个多月里,采访纷至沓来,牧是队长,自然成了发言代表人。他们训练暂缓,但频繁的采访与记者会等也让人疲惫。下午集合前,队友们都围在门口。仙道探头问:“干什么呢?”
“花篮都快把大门堵住了。”河田雅史说。
“什么东西?”
仙道挤上前去一看,体育馆门口摆满了花篮和礼物,卡片上大多写着流川枫的名字,仔细看看其中也夹杂着自己和其他队友的名字,只是对比之下数量少得可怜。往常偶尔也有人送礼物过来,工作人员会把那些花篮礼物全部收起来,他们不能收下这些东西,最后这些被球迷送来的礼物大多进了垃圾桶,有时会有人拿着相机等在门外,问仙道先生能否合影。
土屋淳说:“全是送给流川枫的。”
“哦。”仙道彰从他们身边穿过。
“真是太夸张了。”
“比以前给泽北送情书的还多得多哩。”深津的“嘞”断在半路,他很多年没说过接尾词。河田听到半个音嗤笑一声,接着说道:“比去年泽北回来收到的还多。”
“因为他很多年没回国了吧。”仙道漫不经心地搭话,大家还没散开,仍为门口的花海啧啧称奇。
“以前不是有个,”仙道回忆了会儿,“什么,后援会。流川枫后援会。”
“你还知道这个?”清田嚷嚷着,“你还知道什么?”
“好像每次比赛都有啊,流川枫后援会。你没看见吗,信长?”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关心。”被点了名的清田迅速撇清关系,开始回头找人,“下个月看比赛去吗?阿宽去美国看比赛吗?花道说不定会上场。”
牧刚被经理放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叠纸。牧叫他们都散了过来集合,一人发了一叠:“拿回去签名,到时候交给经理。”
傍晚结束时牧来找仙道,问:“流川回美国了?”
“应该吧,问问经理?”仙道说,“怎么了?”
“前几天赤木晴子来采访时说他们即将举办婚礼,以前湘北的大概会参加。流川还在国内的话,他们想请他也去参加婚礼。”牧说,“请柬前几天就送到了,她托我转交。最近事情多,我忘记了。”最后牧叹了句:“湘北啊。”
不久前的比赛,仙道听到有人在观众席喊“那是湘北的流川枫”,这句日语夹在不同的语言之间显得格外清晰,仙道忍不住转头寻找,但没找到说话的人,听那稚嫩的嗓音,大约是个坐在附近的湘北学生喊的。他确信流川枫没听到,之后也没人提起。二年级暑假结束流川转去美国念高中,樱木花道接替宫城良田当上队长,仙道毕业回东京念大学。后来湘北或者陵南如何仙道并不清楚,只隐约听闻海南一年一年拿县冠军,山王又统治IH好几年。大家陆续毕业,去往更高的舞台。刚来这里时众人还会谈两句少年时光,很快他们发现这话题薄得像一层纸,两三句话后就被揉皱了,再难展开。
牧从柜子里翻出那封用和纸叠起的请柬,和纸上清秀的毛笔字写着“致流川枫君”。他对请柬束手无策,无奈地反复翻看。
“听说流川在这里买房了?”
“他自己说的?”仙道问。
“前两天他问我有没有认识的房屋中介,我给他介绍了个在做房地产的老同学,”牧说,“应该还要回来吧?”
“我不知道,”仙道合上柜门,“赤木为什么不自己转交?他们不是同学吗?”
牧把请柬小心地压在柜子底下,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扫过仙道。“这我怎么知道。”他说。
几天后今年的第二十个台风消散,采访也终于停歇,队里的大家显然都松了口气,几个人兴冲冲飞去美国看了比赛,比赛至后半程,樱木花道终于上场几分钟,一头红发在球场上过于耀眼。
仙道高中最后一年时,樱木豪言壮语说将来也要去美国。仙道笑笑说,真有志向啊。樱木反问他:“你难道不想去?”
尽管迟了点,但樱木确实来到了这里。仙道不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什么,也许只是敷衍了樱木几句。那会儿他们在国外,流川即将启程去美国。樱木说要去美国,又说总有一天他要打败这只臭狐狸,说着说着他就忘记了仙道的回答。回去后仙道想过这个问题,但答案早在过去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中消散。
他们在美国玩了段时间,回国前气温降了一波,枫叶已然转红,回国的飞机上能看到漫山的红色。仙道闲来无事,挑了个工作日爬高尾山。周末与节假日有庆典,大部分游客为了祭典而来,工作日时山上游客稀少。他徒步爬到山顶,天气晴朗,站在山顶富士山清晰可见。山上没有特别的景点,仙道对博物馆不感兴趣,草草逛过便算是来过这里。走之前,他从地上捡了几片红透了的枫叶。红色很适合流川枫,仙道心想,锋利而热情,倒是和流川很像。他从来没叫过流川枫的名,飞机上看到满山的红枫时他才意识到这一点。流川和枫,哪一点更接近流川枫的本质?
