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ale Morne/雾色黎明
死就是死,死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法。在布加拉提看来,死亡并不是一件类似喝水生病那样稀松平常的事。1在这种地方,死亡不是上好发条的倒计时钟,在你进入老年之后日夜兼程地赶来,并提前用病痛和少眠作为一种提醒。在他看来,死亡是不幸,又是一种无可奈何。
但在那天之前,他还没想过死亡会等候在路边。他二十九岁,尚年轻,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已经经历过死亡,但还没想到它会这么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后来我来采访乔鲁诺·乔巴拿——他曾经的丈夫,据他所说,那天早上布加拉提起得很早,他同盖多·米斯达要一起去城里一趟。早上他起床时吵醒了乔鲁诺,但看起来没什么歉意:“你应该起床了。”
“才六点半。”
布加拉提套上外套:“你之前说要早起。”
乔鲁诺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起来,听布加拉提走进浴室,再走出来,去到厨房。
“我昨天梦到和我爸一起出海。”布加拉提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他了。”
“你很久没做过什么梦了。”乔鲁诺指出。
“不过这次我记得很清楚,”他把黄油涂到面包上,看乔鲁诺穿着睡衣、打着哈欠坐到椅子上,“我家附近有一座小岛,你还记不记得?我梦到我和我爸在那座岛上,但是没有那两个人。”
“你们在干什么?”
“钓鱼。”布加拉提说,“应该是,这里我记不清楚了,不过我记得当时在下小雨,天挺黑的,看起来马上要转成大雨,应该会起风暴,可是我们没回家,爸爸找到一个山洞,我们就躲在了那里。而且很奇怪,从岛上能看到我家,本来是看不到的。”他打趣道,“你不是吉普赛人?我在想,这个梦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从外面来的,不是吉普赛人,也不会解梦。”乔鲁诺那时困得东倒西歪,没什么心情听他讲这个没有意义的梦,“没准,我们应该回去一趟。”
“你说得对。等我回来后,我们应该回去一趟。”布加拉提一个人把早饭吃掉,说,“你还是继续去睡吧。”
几年前,乔鲁诺来到这个小镇,最后在这里定居下来。这个镇子小得在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的地方究竟叫什么名字,他们只称它为“我们那儿”或者“我们镇”。住在这里的人不多,但都是些怪人。二十几年后我来到这里时,乔鲁诺已经搬离了这里。这是当然,布加拉提死在了这里,他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儿。不过我来时运气很好,遇到了已经步入中年的他。他和二十几年前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回答我的问题时总是很冷淡。
“布加拉提也不是这里的居民。”这个金发的中年人还是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坐在他的真皮沙发上对我说,“不过他来得很早。他本来应该是名渔夫。”
这个镇子里的人大多不是出生在这里,布鲁诺·布加拉提当然也不是。他出生在海边,他的父亲是名技艺不差的渔夫,他从小学来了父亲的那些捕鱼技术,这点技艺没有随着他离开海边,来到这里定居而衰弱。后来盖多·米斯达告诉我,住在镇子北边的那个贝西,别的都不擅长,单就喜欢钓鱼。早些时候,他们办过一场十分无趣的捕鱼会,为的是看看究竟是贝西更厉害些,还是布加拉提更胜一筹。住在这镇子南方的人与北方的人关系并不好,以一条河为界限,分居两旁,倒也不至于见面就打起来,但时不时有股剑拔弩张的味道。那天贝西和布加拉提的比赛以平局告终,布加拉提说那是因为他运气好,他早就不太会捕鱼啦。贝西比他小上好几岁,平时总是唯唯诺诺地跟在普罗休特屁股后面,只有在钓鱼这件事上,他才充满兴趣。人们路过那条河时时常能看到他坐在旁边,带着瓶水,一钓一个准。比赛那天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好让自己能赢过这个真正的前渔夫。北边那些人气氛凝重,普罗休特抽掉了好几支烟。一开始是贝西占上风,他对此颇为得意:“我一定会赢了他,大哥。”但普罗休特不这么看:“‘等我赢了他’这种台词根本没有用到的必要,只有在你赢了之后说‘我已经赢了他’才可以。”南边米斯达他们可就热闹了,买来一打啤酒,好像布加拉提已经赢了似的,说是在旁加油助威,不如说是在庆祝胜利。
