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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mains of the Night/长夜将尽
二零一二年的秋天,夏日的温热还未退去,冬季的潮湿便已赶来。布加拉提穿着一件蓝色的卫衣,有点紧,卫衣上印了一只黄色的皮卡丘,背面印着两排“PIKAPIKA”。他当然不会买这种衣服,实际上,他提着工具箱上楼时才发现这是乔鲁诺的衣服。好几年前,乔鲁诺非要买它,他没玩过宝可梦,但是认识皮卡丘,他觉得很可爱,买下之后就穿着这件衣服继续逛街。乔鲁诺只在刚买下时热情地穿了几次,后来几乎就遗忘了这件衣服,塞在了柜子的角落里。他们不分衣柜,两个人体型相当,乔鲁诺比他稍微瘦那么一些,他们经常拿错衣服,于是他时常穿着一件对他来说过紧的衣服,抬起手来时肩膀那里会被扯住。
这很是乔鲁诺的风格,家里堆着许多他一时兴起买来的东西:复古的钟,客厅挂了一个,书房贴了一个;很多全新的书,乔鲁诺在促销时买来的,尽管他保持着看书的习惯,但买书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看书的速度,书架上甚至还有不少塑封未拆的文学书;一个索尼的音箱,买之前乔鲁诺信誓旦旦,“绝对不是浪费钱,布加拉提,把它放在客厅里,不会占多少位置,我们还可以跳舞,有了它我们的客厅就能变成舞池”,他再一次相信了乔鲁诺,事实证明这个昂贵的音箱最大的作用就是占据空间,布加拉提之前就多次想要把它清理掉;还有他那些手办,书桌上,乔鲁诺的电脑屏幕前放着一个BB8手办,他需要这个小机器人陪着才能工作。
布加拉提在上楼的时候看到一把坏了的光剑,大概在乔鲁诺出事前几天,他一时兴起又找出了它,才发现它已经坏了,于是扔在了楼梯间里。
他又想到了乔鲁诺,这个空间里充满了乔鲁诺的气息。布加拉提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这把坏掉的光剑上挪开。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乔鲁诺已经离开——换一个词,他逼自己说出那个字眼——死掉一个星期了。
他提着工具箱,把肩膀处的衣服向上拉,好让他的手臂能够举起。他打开通往楼顶的门,以前他们时常会来,但自从乔鲁诺出事,这扇门就被关紧了。
房顶是平的,上面堆了一些年久失修的物品。他提着工具箱走向那个和他一般高的金属物,它在他们的房顶很多年了,当初是意外来客,轰地砸在这里,震得他们的房子都在发抖。他和乔鲁诺半夜穿着睡衣上楼查看,发现这样一个金属物掉落下来,居然没有砸穿他们家。他们的卧室就在它的下方,要是不幸一些,他们已经躺在床上双双殒命了。
“这是什么东西?”乔鲁诺问。他们不敢靠近它,谁知道是不是什么炸弹,这么大的体积,要是爆炸,说不定能炸掉半个街区。
“不知道。”布加拉提举起手电筒照向它。溅起的粉尘缓慢落下,金属物在灰尘中岿然不动。他看到一扇类似门的东西紧闭着,试探着问:“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夜。他们等了一会儿,乔鲁诺说:“也许是外星人,布加拉提,太好了,地球终于要被侵略了。”
乔鲁诺二十几岁,热爱科幻片,他原先的宿舍贴满了《星球大战》《星际迷航》一类的海报,写了厚厚一笔记本的关于这些老牌科幻片的物理笔记,详细分析了可行性。他还参加过影迷会,里面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他混在她们中间,一起谈论曲率加速和千年隼。
布加拉提不咸不淡地说:“恭喜,我们会成为头两个的人类牺牲品。”
他小心地试图靠近这个金属物,乔鲁诺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看看有没有人。哦,我应该先说,愿原力保佑我们。”
布加拉提用英语念出这句名台词,走到它边上,敲了敲那扇门,毫无动静。
“他们肯定已经跑了。”乔鲁诺悬着的心掉下来,虽然被外星人抓走可能会让他载入史册,但其实他还不想那么早就死掉,“我们应该先睡觉。”
后来这个金属物里也没跑出什么外星人,他们自然也没成为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首两位牺牲者。它一直待在他们楼上,落了一层灰,远看起来活像一个脏兮兮的大烟囱。
布加拉提把这个大烟囱擦干净,找到特里休说的那个按钮,按了一下,金属门自动打开来。他走进去,灰尘没有侵入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面的仪器还同当年第一次打开时一样纤尘不染。他在椅子上坐下,系上安全带,想象自己跳跃世界线,去往另一个时空,打开门时第一眼见到的也许还是这个天台,楼下,乔鲁诺正戴着耳机在看《星球大战》最新的一部电影,一边不停歇地向他吐槽迷幻的剧情。
布加拉提坐在舱室内,他知道该如何操作这台机器。有一年夏天,他和乔鲁诺在特里休的指导下仔细地研究过它,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来进行理论分析,证明特里休所言不虚。现在,这个被特里休暂时搁置的大机器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一年以前,特里休坐着它出现在他们的楼顶。当时这个机器毫无动静,他和乔鲁诺打算下楼继续睡觉,紧接着门开了,一个粉发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她抱怨着机器的不精确性,害她降落在这种地方,差点摔下楼去,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和乔鲁诺穿着同样的背心与短裤,手电筒的一束光照向这个女孩,乔鲁诺在他身边吸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有外星人!”