没过几日,早上他在体育馆又遇到流川枫,流川问:“你最近怎么没来?”
“放假,出去玩了。倒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附近买了房,最近要装修。”
“哦,”仙道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篮球杂志,“送你的。”
“什么?”
“枫叶啊,你是秋天的孩子?”
流川疑惑地翻开杂志,看到里面夹着几片不太整洁的干枯枫叶,甚至有一片上面还沾着几粒泥土。他收起杂志,仙道又说:“对了,阿牧有说吗,赤木请你去参加婚礼?”
“还没。”流川说,“哪个赤木?赤木刚宪还是赤木晴子?”
“不知道。”仙道说。他打量一番流川,问:“你有礼服吗?”
仙道知晓很多地方,他带流川穿梭在东京的街头,如呼吸般自然地在狭小的道路上前进。流川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听仙道几年前买的CD不断重复播放。以前仙道说这些歌太吵,他和其他人一样喜欢听杏里的《Remember Summer Days》,他们去卡拉OK就常常点杏里和竹内玛莉亚,有段时间仙道彰经常在唱很流行的那首《Plastic Love》。有时他们路过音像店时听到乐曲,仙道会跟着唱几句。那些来自十几年前的破碎乐声渐渐盖过CD机里的歌曲。流川对自己还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声音不会变质。他扭头看窗外,仙道把他带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最后在目黑一家店面老旧的店铺门口停下。仙道熟练地与店主打招呼,说:“带朋友来定做套礼服。”
店主给流川丈量身材,仙道自顾自在店里坐下,和上了年纪的裁缝聊天。
裁缝去为流川拿布样,流川问:“你常来?”
“小时候就来。”仙道说,他在翻看店内挂着的样衣,“个子太高不太好买衣服,我妈就带我来定做。”
流川“哦”一声,他总是忘掉仙道是东京人,住在神奈川时仙道几乎不提东京,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家或是国中,甚至很少离开镰仓。实际上他们不过在那里两年,只是流川总误以为夏天很长。
“不是银座高定,将就下。”仙道说,“不知道花道会不会回国。”
“我去看了他的几场比赛。”流川说,“打得还行。”
“他收到了邀请,否则也会参加这次预选赛的。”仙道挑了套衣服走到镜子前比划,流川半个身子映在镜子里,被仙道拿衣服挡住,“还能和老搭档一起打球。”
流川说:“有没有他我们都会拿到出场权的。”
“不知道赤木为什么会邀请你,花道都不在。”仙道的语气漫不经心,“赤木晴子的第一篇采访写的就是花道。”樱木花道将这件事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他说晴子小姐以前说过,将来一定会有人问我第一次灌篮是在什么时候。流川安静地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脸上一片茫然。“你和湘北那些人还有联系吗?据说你们那个控卫也去了美国。”
“没有,只和泽北荣治见过几次面。”流川说,“你呢?”
“尽一点义务。”仙道说,“很偶尔会有热心同学组织联谊会,大概几年才有一次,有空就参加一下。有时候会碰上篮球部那些,不过不太记得名字了。”他把衣服挂回去。他和篮球部的队员们算不上关系多好的朋友,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仙道去东北工作过一阵。毕业十年时他回神奈川参加同学会,地点选在湘南一家靠近海边的酒馆。期间时不时有人同他来打招呼,他端着酒杯保持温和的笑意,但意识到昔日时光早已旧去,会上的每一张面孔都如此陌生,他既叫不上名字,也无法参与到谈话里,甚至对叙旧毫无兴趣。
我以为你和谁关系都很好,很受欢迎,流川说,是会被大家记住的人。
他说得很认真,像课上被老师点名造句的小学生那样一字一句说话。仙道听完后笑了:“真的吗?”