他们这天比赛钓鱼比了整整一天一夜,简直钓空了这里的鱼,要不是这镇子没在海边,也还没到鲨鱼季节,我看他们简直能捕上鲨鱼来,再不济也能像圣地亚哥那样钓来一条上千磅重的大马林鱼。第二天清晨布加拉提以一条鱼的微弱优势赢了贝西,把普罗休特气得够呛,贝西则被沮丧裹挟,面对普罗休特时吓得不敢说话——他一向唯普罗休特马首是瞻。他们把大部分鱼都放回去,干脆就在河边支起架子一起烤起鱼来。普罗休特虽然吃了鱼,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向来不太喜欢布加拉提他们这群人,理由么,也没人说得出来,住在镇子北边的人都不太喜欢南边这群人,同样的,南边这些人也不喜欢北边的人。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互不干扰,在酒吧遇到了,居然还能一起喝杯酒。
那天布加拉提烤了不少鱼,他做菜水平不低,比起北方那些人的要好上许多。北边的这些人着实是一群大老粗爷们,每天都只能去下馆子。他烤鱼能烤出花样来,去腥,放上香料,火候掌握得相当好,能根据每个人的口味做出不同的风味来。他知道贝西喜欢吃熟些的,普罗休特要带血丝的,烤得香脆。北边的这些人气归气,吃也没少吃。布加拉提还是名小渔夫时,就常常自己生火做饭。他父母在他七岁时离了婚,这个家缺少个女人之后乱套了一阵,他父亲是个传统的男人,大多数时候早起出海,晚上才回家,勤劳能干。不能出海的那些日子,他就帮妻子打打下手,却不会上灶台。后来布加拉提的母亲要离开那里,想要带走自己的儿子,把他送进城里,送到学校去念书,布加拉提却意外地选择留在他们的渔村里。当时七岁的布加拉提表现得比自己父亲还坚强些,开始学着操持家事,取代他母亲的位置。倘若当时布加拉提跟他母亲走了,也不至于出现在这里,他能混得更好。可他没有。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跟随他母亲一起去城里,据说他母亲后来去了米兰,嫁给一个商人,又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倒也不错,不愁吃穿,四十岁时仍像三十岁那样年轻。现在想来,大概那时就能预见布加拉提的死亡,他这样的人,是很难寿终正寝的,总有些意外在等待着他。
“我晚些时候才听说他要死。”乔鲁诺告诉我,“那天他和米斯达去城里,回来后我就听说他会死掉,我知道时半个镇子都已经听说了。”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他要死了?”
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哪怕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他依然不肯轻易地相信那事儿就这么发生了。
“差不多吧。”他说,“但是谁会信呢?”
谁会信呢?第一个听说布加拉提会死掉的人是盖多·米斯达。那天布加拉提起床吵醒了乔鲁诺,他吃完早饭后乔鲁诺继续去睡,布加拉提和米斯达二人进城。流言传开时已经变了个样,有人告诉我,当时他听说的是布加拉提从前的仇人找来了,要把他杀了报仇。
“可是布加拉提怎么可能会有仇人呢?”迭戈·门宁这样告诉我,“当时我听说布加拉提的旧仇人要来寻仇,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布加拉提先生是个好人,他不可能会有仇人,这当然是一句谣言。”