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还是一个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可爱女孩。”
特里休迎着这一束毫无威胁力的手电筒光剑笔直地向他们走来,两个男人比她要高大许多,但此刻拉着手不知该作何反应。特里休走到布加拉提面前,说:“是你,布加拉提,我认识你,我认识你年轻时的模样。”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特里休看到旁边的乔鲁诺,又说:“那么你一定是乔鲁诺了。”
“你认识我们?”布加拉提问。
“是的,我认识你。我认识你时你已经很老了,而我比现在还要小,大概只有十二岁。”特里休说,“能别用这个手电筒照着我吗?很刺眼。”
他坐在机器里给特里休打电话,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头。一直到电话打通,特里休在那头“hello”了两声,布加拉提才如梦初醒:“啊,特里休。”
少女安静地等他开口。
“我想……借一下你的时光机。”布加拉提从机器里出来,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说出口了,“只用一下。”
布加拉提听到她起身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手机那头传来“欢迎光临”的电子音。特里休走到街上:“你在家吗?我马上回来。”
特里休十八岁时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们时常吵架,或者说冷战,那是最凶的一次。吵完后,她坐上这台时光机进行时间旅行,从未来来到这里,到今天为止已经一年余三个月。最开始的两个月,她一直借住在他们家里。
半个小时后特里休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看到时光机的金属门开着,仪器没亮,布加拉提站在外面。两个人在等待对方开口,于是布加拉提说:“我想回去试试。”
这一年多来,他和乔鲁诺,包括他们的朋友们,谁都没想过要借用这台机器。生活中当然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过去阿帕基常常要面对辱骂他的路人,指责他拿了他们的税钱却办不好事,现在他的状况已经好多了,至少不用整天在大街上闲逛,那会儿他的车被砸坏好几次。大约七个月前,乔鲁诺去国外参加一次学术活动,但不幸地整整迟到了二十四小时,最终都没能见到他崇敬已久的教授。本来,出于为自己考虑,他可以借用这台机子修正一下,但毕竟也许会影响到其他的人。而且,谁都会遇到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倒霉事,他们都以为这些是人生必备经验之一。
但是现在摆在布加拉提面前的选择要残酷得多,不是今天迟到了或者被老板骂了,也不是被公司炒掉或者被房东赶出来,这些之前他觉得重要的事都变得那么轻,只要——也许只需要往回拨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能够保证乔鲁诺还活着。
好吧,他想,这是一条人命,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毕竟是一个人的一生,乔鲁诺才刚过三十,还在他的科研人生的起步阶段,不出意外,他应该先成为讲师,试着给学生上课,然后会成为教授,不过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他应当还有许多机会。幸运的是,命运送给他们一台时光机,他没法放弃掉摆在他眼前的希望。布加拉提又翻出他和乔鲁诺做的有关这台时光机的笔记,用以确认他可以救回乔鲁诺。
“好吧,你可以借用它。”特里休说,“不过不可以回到我来之前。”
“当然。”布加拉提说,“我想只需要回到一个星期前就可以了。”
特里休点点头:“还有,我们那个年代,时空旅行有一些必须要遵守的准则,不太多,至少你不能让过去的你遇到现在的你。”
这些他们都研究过,布加拉提了然于胸。实际上,他已经考虑了好几天这件事,在计划着要回到哪一个时间点,给乔鲁诺发一条短信,确保他更改自己的路线,这样他就不会遇到那场事故。
特里休咬着嘴唇,轻声说:“不过,你要知道,有一些事无法改变。”
布加拉提盯着她,她面露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说下去。
“总之,你可以试一试,有一些事情可以被改变,而另一些事情则是‘命中注定’。这是你告诉我的。”
布加拉提想到特里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认识你”,而不是“我认识你们”,她说的是“那么你就是乔鲁诺了”,特里休不认识乔鲁诺。那么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乔鲁诺真的已经死了吗?他难道没有把乔鲁诺救回来吗?