流川点点头。
“那你之后也没有来信。”
流川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仙道。他无法反驳。而仙道只是耸耸肩,说我开玩笑的,无所谓地继续试下一件衣服。他扭头问捧着一大堆布料出来的店主能否插个队,替他做快些。他轻快地与店主交谈,定下西服布料与式样,在订单上签好名,临走前还带上了两件秋季成衣。
国中毕业前夕写寄语时,有同学问,仙道君最喜欢哪个季节?仙道说夏天。对方问为什么呢?仙道说,因为夏天是一年的开始呀。他顺手在色纸上画了个微笑的太阳。虽然已是春天,但学校的樱花还没开始萌芽,光秃秃的枝头上立着几只乌鸦,黑色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忍不住做了个抛物的姿势,几只鸟没被他的假动作威胁到,照旧悠然地立在那里。仙道又在太阳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鸟,他占去太多空白,最后索性在色纸底下画几条波浪线,当作这是一片海。仙道又说,而且夏天钓鱼的话不会太冷。对哦,说起来,仙道君不留在东京念书了呢。同学说,真是可惜。
暑假行将结束时,仙道拿到了新的球服,蓝色底与白色底的各一套,衣服上绣着他的名字,数字从7变成了4。衣服被队友塞在他柜子里,发新衣服那天他没去学校,他去篮球部时几个二年级在一边传球一边讨论究竟该由谁来当队长,不管是谁,反正不能是仙道彰。鱼住恰好在此时带来广岛的最新消息,比如流川枫在前一场比赛时被弄伤了眼睛,接着湘北赢过了山王,樱木花道受了伤但压哨进球。山王工高!他们的前任队长说,我们都还没遇上过。他又说,你们没去现场看到这场比赛太可惜了,湘北确实……
“确实很强?”仙道问。
鱼住点点头:“你们明年要想赢过他们就得加油了。”他视线在众人身上轮转一圈,最后落到仙道身上。“特别是你,你现在可是队长啊,仙道。”
仙道说,知道了知道了。第二日照旧去钓鱼。之前相田彦一拿来《篮球周刊》杂志,说姐姐为仙道学长写了一篇文章,虽然很可惜,但仙道学长下一次一定能带我们打进全国大赛的。几天后他订阅的《篮球周刊》也送到了家里,他至今没翻开过。
夏天提前结束,他在钓鱼时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问题。他能举出很多理由,因为夏天很长,从预选赛前的练习开始,一直到暑假结束,有时会结束得更迟;因为夏季的白天很长,他被闹钟叫醒时天总已经大亮,傍晚很长,结束部活回家时还来得及去商店街走一趟。因为他喜欢光亮多于黑夜,喜欢温暖多于寒冷。但实际上,比起冬天,他没有更喜欢夏天。夏季是个普普通通的季节,东京与神奈川每年都有台风来,过了梅雨季,夏日也经常下暴雨。对一支失败的队伍而言,夏季的闷热与潮湿是一种变相的惩罚。这就是现实。
“喂。”
收杆前,流川从岸上跑过。他大喊一声,吓得仙道手一抖,刚咬钩的鱼嗖地消失在海里。反正也要放回去的,仙道心想,拍拍尘土站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又打球吗?”仙道一边收杆一边问,“今天没空。”
“去康复中心。”流川说。他跑下来站在码头上,拉开外套拉链,用手指指身上的球服,“看。”
远远看去,流川的球服上写的既不是湘北也不是神奈川,而是日本。仙道哭笑不得:“你还是初中生吗?”这回流川不为所动。他拉上外套拉链,看向仙道的背后。仙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身后,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只有几只海鸥盘旋着飞向远处。
仙道不知道流川在看什么,他问:“国家少年队?”
“嗯,刚结束集训回国。”
“恭喜,”仙道说,“我要回学校了。”他背好鱼竿,提起包。路过流川时他问:“樱木怎么样?”
“他恢复得很好。”
“真期待在WC上再遇。”仙道笑着说。
他踩点到了学校,刚进体育馆大门,外面就下起一场豪雨。仙道说着哇好险啊差点就淋雨了,脱掉罩在外面的T恤。队员已经开始练习,见他进门把球甩给他。“假期已经结束了,仙道!”越野叉着腰,气势汹汹,“离冬季杯只有没几个月了,没有给你偷懒的时间。”
“我是劳逸结合,而且我又没迟到,现在是三点整。”仙道的反驳有理有据,越野哑口无言,仙道拍拍手对其他人喊道,“好了过来集合了。”
假期的尾声,台风登陆神奈川。暴雨一连下了几天没停,雨珠打得窗户噼啪响,仙道租的房子墙壁都出现水痕,天花板上的墙灰掉下来打在他头上。雨下得太大,台风来的第二天,公寓短暂地停电了。他不会修灯泡,对着熄灭的灯泡挠挠脸颊,无奈之下在暴雨中敲开邻居的门,对方告诉他整栋楼都停电了。说罢邻居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得出奇的人。你还是高中生吗?一个人住在这里?上班族邻居仰着头,要来我家里坐会儿吗?我点了蜡烛。仙道谢过他,回房后躺在床上,借着窗外的幽微亮光翻看杂志,他还没想过自己也会出现在这本杂志上,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不久后天气终于放晴,与晴天一同而至的还有学校的进路调查表和篮球部的国体训练通知。田冈说今年赛制有变,允许各县从各校抽选手组成队伍,集训地点在海南大,他们将借大学的体育馆进行为期三周的训练,同时海南大的篮球队也会组一支OB队与他们打练习赛。
九月末夏季尚未结束,天气一日日转凉,但夜晚仍来得迟缓。星期五下午的训练结束于淡紫色的黄昏中,大家吵吵嚷嚷收拾行李回家。流川收拾好行李,没同湘北的人一起离开。仙道结束了同其他人的交谈,问:“你要回家吗?”