迭戈·门宁在这里开一家小店,卖点水果什么的。他同这里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小时候游手好闲,去过几年学校又退了学,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也不去找份正经工作,于是十几岁就在这镇子上乱晃,像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这镇子上的混混。平时他们这种人也就是到处闲逛扰人视线,这里顺一个苹果,那里摸一把女人的屁股。镇子上的女人们知晓他们是哪类人,漂亮的姑娘们基本都被他们骚扰过了。他们在这儿不受欢迎,于是这帮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又不约而同地想着要去城里看看。年轻人们搭着车离开这里,这一去可就出了事。迭戈·门宁去了城里也不找工作,不过就是游手好闲的范围从镇子里扩大到城里罢了。城里什么人都有,他们一行的几个年轻人不知从哪个城里的混混那儿搞了些粉来,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的同伙里有嗑药嗑嗨了的,死在了城市的哪条小水沟里。迭戈·门宁算是运气好的,他二十岁去城里,二十二岁半时带着这些粉回镇上,在家里无法无天。他和他朋友躲在家里嗑药,他那个狐朋狗友嗑嗨了之后把自己的母亲揍了个半死,他们吸毒的事就这样被发现了。门宁女士拉着她这位年过半百的朋友去找了布加拉提。
迭戈·门宁一直到现在也没说布加拉提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他脱离了毒品,他只说他这辈子都记得布加拉提的这个恩情。布加拉提那时才二十,比迭戈·门宁还小两岁。他那个朋友嗑得太多,已经救不回来了。后来有人在河下桥洞里发现了他骨瘦如柴的尸体。当时是夏天,他被发现时已经呈现巨人观,尸体不堪入目,蚊蝇缠绕,散发出一股恶臭。迭戈·门宁在现场目睹了他的尸体,后来整整两个月没吃过荤。之后他就把毒戒了,同他那些酒肉朋友也走远了,之后也没复吸。他在这里安定了下来,不再想着去城里玩乐。戒了毒之后他拿家里的一点积蓄开了这家小店,过上了安稳日子,一直到现在。
“当时要不是布加拉提先生,我看我也早就死在桥洞下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讨了个老婆,还生了一个儿子。”迭戈给了我一个甜橘,“所以说,布加拉提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会有仇人?当时听到我就不信。”
我剥了那个橘子,他又说:“其实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应该是盖多·米斯达最先说出来的。他是布加拉提的好朋友,怎么会说有人要杀他呢?我想他大概是搞错了。”
我又向乔鲁诺求证,他告诉我,这件事最开始确实是盖多说出来的。
“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说过有人要杀布加拉提。”盖多·米斯达今年已经快五十了,但身体仍然健朗,穿着二十几年前那一套衣服,但是不再露腰,“我不知道后来怎么传成了这个样子。乔鲁诺对你说了吧?那天我和布加拉提要去城里。”
我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当时在城里遇到一个雕塑家——他自称是个雕塑家,是他说布加拉提会死掉。”
布加拉提进城是为了调查花店老板的女儿自杀一案。那个可怜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却听说女儿跳楼自杀了。
“这不可能。”他来找布加拉提,“我的女儿一直都很开朗,她不会自杀的。”
“布加拉提在我们这儿很有威望,当时花店老板来找他,我们也都听见了。”米斯达指的是阿帕基他们。
“一定是那个男人谋杀了我女儿。”
花店老板掏出全身家当求布加拉提能调查清楚这件事,最后他不得不接下这桩差事。问题就出在这个雕塑家身上。花店老板的女儿自杀前正和他交往,好端端的就从高楼上跳下来了,这个雕塑家坚称她是自杀的,同时还预言了布加拉提的死亡。
米斯达是个迷信的人,他笃信“四”是个倒霉数字,只要碰到“四”就会摊上坏事,他也信教,家里摆着圣母玛利亚的小雕像。于是案子没解决,布加拉提还被人预言了死亡,他首先跳起来把这个口出狂言的神棍打了一顿,打断了他的腿,大概要进医院住四个月。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预言从来没出错过。”
米斯达一脚踩在他身上:“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会死?”