他不相信。
他勉力撑起一个微笑:“没关系,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没法就这样放弃。”
特里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告诉其他人吗?”
“我想是的。”
他们坐在屋顶,布加拉提给阿帕基打电话,接着给米斯达、福葛和纳兰迦打。他们陆续赶来,看到时光机开着的门就明白了布加拉提的想法。
“我打算试一试。”没有人说话,布加拉提只好自己打破沉默,“我会回到一个星期以前,如果成功,乔鲁诺还会活着。”
他们离他两米远,排成一排站在他面前,维持着一样的表情,也许有一些同情。他的朋友们,布加拉提想,也许他们早就在等着他说出这些话。
“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阿帕基率先打破沉默,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是不是?”
“对。”纳兰迦说,“你会很快就回来吧?把乔鲁诺也带回来,我们也很想他。”
这项秘密行动像是一桩什么寻找走失儿童的任务。想到这里布加拉提笑了:“不会很久的,也许下一秒我就回来了。”
“小心一点。”福葛说。米斯达接着他的话:“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的,也许还有乔鲁诺。”
他的朋友们或许还试图再对他说些什么,应该是些安慰的话,实际上没什么可说的。在他们开口之前,布加拉提就走进那个机器里,设定好时间。他还记得他接到电话,应该是八天前的傍晚,他设定的时间是那一天的中午。跳跃时空会产生很严重的失重感,机器停下时,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涌,酸液顺着食管倒流上来。但他没有允许自己喘一口气,拿出口袋里的手机。他的任务很简单,给乔鲁诺发一条短信,提醒他今天记得去干洗店拿衣服,这样他就会避开事故的那条路。
几分钟后,乔鲁诺给他回了短信,告诉他他会去拿的。布加拉提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时间,时光机又一次降落在他们的房顶,金属门开后,布加拉提看到了金色的头发。
“嗨,时光旅行顺利吗?”
“当然。”布加拉提从机器上跳下来拥抱乔鲁诺,他抱得太紧,倒让乔鲁诺感到莫名。米斯达在旁边吹口哨,乔鲁诺在他耳边问:“发生了什么?”
“我去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不能告诉我吗?”
“我得组织一下语言。”布加拉提说,转向其他人,“今天在我家吃饭吗?”
“什么?不是你邀请我们来的吗?为了庆祝你的第一次时空旅行。”米斯达嚷嚷着。
“噢,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么,他确实把乔鲁诺救回来了。布加拉提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他改变了之后一个星期的事。
晚上,乔鲁诺问:“你还没跟我说,你回去做了什么。”
“只是回去看看。”布加拉提说,“我想回去看看我父亲。”
“米斯达大概会信,”乔鲁诺在床上躺下,“不过我想阿帕基和特里休也不会信的。”
布加拉提有些踟蹰:“好吧,实际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比如?”
布加拉提经历过父亲的死亡,那时候他十六岁,他的父亲病了好几年,在医院度过他余下的三年,最后,他对布加拉提说,他想回到他们那个旧房子里。他们的房子靠近海边,从前,他的父亲从那幢房子出发,开着一艘船去捕鱼。最后一年,他们回到那栋海边的小房子里,他的父亲消瘦但是愉快,最终在他的婚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年后,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家人的死亡。仅仅只是过去了八天,记忆就变得如此斑驳。他只记得那还是很痛,迟缓的痛,像发作的偏头痛。一直到现在,乔鲁诺就在他旁边,他依然无法回顾那一天的事。
他关了灯,也躺下来,看着天花板。
“你死掉了,所以我回去,把你救了回来。”
乔鲁诺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说真的,真谢谢特里休带来了它。”
“是的,在她回去以前,我们应该多买一些谢礼。”
“塞满她的时光机。”乔鲁诺说,“她会喜欢现在的东西。”
“我在想——”很久之后布加拉提问,乔鲁诺的呼吸断了一下,他也还没有睡着,“如果死掉的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们有特里休的时光机,我当然也会来救你。”乔鲁诺在夜色中笑了,他转过来,用拇指按摩布加拉提的太阳穴,那里绷得很紧,突突地跳着,“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还活着。”
布加拉提抱着乔鲁诺。前几天——已经是一个不存在的世界的前几天了——他们的床失去了另一个主人,布加拉提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他很不习惯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无法安放自己的手。乔鲁诺睡觉时其实经常会踢到他,或者压到他的手臂,他已经习惯了乔鲁诺会在睡着后滚过来,把他的空间挤得很小。
多日来的疲乏在这一刻把他击倒,几乎是在乔鲁诺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意识模糊地睡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窗帘已经被拉开了。
“你睡得很熟。”乔鲁诺刷着牙走进来,“闹钟响了好几遍你都没听到。”
“没关系,没有醒得太晚。”布加拉提起来换衣服,乔鲁诺站在他身后,电动牙刷发出嗡嗡的声音。
“你昨晚哭了。”
“什么?”