“我要去东京。”流川说。
“那我们一起走?”仙道说,“我也要去。”
流川点点头,推着自行车同他一起走向车站。街道两边种了不少金木犀,傍晚微凉的风里悬浮着金木犀的香气。一路上二人沉默无语,仙道枕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流川身边。
他们坐湘南新宿线到涉谷站,到站后再各自换乘。去东京的列车上乘客寥寥,仙道把行李塞到行李架上,在流川身边坐下。流川忽然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还不如你。”仙道好奇地看他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流川的话戛然而止。
仙道带了本漫画打算在路上看,听到流川的话,他觉得好玩,于是按着封面未翻开,“你又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如你?”仙道反问,“当然了,我们没打进全国大赛,但是那也不代表我会输给你。至少现在不会。”
“安西老师说我暂时还不如你。”说到这里流川撇撇嘴,“不过我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很快就会比你更厉害。我会打败你。”他一边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随声听,“很快我就会成为日本第一。”
“我是计量单位?”仙道忍不住笑出声,“那天你来找我问的事,看起来你已经想明白了,这当然很好,”流川蹙起眉,正欲插嘴,仙道悠悠地继续道,“我也在进步的,流川,WC我会带陵南拿到出场权。”
“不可能,当然是我们会赢。”流川说完塞上耳机,闭眼靠在椅背上,不再给仙道反驳的机会。
仙道翻完一本漫画,电车还有两站才到涉谷站,车内不知不觉站满了乘客。仙道侧过头观察流川片刻,猜测他是否睡着了,直到电车停下时流川一头撞在玻璃上,睁开无神的双眼环顾四周。仙道乐不可支:“说起来,你去东京干什么?”
“上英会话课。”流川揉揉后脑。随声听里的英语声早已停掉了,耳机也掉下来一只。
“湘北的文化课这么紧,现在就要去念塾?哦对了,听说你们之前那个队长成绩很好?”仙道问。
“不是塾,是我自己的课。”流川没多做解释,电车广播在播报下一站是惠比寿站,惠比寿站,出口在左侧,本站可以换乘山手线、日比谷线和琦京线。仙道把漫画放回书包里,起身去拿行李。流川问:“你来干什么?”
“回家啊。”仙道说,“我住在这里。”
“你是东京人?”
“差不多吧。”他背着两只满满当当的包,“我要到家咯,拜拜。”
集训第二周解散时分,流川的视线在人群中穿梭,最后定在仙道身上。仙道问:“干什么?”
“我要去上课。”流川说。
仙道冥思苦想片刻,最后恍然大悟。“但是我今天不回家。”他说。流川见他确实没带大包小包,只提了一个陵南篮球部的袋子,才意识到仙道不是每周都要回家的,尽管东京并不太远。他“哦”一声转身就走,仙道又叫住他:“不过可以一起走,反正我也要去车站。”
明天是体育日,十月的第一个法定节假日却在周六,不仅如此,下午他还要回学校训练。仙道叹了口气。学生的生活以假期进行分割,但对他们这些试图依靠篮球进入大学的学生而言,学生时代的假期基本等同于打球,他盘算起明天是否有时间出门买个新游戏。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去车站时,仙道没头没脑地问。
“没有特别喜欢的。”流川说。
“非要选一个呢?”
“春天吧。”流川说,不明白仙道为什么要问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你呢?”
“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可能夏天吧。”仙道转着球,“冬天下雪太冷,秋天没什么假期,至于春天嘛,春天适合小动物,”他停顿片刻,见流川没反应,咧嘴继续道,“但是容易花粉过敏。”
流川从他手上断球。“白痴。”他说,扭头眺望身侧的鹄沼海岸。此刻金色的黄昏落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海上有人正迎着落日冲浪,远处零星几艘帆船划过。仙道跟着看看,问:“有什么好看的?”
“我会去海的另一边。”流川看着他的眼睛。仙道面对夕阳,离天黑尚早,太阳的浅色余光刺得他眯起眼。“很好啊,”他说,“所以你才去上英会话课?”