“至少不是现在。”他满脸是血,但毫不畏惧。
米斯达又给了他一拳,被布加拉提叫住:“行了,就这样吧。”
米斯达骂骂咧咧地被布加拉提拉走了,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走了一半米斯达才想起来那个神棍说的话:“他妈的,被他说对了。”
布加拉提倒不怎么生气,他不迷信,实际上也没听到雕塑家和米斯达之前的对话,他来时年轻人已经被米斯达揍得快断气了。回去的路上米斯达同他说了这件事,布加拉提只是笑了笑:“我不觉得我会死掉,米斯达,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要太迷信了。”
在这件事上,米斯达有足够的理由气愤。他从前是个和迭戈·门宁差不多的混混,整天无所事事,因为斗殴坐过一段时间的牢,是布加拉提把他从那里捞出来的。他出来后就跟着布加拉提搬到了这个镇子上,住得离他不远,只要布加拉提叫他他必定会赶过来帮忙。他来了这里之后不再犯事,问布加拉提借了些钱,开了家书店,和电影里那个盖多差不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所以几年后的那天,他听到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神棍诅咒布加拉提会很快死去,他虽金盆洗手,但那股劲还在,当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
他回来后就同阿帕基他们说起这件事,应该是在酒吧里,还有别人,有耳朵尖的人听去了,这事儿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这个镇子里传开了。
他们晚上回来,当时乔鲁诺·乔巴拿还不知道这件事,布加拉提认为这只是别人为了报复而说出的话,没当回事,也就没告诉乔鲁诺。第二天,阿帕基就从米斯达嘴里知道了这件事。
“不可能。”这是这个男人说的第一句话。
“是吧?你也觉得,他一定是在胡说!”盖多喝下一杯啤酒,把杯子砸在木头桌上,震得桌子嘎吱嘎吱响,“这人神神道道的。”
“要是有人要杀布加拉提,我一定会先杀了他。”阿帕基第二句话这么说。
“也要算上我一个。”
这世界上肯为布加拉提两肋插刀的人不少,比如米斯达是一个,但一马当先的必定是阿帕基。阿帕基在镇上当警察,他这个职位来之不易,也许是因为其实这地儿根本没人管,什么秩序都是当地人自己建立起来的,简直像个藏污纳垢的世外之地。他也是从外面流浪来的,第一次见到布加拉提时,他已经丢了工作,在他那个垃圾场一样的窝里专心当一名酒鬼,如果不是布加拉提,也许他早就醉死在那个垃圾场了。
阿帕基一直梦想着当一名警察,放在这种小镇可是个稀奇事。但他也确实进了警察局,可惜他为人太过正直,宁折不弯的人像玉,容易碎。他在原来那个警察局做了不到一年,半点好处没捞着,还因为受贿害同事死了,被革了职,整天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醉生梦死。他差不多花光了自己那一点微薄的积蓄,没脸回家,每天喝着酒,打算收拾收拾,盘算着再去找份工作,随便什么都行,哪怕跟着街头那些混混都行。
“如果没有布加拉提,我没准早就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阿帕基说到这件事时吞吞吐吐,“我不是没想过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
那段日子对阿帕基来说极为昏暗,一个酒鬼离不开酒,又挣扎着想要爬向唯一的亮光处。
“我能明白。”我说,“我也遇到过这种事,要不是当年有个人帮了我,我可能就会在别人的霸凌下走向黑暗或者死亡。”
这时他才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我不知道还有这事。”
“这不重要。”我呷了一口他的茶,“我们在说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是的。”他面色僵硬,似乎不愿意与我提他的伤疤,“当时我想把酒戒了,找份工作,我不想死,我还想……”他抿着嘴,“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要溺死了。后来布加拉提才出现,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他是帮我戒了酒,又让我住到这里来。”
我摩挲着杯沿:“原来是这样。”
他冷笑了一声:“你当然不懂,我当时已经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家,无处可去。”
“所以,他让你到这里来,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说,“你想说,他给了你一个新的‘家’,是吗?”
他不置可否:“我们在说布加拉提。”
“是的。”我点点头,“是我岔开了,我只是不知道他从前的很多事。”
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下去:“第二天我和米斯达在酒店,米斯达告诉我说他们遇到一个雕塑家,那个人预言布加拉提会死。当然没人信,当时我说的是‘要是有人要杀布加拉提,我一定会先杀了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
“当时谁会信布加拉提会——”他顿了一下,“死呢?简直是个笑话,你信吗?”
“不会。”我说。
“要是我那时知道那个该死的雕塑家真的他妈的是个预言家,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阿帕基喝了一大口茶,“而且他那时才刚刚结婚。哼,要是真像米斯达信的那样,这世上有什么圣母玛利亚,她怎么会让一个刚刚成婚的人死掉?”
我们沉默了一阵,阿帕基起身:“行了,你可以走了吧?再提这件事又有什么用?”