“我猜你梦见之前的事了——我是说,在那个我死掉的世界里的事。”
“我不记得了。”布加拉提套上衣服,用手抹了一下脸,上面有一些痕迹,证明夜间他哭过。
他快四十了,很久没哭过,甚至乔鲁诺死后他也没有流泪。没有人规定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哭,更何况,没有关系,那些眼泪只是代替那个时候的他流了出来。
出门前,乔鲁诺心情颇佳地讨了一个吻。布加拉提还在编头发,双手举着自己的辫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抓住正在换鞋意欲离开的乔鲁诺的手臂。
乔鲁诺回头:“怎么了?”
“不,没什么。”
乔鲁诺死后的一个星期,他迅速地变得敏感,变得比十五岁时还要脆弱。也许,假使是乔鲁诺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比自己坚强得多。明明自己比乔鲁诺还要年长五岁。
“晚上吃泰国菜吗?”布加拉提问。
“好,你来定?”
布加拉提点点头:“我会发短信给你。”
他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店,上班的时候他查好地址,发给乔鲁诺。一天的工作让他缓慢地放松了下来。头几天,他几乎无法好好地工作。他必须要看文献,但那些字眼怎么都无法进入他的大脑。他的同事建议他放几天假,他们表示能理解,布加拉提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必须要工作,他需要工作来转移注意力。
他研究天体物理,恰好和时光机的一些理论有些关系,他把他和乔鲁诺为特里休带来的时光机所做的笔记本拿到研究所来,时常翻看它们。事发时,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时光机,他需要乔鲁诺活着。
这几本笔记本没在他的办公桌上,应该还在家里的某个角落。现在他不需要了,乔鲁诺还活着。布加拉提研究了一会儿他记忆缺失的那几天里所做的工作,离下班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收拾好东西,坐车去与乔鲁诺约定好的餐馆。
那家餐馆位置有些偏僻,布加拉提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店面。他坐下时乔鲁诺还没到,他看了时间,八点差十分,还可以再等一会儿。他翻着菜单,八点十五分,他还没见到乔鲁诺的身影。布加拉提给乔鲁诺发了短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实验没做完或者跑数据耽搁了,他说是,会晚一些到。八点二十五,布加拉提喝掉了两杯免费的柠檬水,乔鲁诺还没有到,他的手机亮起来,是一个陌生电话,布加拉提出了一身冷汗。一瞬间他以为又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或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接起来,实际上只是一个垃圾电话。
八点三十,乔鲁诺才急急忙忙冲进店里,一边说着“抱歉抱歉,实验出了些问题,拖了一会儿”,布加拉提觉得有些好笑,那颗悬垂的心落了下来。他想,乔鲁诺的死亡只是某一条世界线上的小概率事件罢了,这个小概率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还好,他们有时光机,他修正过来了,不必担心。布加拉提翻着菜单,实际上他已经翻了十几遍,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又翻了一遍,挑了几个陌生的菜。
泰国菜有点辣,布加拉提开始出汗,接着他放松下来。乔鲁诺好像有许多话要讲。他漫不经心地抱怨着他们的实验,他又得写好些论文,实验的数据很麻烦,看来得请隔壁数学学院的人来算一下。
“对了,下个月我们和他们数学学院有一个派对,好可惜,为什么不是和文学院呢?”