“嗯。”
两个人的方向相反,他们在站台分别,流川坐上去往藤泽的车,仙道在对面等下一趟前往镰仓的电车。不久前学校给二年级学生发了进路调查表,他带回家给父母,三个人没商量出任何结果。父母问他现在想做什么,他拿起一颗削好的苹果倒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还是打球吧,我还不知道之后要做什么。
回镰仓的路上,仙道正襟危坐对着电车外的海仔细思考将来。他不喜欢想得太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年以后他还在打球,而五年后如何,现在的他无法决定。他尚不知晓成年人的生活是什么模样,他的父母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至于流川,他的世界很简单,像所有的河都将流向大海一样简单。他无法以流川为基准丈量未来,实际上,到站时仙道想,流川最近出现得太多太频繁,对方毫无意识地、理直气壮地,就这样流淌进他的世界。
国体结束后那段时间一直碧空如洗,气温却开始逐渐降低,学校种的枫树被寒潮染成红色。进入深秋,三年级的成员终于彻底离开篮球部,不再偶尔路过来看两眼。成为队长后要做的事比仙道想象得还要多,虽然他对流川说WC获胜的将是他们陵南,但现实远没有如此容易。田冈拷来一份湘北和山王比赛的录像带放在社团活动室里,仙道私下还看过许多遍,湘北两个一年级成长得太快,狂风骤雨般地扫过神奈川。他们队里暂时没有能够替代鱼住的中锋,防守上出现了空白。他与田冈就这些事讨论过很多,还请教过鱼住,并为此事买了新笔记本来整理思绪。
公休日放假,仙道在家打了会儿游戏。笔记本摊在桌上,上面的涂涂画画已占去半本,大多是些鬼画符般的随笔,夹杂着一些不该出现在上面的、连他自己也难以辨认字迹的东西。他还未想出更好的方案,海南大那边,牧绅一尚未退部,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他们的道路上;至于湘北,如果只有一个流川枫,他自认为不会输给对方。有这样的对手没什么不好,流川的存在让打球变得更有趣。他也想要赢,要从流川手里拿分,然而这不是一个人的比赛,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年级学生。他分了会儿神,手里的游戏又没打过,仙道关掉红白机去商店街吃饭。黄昏渐近,晚霞铺满整个天空,落日的余晖透过高处的卷积云,给鱼鳞状的云层镀上金边。来神奈川后他开始钓鱼,因此学会了看云,明日也依旧是好天气。
刚走到商店街入口仙道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流川枫。国体结束后他们联系就少了,他很偶尔才会遇到来湘南的流川。湘北到湘南要将近一小时,又不是来打球,流川枫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仙道决定转身就走。
“仙道。”
流川戴着耳机,他喊得太大声,路上其他行人也回头看向仙道彰。流川快步走向他,黄昏金色的光落在流川脸上。等他走近了,仙道才发现流川在微笑,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仙道说:“这么巧,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拿衣服。”流川摘掉耳机。
仙道想想,说:“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流川循着店名一家家找过去,最后停在一家女装店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收据递给店主:“我来拿妈妈的衣服。”仙道心想,不打球时流川也不过是个刚念高一的学生罢了,要为糟糕的学业烦恼、奔波,去医院要挂儿科,生活的一切还都需要父母做主。
“你住这里?”
“住在附近,”仙道说,“正打算吃饭。”
两个人走到车站门口,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说话。“饿了,我走了。”流川进站后,仙道摆摆手,“下回球场见。”
流川点点头,打开随声听继续放英语磁带,录下的男女声正交替慢速播放常用英语口语句子,流川跟着默念了两句。那些英语句子像一阵清风从他的耳边划过,离开电车车厢,一直吹到体育馆的镁光灯下。
流川坐在仙道家里打《魂斗罗》。仙道把东京家里的红白机带到了出租屋,春假时窝在房子里打了几天游戏。赤木学长与暮木学长考上了大学,马上就要去往其他城市,流川一边打游戏一边说,宫城学长非常严格,好些人怨声载道。仙道一边打游戏一边“嗯”两声敷衍流川,他对其他人的事不感兴趣,流川则和看起来的相反,对这些事巨细靡遗。“别踩卷轴啊。”仙道说,“又自爆了。”这一关他们打了两遍,两次都因此而失败。流川说:“再来一遍。”
“还是合体吧,快进无敌。”仙道不由分说让二人合体,屏幕上人物的裤子闪着红蓝的光把BOSS秒杀。
“这样不好玩。”流川放下手柄。
“你都打不过去。”
冬季赛湘北与陵南都没拿到出场权。冬天结束后三年级的人们各自定下未来,有人去往大学,有人从此离开校园。仙道马上要念三年级,放假前学校给所有二年级学生发了新的进路调查表,他的那张被明星球员的奖杯压在桌上,纸面一片空白。
“过完暑假我要去美国了。”流川说。
“挺好啊。”仙道进入下一关,“记得……”他放下手柄,游戏机里背景音乐响个不停,流川见他不说话了,扭头问:“还打吗?”