布加拉提出事后的那一段时间,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都不好过,像是表面张力终于失效,镇子的南边陷入了崩溃。很快这个在地图上都占不到一个点的小地方开始分崩离析,先是乔鲁诺搬离了这里,他本是这一帮人里来得最晚的那个。和大多数人眼里的布加拉提不同,他认为自己本会在这里沉寂下去,可是这时乔鲁诺出现了,同大多数故事里流浪的吉普赛人那样,金发的年轻人走进了这里。他来时像天火,烧进这个镇子,把布加拉提也点燃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畅快,感到我还活着。”如果布加拉提还活着,他当然会这样说。这话是后来阿帕基转述给我的。他敬重他的朋友,同时把乔鲁诺这个外来者视为眼中钉。不过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其实早就接受了金发的年轻人。实际上,乔鲁诺走后不久,他也跟着年轻人一起走了。
“我不觉得留在这里还有什么必要。”他告诉我,“纽带已经断裂了,我没法再在这里住下去,所以我打算搬出去一阵。”
后来纳兰迦·吉尔卡也走了。
“我待不下去。”很多年后,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依靠布加拉提才能做决定的人了,“他本来就不想让我来这里,所以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我原来跟随一个手工师傅学手艺。”
纳兰迦·吉尔卡,准确地说,是潘纳科特·福葛推荐他搬来这个镇子的。他十五岁时流落街头,没上过什么学,也没什么手艺,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跟着一帮混混度日。他的人生一眼就看得到头:打架斗殴、偷窃、翻垃圾桶。他十五岁时很轻信别人,结果被一个混混栽赃,因此坐了一年牢,出来时患了眼疾,是布加拉提送他去的医院。
“如果你想让他搬来这里,那么你就要负起责任。”布加拉提这样告诉福葛。
福葛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纳兰迦眼疾治愈后,他就搬到了镇上,离福葛家不远。他对念书一窍不通,但是手巧,能做些木工,把小玩意做得栩栩如生。他曾经做过一个飞机模型,在镇上拍出了高价,连向来同他不对付的霍尔马吉欧都不得不称赞他的模型是镇上最好的,没准还能和城里的那些比一比。不过据说那个模型最后由福葛带到城里帮他卖了,价钱不错,足够让纳兰迦过活好一阵子。
米斯达和福葛倒是没有走。
“人死都死了。”福葛说这话时很不客气,他肤色本就偏白,这时更显苍白,咬着嘴唇,额角抽动,“没什么好说的。”
他在这镇上当一名医生,但脾气很差,有一回伊鲁索来这儿看牙,结果福葛下手太重,他肿了十天还没恢复。
“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死?我给你送面锦旗来。”他这会儿还没消肿,说话总有点漏风。
“打剂消炎针就行。”福葛举着针,一针扎下去,被他扎的人不敢说话,“行了没?没事别挡道。”
“哟,你给我打针,里面怕不是要掺毒药。”
“你这精神头,给你掺了毒你也能活到一百岁。”2
这镇上谁都知道,能别去福葛那儿看病就别去,他脾气差,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句话就把他惹火了,下场总不会太好,连乔鲁诺都挨过他暴力行医的苦。
布加拉提死后,他也一直没走。他每年都会去扫墓,不说什么话,在那里待上一会儿,几分钟,再一个人离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这里住得久的人都知道,他是布加拉提邀请来这镇上的第一人。福葛是这个镇上罕见的大学生,进的医学院,可是读了没两年就从学校退学了。我离开这个镇子后打听了一阵,才知道曾经有户人家,也姓福葛,城外有座富丽堂皇的别墅,曾经是他们的,十几年前被卖给了一个姓费拉拉的富商。福葛呢?在别墅被卖掉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不久后他又带来了纳兰迦·吉尔卡。有人说福葛其实只用了两年就拿到了医生执照,也有人说是他的教授性侵了他,他才退学的,之后又发展出一种流言,说是福葛为了报复他的教授,用他厚厚的医学辞典打晕了教授,还给他注射了大剂量的麻药。什么说法都有,福葛本人从没提过那些事。据镇上的披萨店老板说,福葛当年来他店里吃霸王餐,布加拉提给他解了围,又安排他住在了这里。
“他那会儿可才十五岁,个头不大,倒是会说。”二十几年过去,披萨店老板已经头发花白,他的店先是交给自己儿子看管,后来干脆关门了,他就每天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已是个十足的失去生命力的老头了,“当时布加拉提在我店里用餐,给这小孩付了钱,又请他吃了饭。不过听说他懂医学,这儿又缺个医生,他也确实治好了一两个人,所以他就这么住下来了。”