“数学系有什么不好的?”布加拉提又要了一杯冰水,大多数时候他在听乔鲁诺讲话,金发的人比平时话还多些,只是心不在焉地埋怨一些事情,说话时微微皱起眉,但并无恶意,他的话题没有什么逻辑地跳来跳去,倒让布加拉提开始遗忘不久前的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乔鲁诺喝了一口柠檬水,“我们总是和数学学院啊,化学学院啊,搞派对,难道不应该多元化一些吗?”
乔鲁诺偶尔会去文学院听课,他知道这个。大学时乔鲁诺就选修过两门文学课,“这是均衡发展”,乔鲁诺之前这样告诉他。乔鲁诺还模仿爱因斯坦,学过一段时间的小提琴,但不得要领,拉琴声像锯木头,最后不得不放弃。
布加拉提盛了一勺冬阴功汤,听到隔壁一对情侣正在聊天,女孩在讲他们的文学课,布加拉提这时候才发现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又回到了他的耳朵里,像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雨。不久前,他的听觉系统突然失灵,直到乔鲁诺出现,才恢复了一些。他开始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让他感受到他们的生活还在正常地继续。乔鲁诺听了一会儿,说:“要发射的新的探测器,正在征集一个名字。”
“我以为这不归你们管。”
“确实不,”乔鲁诺吃了一口咖喱,皱起眉,“这也太辣了吧——我们在办公室谈起来,你觉得叫俄耳甫斯怎么样?”
“肯定是你的想法了。”
“当然。”乔鲁诺笑了笑。
他们的书柜上有许多外行人看不懂名字的书,里面还夹了好多乔鲁诺买的书。在这些物理书堆里,他的文学书像混在义军里的达斯·维德。有时候乔鲁诺会拿出他买的诗集念两句:“当岁月流逝,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曾经爱过的人。”这两句诗,现在格外清晰地在布加拉提脑海里浮现出来。
剧烈的伤痛在他身上留下一些副作用,比如,他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从前他从没记起来过。布加拉提记得乔鲁诺给他念那个故事时,他们刚看完一部关于两个女人的故事的电影,于是乔鲁诺学着女主角的样子,找出那本《希腊神话》——硬壳精装——翻到俄耳甫斯的故事的那一页:“他被恐惧和爱情所压倒,无法控制自己,就壮着胆子迅疾地朝后看了一眼。啊,真不幸啊!就在这时,欧律狄刻两只充满悲哀和柔情的眼死死地盯着他,飘然坠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渊。他无比绝望地把手臂伸向渐渐消失的欧律狄刻。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又遭遇了第二次死,但没有哀怨,——假如她能抱怨的话,那她也只能怨她被爱得太深了。”他还记得那天乔鲁诺难得地穿着他那件皮卡丘卫衣,但是套了一条不协调的居家裤。他记得是在下午,应该是下午四点,他们吃完午饭开始看。看完电影后,乔鲁诺拉开了窗帘。接近傍晚时的阳光开始变浓,他没有把头发扎起来,于是阳光给他的金发再充满爱意地镀上一层橙红。布加拉提记起许多琐碎的事,从前他不曾注意的事。他还记得,故事念完后,乔鲁诺抬起头来,说:“Don’t look back.”
乔鲁诺说:“还好你不是诗人,你只是一个物理学家。”
布加拉提记得自己当时笑了:“而且我也是个普通的爱人。”
“当然,所以如果我是欧律狄刻,我希望你不要回头,反过来也是一样。”
但是他违背了诺言。没有人——没有爱人能忍住不要回头,他有一台时光机,明明可以救回乔鲁诺,他从没想到过那个毫无束缚力的诺言。
乔鲁诺的话题又跳到他大学时某节文学课上的一个小故事上,布加拉提听过一遍,不过他不介意再听一遍。乔鲁诺讲完后,说:“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试试把物理和文学故事结合起来写一本通识书。”
那个傍晚的事像一部高清电影那样在布加拉提眼前播放,巨细靡遗,不知怎的,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布加拉提刚从他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什么?”
“写一本文学和物理结合的通识书,我看到你笑了。”
“不不,”布加拉提起身打算去结账,“我可不会写书。”
吃完饭后乔鲁诺提议逛一会儿再回家,他们能看到房顶那个时光机,特里休似乎乐不思蜀,任由这个机器停放在他们的楼顶。乔鲁诺问:“当时是怎么样的?我是说,我是怎么出事的?”