“明天再打吧。”仙道说,“我要去池袋,你去吗?”
“你要做什么?之后。”流川问。
“不知道,还有一年呢,过完夏天再考虑。”仙道看着春日晴空思考,“可能去念大学吧。”他语气轻松,脸上带着微笑,似乎不为此事发愁。流川观察着他的表情,仙道的笑有很多种,大多数时候是温和又拒人于外的,让人看不懂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他担忧,便会严肃冷酷得可怕。他已经三年级,很快就会离开篮球部,此时此刻他却还在微笑。流川问:“去大学打球?”
“先打完今年的IH,如果不能进全国大赛就是空谈,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打球的。”这是流川不可能接受的选项,仙道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他问,“你在听什么?”
“英文歌。”
仙道点点头,没表现出太大兴趣。池袋站一如既往的吵闹,出了车站,流川听到路边的音像店在放竹内玛莉亚自发售开始流行至今的歌,仙道跟着哼唱几句。仙道在看新游戏卡带,流川在店内转了转,寻找新的CD。从音像店出来后流川又去买了几盒英语听力磁带。原来你这么努力,仙道说。
“外教说我的英语还不够好。”流川说,“我不能去了美国之后听不懂他们的话。”
除了篮球,两个人没什么其他共同爱好,仙道想。流川听很多英语歌,大部分他都听不懂,流川对现在流行的东西不感兴趣,也无意参与其他同学之间的社交活动。
情人节前后,仙道听到邻座的两个女生在讨论篮球部的几位成员,她们大概以为他睡着了,话题就转移到了篮球部的众人身上,一条一条对比他们的优缺点。最后得出结论还是越野君比较好吧。咦那仙道君呢?你送巧克力了吗?一个人问。才没有,仙道君应该已经……另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小声说了两句,仙道没听清。
仙道学着她们的样子,在心里列了一张清单,最上面写上“流川”,左边是他喜欢流川的地方,右边是他不喜欢流川的地方。右边他可以写上很多,一条一条像罪证一样罗列上去:流川太固执,想要的他一定要得到手;流川太明晰,对他而言世界简明得像一条数学定理,不存在第二选项;流川太锐利,只有在作为小前锋时还不错;流川只在意自己的目标,至于其他人和事,对他而言都不存在。清单的左边是一片空白。打球时流川很不错,他本身就是一场比赛,仙道想要赢过他,但此外他又如此普通,与大部分高中男生一样。对他而言,流川的缺点那么多,优点却那么少,仙道都能想象到自己拿着笔对着这一列努力思考的好笑模样。不过因为总的来说他是个宽容的人,许多事他并不在意,所以右边那一列可以全部划掉,只要在左边写上“流川”即可。他们坐在拉面店吃乌冬,顶灯吊在他们中间,在流川眼窝下方投下一小块暖黄的光斑。仙道一边倒酱料,一边把这件事告诉流川。流川忙于吃大份量的套餐,听他说完后,评价道:你好无聊。
你呢?同往常一样,仙道下意识问出这句。
“嗯?”流川放下碗沉思片刻,表情逐渐空白。那是流川思考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他大脑里只有空白。“不知道。”流川说。
最后一次全国大赛结束后,篮球部这一批主力竟然都未退队,其余几人不打算继续念大学,想要等到冬季赛结束后再退出。仙道则问田冈拿了推荐信,大学已有着落,至少眼下不用再为进路调查表发愁了。樱木花道当上了队长,他们去湘北打练习赛时,樱木有模有样地与仙道握手。他教育低年级的学弟们:就算流川枫不在,我们也会打赢仙道的。
仙道在旁边听了发笑:“又不是你们五个打我一个。”
“我也会打赢你的。”樱木更正道,“我也是参加过少年队的人了。”他忍不住咧开嘴。
赛后赤木晴子说:流川同学来信了。
“谁要看那个臭狐狸的信啊?”虽然这样说着,樱木还是同其他人一起凑过去,围在晴子身边。流川的信很薄,信封上写着给湘北篮球部,晴子拆开来,里面只有一张纸。他说这里挺好的,大家都很高,但是速度很快,很敏捷。
“就这样?没了?”听晴子念完,樱木喊道,“他这写的什么啊?”
晴子笑笑:“倒是很像流川同学。在美国打球应该很开心吧。”
彩子挥着纸扇,叫低年级没参与练习赛的众人都散开继续练习。你们的偶像流川枫已经在美国打球了,你们也要加油,知道吗?彩子说。
晴子把信叠好收进信封里:“不知道流川同学一个人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呢?他也不讲自己的事。”
“没问题吧。”仙道刚向安西讨教完,“不是一直在学英语吗?”