福葛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布加拉提的死亡预言感到愤怒的人,这一点不像他,他既控制不好脾气又不信神,唯独那天他不生气。人们总说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也许他早就听闻了布加拉提有敌人的风声。所有的传言都没有根据,很快就不了了之。他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他每年都要去坟前,好像这些人还没来时那样,只有他和布加拉提两人。
很多年后他见到回来的乔鲁诺,笑了一声,说:“生活果真按照最劣质的那种小说那样发展。”不过他说这话时离乔鲁诺他们家很远,谁也没有听到,说完后他就走了,不去和他的老朋友打招呼。
乔鲁诺回来后花了三天打扫他和布加拉提的旧房子,他们离开后谁也没动过,就让它静静地立在那里落灰。他回来时和离开时差不多,都只带一个小行李箱。房内的陈设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墙壁上还挂着装饰用的彩带,甚至还有几瓶宴会上没喝完的红酒。
他们的婚礼距那个可笑的预言不久,谁都不想因为这种话败坏气氛。婚礼如期举行,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很难再描述当年那场婚礼有多盛大。婚礼前,他们重新装修了他们的房子,粉刷了外墙,贴上装饰用的彩带,插上橙花。他们穿上手工缝制的新西装,没有婚纱,但依然有一束捧花。那一整天他们家的门都没有闭上,几乎全镇子的人都来参加了,他们往新人的头上撒花瓣与大米。婚宴酒席一直摆到隔壁,仪式结束后,大家热闹起来,米斯达他们开了香槟往新人头上浇。
有人赞誉乔鲁诺,称他为神子。乔鲁诺坐在他们桌,听到这话微微一笑:“神子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是魔鬼。”
福葛因为他的话震颤了一下,他的眼神忽明忽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条真理。而旁人只是为乔鲁诺的话大笑:“对,你这魔鬼把布加拉提抢走啦。我们敬魔鬼一杯!”
要是普罗休特在,一定会冷哼一声:“在这镇上的,哪个不是魔鬼?”
那天婚礼喧嚣,直到将近午夜客人们才最终散去,阿帕基他们帮忙收拾了现场,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边那些人不太乐意来,普罗休特直接说了不去,贝西自然也不敢去,其他人没这么大兴趣,不过里苏特来了。可惜他这个人不适合出现在婚礼上。他坐在哪一桌已经没人记得了。他身形高大,但沉默不语,阴沉沉的,与这婚宴格格不入。他一双红黑的眼眸看向这对新人,教人瘆得慌,也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来,只是沉默地送上他的礼物,坐在他旁边的人都不自觉地离他远了些。这不能怪他们,里苏特来这里许多年了,总有传言说他曾经是名杀手,杀人不眨眼,没有什么他杀不了的人。他洗手不干后进了这镇子,当了名屠夫。见过他屠宰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用刀的好手,宰起猪羊来刀法利落,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于是这传言也显得愈发确凿不移,甚至有人说他曾见过里苏特杀了人,像宰一头猪那样把那人的尸体分解了,骨头拿去喂了外面的野狗。至于真假,里苏特自己从来不说,他那帮兄弟也未置可否。
不过,虽然他们北边的人向来同南边这些人不交好,里苏特与布加拉提之间却没有这么剑拔弩张。婚礼当天,里苏特还向他与乔鲁诺敬了酒:“祝福你,我的朋友。”
当时没有人在意他的这句话。他们三人一饮而尽,里苏特难得地笑了下,只是动了动嘴角。布加拉提拍拍他的上臂,他们没有再说过话。
事发后,里苏特是第一个见到布加拉提的。第二天清晨六点,大部分人都还未从前一日的宿醉中清醒过来,整个镇子都醉醺醺的,里苏特早早地起来,去往他的屠宰场。他看到布加拉提身上中了几刀,以他杀手兼屠夫的眼光,他一眼就看出布加拉提身上有致命伤。这个黑发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没有注意到他。
“我不知道他要死。”里苏特告诉我。
我指出:“你看到他了。”
“我说的是之前的流言,我不知道他要死。”
他一口笃定,让人迷惑。实际上,在米斯达告诉阿帕基雕塑家这件事时,他和普罗休特也在那家酒吧,有酒吧老板佐证,在阿帕基大吼一声“要是有人要杀布加拉提,我一定会先杀了他”之后,旁边的普罗休特嘲讽似的怪笑一声:“还有人能杀了布加拉提?”