布加拉提停在原地,似乎是在回忆前几天的事。他感到乔鲁诺抓着他的手,手心没有汗,没有捏得太紧,但恰好让他知道自己还在。比起乔鲁诺,布加拉提更容易被过去所束缚,有时候他对一些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他更多地用“以前”作为句子的开头。布加拉提站在路灯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唯一的记忆是那几天他连梦中都在考虑时光机的事,以至于他终于对他的朋友们说出口时,他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乔鲁诺狡黠地笑了:“因为那是不存在的事。”
巨大的落差感让布加拉提总是陷在一种患得患失中,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乔鲁诺仍然一眼就发现了这些不安因子。晚上睡觉前,布加拉提坐在床上看一本书,为了乔鲁诺说的,不要做一个刻板印象中的呆板的物理学家——他本来也不是,他会看一些文学书或者流行小说,但对诗歌总是敬而远之。
乔鲁诺洗完澡,坐到床上,追的剧更新了,他打算熬夜看完。
“我们要不要回学校看看?”
“哪所学校?”
“国外的那所。”
他和乔鲁诺在同一所学校念研究生,很巧,可惜并没有遇上。布加拉提问:“为什么?”
“因为,”乔鲁诺打开那部剧,“我想出去走走会比较好。”
布加拉提放下书:“难道我表现得有这么可怕吗?”
“当然没有。”乔鲁诺试图让他相信——好吧,实际上有一点儿,前一天晚上,布加拉提的眼泪简直要把枕头都浸湿了,他从没见布加拉提哭过,他想象不出来梦中他遇到了多么伤心的事。他感受得到,布加拉提总是紧张地盯着他看,希望他不停地讲话,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他试图表现得很平静,可是总有些东西会出卖他。“为了避免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理由显而易见地让布加拉提皱起眉,乔鲁诺又补充说,“以及,我们也有很久没出去玩过了。”
这个提议让布加拉提放松下来,往常都是乔鲁诺规划路线,他来订旅馆,落实细节。这一次,他比乔鲁诺还要兴致勃勃,乔鲁诺参与的项目还需要两个月左右才能结束,他们计划在乔鲁诺的项目结束后就去,布加拉提预订好机票,把出发的日子标在日历上。
有了期待之后日子就变得缓慢起来,还有一个礼拜就是他们的出发日期,布加拉提开始提到他们的学校,这是一个好的预兆,让乔鲁诺知道布加拉提已经忘记了一个多月前的事。布加拉提的学生时代十分无趣,他长久地待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或者寝室里,不是在做实验就是在写论文,每天都要和教授见面开会,他的教授十分严厉。他的娱乐活动很少,奖学金就结余一大部分,他拿奖学金去学了一年半的日语。后来,当他得知乔鲁诺身上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时,他兴奋地告诉这个有一半亚洲面孔的年轻人自己会一些日语,混血的年轻人却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四岁就来了意大利,并不会什么日语。说实在的,我现在只会说一句‘こんにちは’——你好。”
“学校旁边有那么多好玩的。”乔鲁诺对此耸耸肩,“每天我都觉得,一天的辛苦之后应该吃顿好吃的,我知道有一家挺正宗的意料店。”
“我们为什么要去美国吃意大利菜?”
“还有日料店,是个日本老头开的,我对周边的美食十分熟悉。”乔鲁诺说,“对了,回来后,我想去那个机子上坐一坐。”
布加拉提有些诧异:“时光机?”
“对,你用过一次吧?”布加拉提撇开视线,皱着眉,继续最后一次检查他们的行程。乔鲁诺继续问:“是什么样的感觉?”
“强烈的失重感、超重感,头晕目眩。”布加拉提的手离开鼠标,“你想上去看看吗?”
没有一个物理学家不会对这种机器感到好奇,乔鲁诺看着这个巨物,他从没使用过这个机器,但听闻特里休即将返程,仍然感到惋惜:“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看到时光机。回来再去吧,还有时间再最后研究一下。”
布加拉提对这台机器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特里休。之前特里休考虑新年前要回家,很快这个巨大的金属物就会离开他们的房顶。布加拉提又一次打开通往楼顶的门,时光机上没有灰尘,他轻轻地抚摸它,站在它的旁边眺望城市。
他和乔鲁诺的旅程因为意外而取消,最后他也没能尝到那家日本老头开的日料店,出发之前他一度十分期待。他只好自己买来食材,在家做寿司。他煮的米饭太多,只能给他的朋友们都分去一些。
那天电话响起来之前,布加拉提正在检查他们的旅行路线,确认航班。他正在航空公司的网站上浏览,以为是航空公司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们航班改签或是什么。接到那通电话后不久他就把航班取消了,把行程表丢进垃圾桶。旅行没有成功,但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他试着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比如把食材塞满冰箱,好好做一顿饭,看那些还没拆过的书,Netflix的剧还在更新,周末时坐在床上看完再起床。
布加拉提看到街道上往来的汽车与行人,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并不恐高,只是胃里烧灼。这台机器,布加拉提的指尖摩挲着它表面的金属纹理,尔后将它打开,最后一次坐到里面。他系上安全带,并没有启动,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坐上几分钟,才缓慢地走出来,回到楼下的房子里。
布加拉提依旧去上班,不是开车去,他有好几天没有开车了。他坐地铁下班,地铁站离他们家有一定的距离。一辆出租车开过,布加拉提举起的手又放下,选择走回家。
他在路上时,阿帕基打来电话:“……”
他接起电话,阿帕基却不知道说什么,布加拉提只好问:“怎么了?”