“没人对他感兴趣!”樱木插嘴说,“去美国有什么了不起?马上我也要去美国!”
IH甫一结束,仙道与樱木便收到了日本少年队的集训通知,他们同来自全国各县的其余十名队友一起前往韩国,进行为期两周的集训。仙道尚未赶得及将这个消息告诉流川,之前IH赛程紧张,他们只来得及在观看比赛的间隙讲过几句话。只有一次出门夜跑时遇到对方,仙道本想和流川讲两句,但两个人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比赛,他们聊了会儿今日比赛和观赛感想,之后话语都被夏日晚风吹散。夜晚很明亮,北方夏夜清凉,道路两旁的榉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仙道说:“你们住在哪?我跟你一起回去?”
湘北经费有限,定了一处偏僻的旅店,回程路上他们没遇到其他人。和流川聊天是一种错误,一路上流川一言不发。仙道脑内的复盘影像渐渐平息,他什么也不再想,只听着清风的声音,同流川一起穿过忽明忽暗的小径,不紧不慢往回走。快到路口时,仙道说:“我就走到这里吧,怕找不到回去的路。”
流川点点头,扣住仙道,就这样站在阴影里和他交换了一个浅吻。不远处有湘北队员的交谈声,他们也刚结束散步,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旅店。仙道紧张得手心出汗,比赛前他都没如此紧张过。他退开时流川轻哼了一声,结果下一句流川说:“明天你们打神保大附属。”
“是啊,”仙道说,“难道担心我们输掉?”
流川摇摇头,说:“我会在全国大赛上赢过你们。”
“不是只有你喜欢挑战。”话题回归到他们熟悉的事物上,仙道放松下来,“比赛会如何还不知道呢。”他对着路灯看眼表,“不早了,再不回去要被田冈教练骂了。”
最后陵南与湘北没在IH上再碰面,陵南止于第三轮,几天后湘北回国,仙道还没休息几天就收到了通知,他想起这事时人已在韩国。
樱木花道听完后说:“来不及了,流川枫去美国了。”
“现在?”仙道问,接着才想起流川之前告诉他,八月底他就要去美国。他说完之后二人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他没想过要去送流川,像其他情侣或许会做的那样。有一回打游戏时他对流川说记得给我讲讲美国怎么样,流川似乎嗯了一声,他没注意到。
“应该是今天吧,彩子会代表篮球部去送他。”樱木说,“不就去个美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篮球部里大家都想去机场送他。” “流川要继续向前走了。”仙道说。 他抱着脑袋,悠闲地走在空旷的大学校园里,偶尔路过几个讲着韩语的大学生,他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流川会在美国继续向前,但很快他也会去往大学,在大学接着打球,不确定的未来逐渐在他面前伸展开来。 天空中的积云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一半投在远处高高的教学楼上,仙道辨认片刻才发现那是云影而不是教学楼墙面的装饰。风将这一片的云影吹向他们,他们信步走进云的影子里。即使站在阴影里,天空也依然明亮。云翳的影子是如此清亮柔和,简直同少年时期的初恋一样。 “晴子小姐还说让他写信回来什么的,”他身边的樱木还在忿忿道,“谁想看那只臭狐狸的信啊?等他寄到我都已经在美国了!” 仙道颇有兴趣,问:“你也要去美国?” “那当然!你不想去?”樱木扬起下巴,接着他挠挠后脑勺,“哎呀,刚才想问你什么来着……” “加油啊,要追上流川你还要再努力好几年呢。”仙道说。 樱木喝道:“谁说我要追上他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要打自己的篮球,成为第一大前锋。” 仙道哈哈一笑,你现在完全是个运动员了,樱木。樱木被他一夸又不好意思起来,说:“那还用你说,我可是天才啊。” 仙道看向天空,碧空如洗,积云在风的推动下悠悠地飘走,天空中没有飞机经过留下的凝结尾迹。接着他想起来,就算有他也看不到。他们现在在首尔,这里人比东京少,很安静,和镰仓差不多,不像涉谷、池袋那样永远喧嚣。有时他和流川去涉谷或者池袋逛,必须要很大声讲话,简直像在吵架。樱木还在豪言壮语,仙道没注意他的话。樱木说话时总是不注意收声,他张扬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宿舍楼外,仙道没有提醒他。
等樱木说完了,仙道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去哪买?”樱木问,“等一下,我们可以出去吗?”他转念一想,又问,“不对,你带了多少钱?”