现在想来,他的这句话也是意在言外。
“布加拉提和里苏特很少来往。”我最后回到酒吧,年迈的老板回忆道,“他们差不多同时来的这儿,不太讲话,不过也没有什么冲突。很少有人和布加拉提有冲突,里苏特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人。”
里苏特和布加拉提或许在之前就有什么交情,里苏特是断然不会说的,所以这一秘密也不可考了。
“不过我听说过,里苏特的侄子被人撞死了,司机没被判重罪,他为了给侄子报仇暗杀了那名司机,顺水推舟就当了一名杀手。”
“那么是真的了?他以前是个杀手。”
“八九不离十。”老板说。
里苏特对那天早上的事绝口不提,沉默是一个杀手的生存之道。除了他,镇上没有别的人见过布加拉提。
事后不久,有个姑娘说,布加拉提是为了救她才会死的。
“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迭戈·门宁说,“不要奇怪,我们的镇子是个特殊的地方,很少有外人能够进来,能搬来这里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粉头发的女人叫特里休·乌纳,据她所说,她为了逃命,缓过神来就发现进到这个无名的镇子里了。
“那么到底是谁要杀你呢?又为什么要杀你?”我问。
“是……”她垂下眼帘,咬着嘴唇,“是我的父亲。”
具体的原因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特里休·乌纳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的父亲,她母亲过世前,开始寻找一个叫索里特·纳索的男人,这一找就给特里休找来了杀身之祸。
没人知道布加拉提为什么没在自己家里待着,他一晚上没睡,清晨见到了逃跑的特里休·乌纳,以及随后追来的男人。那天早上起了雾,布加拉提看到雾里隐约透出的那张面孔,心里陡然一惊。
“别怕。”他告诉特里休,“往里面跑。”
“那你呢?”特里休问。
“我会没事的。”
布加拉提相信自己的身手。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因为目睹一桩毒品交易而差点被枪杀,布加拉提认为那两个毒贩会来灭口,便躲在他父亲的病床下,果不其然,夜间两个歹徒翻窗进来,却被布加拉提杀死。那年布加拉提才十二岁。之后他去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一直坚信普罗休特同里苏特是知道布加拉提的过去的,可惜二十几年过去,他们也不肯松口。
特里休跑过里苏特的屠宰场,躲在一条巷子后面,里苏特就从另外一边走出来。这个男人见到她时觉得有些眼熟,便难得地跟了上去。不久后,他看到布加拉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身上被人砍了几刀,腹部汩汩地流着血,把他前一日婚礼上的白西装都染红了。他绕过布加拉提,走出去打探情况,看到那个躺在草丛里的人时惊呼:“是你。”
人们醒来时草丛里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里苏特说他没有帮那个人逃走,他恨那个人,要不是他手上没有刀,也没带家里那把点三五七马格南手枪,他一定会再往尸体上补上几刀,好让那人的尸体永远烂在那里。至于那个人是谁,他却始终不肯说。
布加拉提中了致命伤,却没有立刻死掉。他一路歪歪斜斜地朝家里走。
乔鲁诺也一夜未睡,同布加拉提一样,仍然穿着前一日婚礼上的西装。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酒瓶子时看见了布加拉提。
他未被吓呆,但脸色苍白,喊道:“布鲁诺,你怎么了?”
布加拉提走了百来米,血淌了一路。乔鲁诺看见他时,他已面无血色,不过神志清醒。乔鲁诺提着酒瓶子,很快就好像已经知晓了所有事那样,张开怀抱等待拥抱他的爱人。
布加拉提倒在他的怀里,面带微笑:“我要死啦,乔鲁诺。”
接着,他在乔鲁诺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END
1.《没有指针的钟》
2.《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