“布加拉提……”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阿帕基十分犹豫,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好这通电话的内容,“对了,你在家了吗?”
“快到了。”
“我家里电路出了状况,”布加拉提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没有拆穿阿帕基,“能不能先到你家来住一天?”
“你来吧。”布加拉提看到天台上那个模糊的黑色影子,时光机还在那里。
他本想拒绝阿帕基,告诉他他很好,他很正常,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上班,生活像从前那样规律。有时候他醒来,只睡在床的一半,而另一半失去了主人,他的心只是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想到,乔鲁诺不在了。
他的朋友们显然要比他紧张得多,每个人都打电话过来,请他去自己的家里吃晚饭,每一餐他们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气氛凝重得像是在给他送行。布加拉提想到这个画面,十分滑稽,大家害怕眼泪却也害怕笑,每一句话都说得谨小慎微。
他进门后没多久阿帕基就到了,他认识阿帕基比认识乔鲁诺还要早,他的朋友不善言辞,他知道他的朋友只是在想办法来陪伴他,毕竟——布加拉提把香菇从冰箱里拿出来——他取消行程,是因为乔鲁诺遇上了一场车祸。一个多月前的早上,他以为会再次失去乔鲁诺,那时他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拉住了乔鲁诺,后来,死亡并没有到来,他想,他的直觉从没有作准过,考试时,只要是他猜的答案必定是错的,这一次也一样,他的直觉会失效。一开始,他确实以为直觉是失效了的,他们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乔鲁诺好好地生活着,上班,下班,与他分享工作上的琐事,一起看电视剧,熬夜,第二天又赖床。结局是,意外只是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他煮着汤,阿帕基走进厨房,想要来帮忙。布加拉提感到他盯着刀具看了好一会儿:“我来切菜。”
布加拉提顺从地把位置让给他,去查看他的汤。
“明天能麻烦你再送我去上班吗?最近我不太想开车。”布加拉提说。
“当然可以。”阿帕基熟练地下锅,布加拉提干脆站在旁边看,“我在想……你要不要去我家住几天?”
“你家不是电路故障了吗?”
“过两天修好之后。”布加拉提看阿帕基盖上锅盖,露出犹豫的表情,“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布加拉提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我很好。”沉默了两秒,布加拉提又平淡地开口,“我在考虑乔鲁诺的葬礼。”阿帕基心里一惊,“我打算就在下周末举办,你、特里休、米斯达、福葛和纳兰迦,这样就够了。”
“他的同事们呢?”
布加拉提又低下头去,好像在考虑这件事。
“我想一个小型葬礼就可以了。我已经选定了殡仪馆,这周就会把遗体送去火化。”布加拉提打开冰箱门,翻找着他从超市买来的肉类,阿帕基怀疑有一瞬间他是不是把冰箱当成了医院的太平间,“总是在医院放着也不行——再要一份面,够了吗?我最近吃不下太多。”
阿帕基点点头。
“特里休之前说她要回去了。”阿帕基绞着意面,第一次感到和他的朋友聊天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我想看看她的时光机,可以吗?之前问过她,她说可以。”
饭后他们带着手电筒去看这个机器。布加拉提打开舱门,轻车熟路地启动机器,没有设定航行时间:“在这里设定时间和返航时间,”他指给阿帕基看,“这里是降落地点,不过地点精确度不是很高。这是燃料表盘,”布加拉提点点面板上的表盘,“如果要旅行的话,需要输入个人信息。”阿帕基能看到上面有两条不同的信息,一条属于特里休,另一条就是布加拉提了。
布加拉提还在给他讲解机器的一些细节,好像他已经对这个机器了如指掌。
“我之前想,也许有机会能坐上这个机器,不过显然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下来后,阿帕基说,“时光旅行是什么样的感觉?”