“买两个冰淇淋还是够的嘛。”仙道说。
他说话时有一群鸟从树梢上飞起,樱木吓了一跳:“哇,我还以为是飞机。”
“什么飞机?我们在首尔呀。”仙道说。
“是哦。”樱木挠挠光秃秃的脑袋,他出发前又将头发剃短了。
“走吗?趁时间还早。”
“走啊,”樱木说,“别管那只狐狸了。”
2000年,仙道彰终于进入30代。十五岁时田冈找到他,当时他刚结束学校的训练,这个鬼鬼祟祟的大叔找上来,说自己是高中篮球教练,希望仙道能够加入陵南,日后必定能够带陵南拿到全国冠军。之后仙道去了陵南,他去时没想过将来的事,只是觉得这个他出生成长的城市太过无聊。那时他以为只是在神奈川住上三年,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什么人。太多人来过又离开,只有几个人留了下来。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球队里地几个单身汉又想出去喝一轮,仙道没拒绝。他们喝到半夜,等到十二点一过,清田用铁勺敲玻璃杯,大家安静下来,清田说:“生日快乐啊,流川。”
流川小声清了清嗓子,说:谢谢。
“我们买了蛋糕,”清田喊,“老板,麻烦把蛋糕拿过来好吗?然后替我们关一下灯。”
几个人开始闹哄哄地插蜡烛,二十九支太多,最后决定插十一支。仙道趁他们点蜡烛时扭头问流川:“今天你生日?”
流川说:“嗯。”
大家点好了蜡烛,对流川说:“许个愿?”
流川说:“好吧。”十一支蜡烛在黑黢黢的居酒屋角落安静地燃烧,火光在流川的脸上跳跃。流川闭着眼,不知在许什么愿望。也许是身体健康,仙道想,流川还要在美国继续打球。片刻后流川睁开眼:“要吹灭吗?”
“吹啊吹啊。”
仙道等他把蜡烛吹完了,又低声说:“我都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没关系。”流川最终说,“不重要。”
等吃完蛋糕,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众人终于喝尽兴了,准备各自回家。仙道盯着队友们上出租车,最后与流川分别,回到家时已将近凌晨三点。他原本打算睡到下午,结果没睡几小时就醒了。空调开了一整晚,房间内有些干燥。仙道起身开窗,发现外面正在下雪。往年这个时间东京应该还未开始降雪。雪下得很大,已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他没什么事,给自己倒了杯水,百无聊赖地继续躺下,看雪片在凝滞的空气中寂静地下落,屋内外没有任何声音,好像世界就此静止。过了会儿,门铃响了,仙道去应门。流川站在门口,身上落了点雪。
“去神社吗?”流川问。
“也行。”
仙道换好衣服,披上羽绒服,开车去日枝神社。大雪没阻断初诣的队伍,他们顶着雪排了一小时队,随着人流到了本殿。仙道花一百日元求签,签文平平。流川去买了两块绘马,给他一块。仙道没什么愿望,也从来不信这些,只写了句没有创意的身体健康,这也是他唯一需要的东西。流川已经写好,仙道低着头写名字,说:“英文写起来就是比汉字快啊。”
流川挂好绘马,说:“我写的日语。”
仙道把绘马挂到绘马架上,偷偷瞄流川绘马的背面。他以为流川会许愿能够继续顺利比赛,下一个赛季能有更多出场时间,等等。但木牌上空空如也,只端正地写了“流川枫”三个字。
仙道把绘马架让给其他人,抬头看天。“太冷了。”仙道拢起围巾遮住耳朵。
流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天空中灰蒙蒙的云层团簇在一起,将太阳遮住,只有大雪下个不停。他们来时雪才铺浅浅一层,现在踩下去已有松软脚感。整个世界在新年的大雪中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将近傍晚,初诣的队伍逐渐散开,神社被大雪包裹着重归静谧。他们站在鸟居下,流川驻足凝望片刻,呼出一团白色雾气,说:“仙道,没有世界末日。”
END
FT:
标题“Uzak”是“Distant”的意思,中译是“远方”,此外还有“隔阂”这一层意思在,因此封面图里一盏灯将二人隔开。扉页和末尾的图可以合在一起,最末是高中时代夏天打完球回去的二人,扉页则是十多年后再遇的他们,某个冬日,走在雪中,走在高中时代他们落下的阴影中。个人解读中,流仙很适合下雪。一开始想要一个冬日故事,下雪时空气凝滞,雪落得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大概这样一种氛围。
写上一篇时我以为我不会再写了,结果没想到写了一篇更长的,塞入了非常多的个人解读,不仅有对流川与仙道个人的,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还有对其他几个角色的。少年时期的puppy love是云投下的一片影子。原作背景下,对流川,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流川有很清晰的目标,他为挑战而生,会一直一直向前走,不再回头;而仙道不同,仙道身上有许多可能性,他也许也会继续打篮球,也许很早就离开,未来有许多岔路,走上那一条也许仅仅由运气决定。这一次则写了他会继续打球,因为他也同样喜欢篮球、同样认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