布加拉提把通往楼顶的门锁好:“强烈的失重感、超重感,头晕目眩。乔鲁诺之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你们对它都很好奇。”
“布加拉提……”阿帕基看向他,小心地、试探性地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试一下时光机?如果你开口,特里休一定会同意的。”
阿帕基吞吞吐吐。他知道阿帕基会建议他用时光机,听到这话后布加拉提笑了一下,也许笑得太难看,把阿帕基吓到了:“我试过。”布加拉提就这样看进阿帕基的眼睛里,这名警察经历过几次危险的案件,却第一次像这样害怕,撇过了视线,“我试过好几次,时光机就在我们的楼顶,我怎么会想不到……你知道吗?这是他第七次死掉了。”
看到他的朋友露出震惊的表情,布加拉提继续说:“第一次,我用时光机回到乔鲁诺死亡的那天,改变他的路程,他多活了三十八天。他第二次出事后,我根本没有去医院,而是直接走向了时光机,第二次只比第一次多活了三天,第三次多了两天,第四次也是两天,第五次和第六次是一天,这是第七次,唯一一次,没有当场死亡,让我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布加拉提这样平静地向他讲述乔鲁诺的每一次死亡,好像他本人的一部分也已经随着乔鲁诺的死亡死去了。
“我已经接受了他会死掉这件事。事实是,无论在哪条世界线,乔鲁诺的死亡都是注定的,我只能稍微延长他去世的日期。”他好像在解释一条物理定律,“阿帕基,我没法救回他,时光机也不行。”
“……”
他开始收拾摊在沙发上的衣服和抱枕,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
“以前乔鲁诺喜欢念诗,而我总是搞不懂那些诗,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一句,‘当岁月流逝,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他的声音了低下去,“我说得太多了。”
“不,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说,我在听着。”刚开始那几天,布加拉提总是说“我没事,我很好,不用担心,没关系”。他还能微笑,不太好看。他继续去工作,回来后对着电脑写论文。如果他们叫他去吃饭,接着留下来再玩一会儿,他也不会拒绝。他们谁都不提乔鲁诺,但布加拉提有时候会说“乔鲁诺喜欢……”或是“乔鲁诺会……”。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场景。
布加拉提一边说一边在房子里走动,阿帕基跟着他走进书房。他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硬壳的书来。
“‘他被恐惧和爱情所压倒,无法控制自己,就壮着胆子迅疾地朝后看了一眼。’”布加拉提念道,“是说俄耳甫斯。第一次我用时光机把乔鲁诺救回来后,我们去了一家泰国餐馆,隔壁有一个女孩子,也许是学文学的,提到了希腊神话,于是乔鲁诺提起他们准备发射的探测器。”布加拉提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他记得这样清楚,“乔鲁诺总是喜欢看些文学书,你知道的。他说,他提议叫‘俄耳甫斯’。当时我想起来,之前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电影,看完后,他念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这段故事。俄耳甫斯回头了,欧律狄刻又回到了冥界,这本书上写的一句话是,‘她又遭遇了第二次死,但没有哀怨,——假如她能抱怨的话,那她也只能怨她被爱得太深了’。我们以前讨论过,当时我们都希望对方不要回头。”
阿帕基还在看着他。布加拉提想起他接到医院电话时,这一次他没有再走向时光机,而是直接赶到了医院。
乔鲁诺被一辆车撞伤,但是并没有立刻死去。布加拉提见到他时,他身上都是血,金色的头发被染红了一片。那张脸,布加拉提几乎不敢看,差点认不出来那就是乔鲁诺。医生告诉他他们尽力了。乔鲁诺的绿眼睛仍然明亮,也许是死亡的征兆。布加拉提逼迫自己看着那双眼睛,尝试着握住乔鲁诺的手。以前他听说,任何一点重量对将死之人来说都是万斤沉重,他不敢太用力。
乔鲁诺见到他时很高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变得更加扭曲。他让布加拉提握住他的手,小声说:“好痛,布加拉提。”
他用平时那种想要多吃一个布丁的语气对布加拉提说着:“好痛啊……”
“还好你来了。”
布加拉提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再用时光机了。”他捂住脸,阿帕基看到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我已经让他多痛苦六次了。”
那天,乔鲁诺念完这个故事,看向布加拉提,说——
“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