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The Fall
已是初秋,午后的天空晴朗澄澈,云如薄薄的丝绸飘在空中,清凉湿润的风擦着他的脸而过,一路往下坠去。帝弥托利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天空是罕见的纯净的蓝色,丝毫没有雾都的模样,没有灰蒙蒙的工业废气,也没有轰鸣的机器运转的声音。他低头向下看,才发现自己正在空中。他骑着一头龙,如同神话传说中那样的,真正的龙。绿宝石般的鳞片覆盖了祂的全身,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龙的脖子,鳞片在他的手掌之下,光滑,温润如玉。龙舒展羽翼,发出粗重的喘息。城镇在他们脚底下,变成一些模糊的小点,泰晤士河也变成一条细细的带子。原来是一场梦。
龙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带着他向上飞去,穿过云层,帝弥托利才发现原来云层是这么厚,细密的雨珠蒙在了他的脸上。越过云层之后风消失了,空气稀薄但是温和,他第一次离太阳这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城镇已经被云层盖住,再也看不见,蝶群却乘着气流从他们身边飞过。帝弥托利高兴地站到龙背上,伸手去触摸擦着他脸颊飞过的柔软蝴蝶,这时龙抖了抖身子,将帝弥托利甩下去。他不停地向下跌落,跌出柔软的云层,伦敦消失了,变成了无尽的深渊,他在梦里无声地呐喊,坠入黑暗之中。
帝弥托利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里没有龙,只有《尼伯龙根之歌》,报纸和书本乱七八糟地叠在桌子上,还未来得及清洗的酒杯被扔在水槽里。他从沙发上起来,找出笔记本把这个梦草草地记下来,写到一半时,他停住笔,想到那头绿色的龙,祂的鳞片如同宝石一样闪耀、美丽。理论上,梦里是不该有触觉的,可是他的掌心还记着龙鳞的触感:不同寻常地光滑,温暖,他似乎还能感受到祂的心跳,祂的血液在鳞片下汩汩流动。他记录完这个梦,扫了一眼报纸,在一份报纸上他见到了熟悉的名字,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回报纸堆,他将这些堆积起来的报纸都叠好扔在一旁,把书抱起来走向书房。
窗外天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伦敦是个多雨的城市,永远雾蒙蒙的,很难说这片灰色是工业废气还是雨雾,但最近已有些时候没有下过雨了,街道上的绿植无人顾惜,都病恹恹的,叶片发黄,开的花很快都枯死过去。帝弥托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把手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书柜里,理书柜时,雨珠掉落下来,敲在窗台上,发出响亮的噼啪声,帝弥托利把书都放好,去关窗户。
暴雨似烟似雾,伦敦又成了名副其实的雾都,灰黑的雨幕中只有墨绿色的绿植叶片精神抖擞。帝弥托利关好窗,打算拉下百叶窗,却忽然看到一点墨绿,以路边的观赏灌木的高度而言太高了,他又打开窗,才发现那是一个男孩,愣愣地站在雨幕中,衣服都粘在了他的身上。他将窗合上。
帝弥托利去厨房将沾着酒渍的杯子洗净,挂到橱窗里,又擦干净桌子,回到书房时,发现男孩仍然在那里,他试图走进雨里,但很快垂下头,退回到屋檐下,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避免被暴雨淋湿,帝弥托利又看了一会儿,那家人没有开门。他找了把伞出门。
男孩头顶见雨势变小,抬起头来,发现一把伞遮挡在他头上。
“过来吧。”帝弥托利说。
雨伞在这场暴雨中成了装饰品。帝弥托利脱掉湿掉的衣服,用毛巾草草擦了擦身子,换上新的衬衫。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他的身下聚起一个小水洼。帝弥托利给他擦了擦头发,说:“去浴室把身子擦一擦。”他在柜子里翻找一阵,没有合适的衣服,他的衣服对男孩而言都太大了。他挑了一件衬衫送进浴室里,衬衫下摆几乎长到男孩的膝盖,帝弥托利替他把袖子卷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确定地看向他,缓慢地答道:“贝雷特。”
帝弥托利顿下手上的动作,问:“法国人?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
见帝弥托利会说法语,贝雷特的声音响了一些:“之前我们住在法国。”
帝弥托利点点头。他从学说话开始便学习法语,小时候他和菲力克斯他们吵架时都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对方身上投掷英语法语句子,无须停顿便能够理解,好像这本就是他们的母语。很可惜现在他失去了能这样交流的朋友,不过他的工作有时需要用到法语,他还保持着阅读原文书籍的习惯,无论译者有多优秀,文字一经翻译就会失去大半原先的味道。总而言之,法语仍然是他最熟悉的语言之一,他讲得十分流畅,同一个小孩子交流绰绰有余。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帝弥托利问。据他所知,这一片并非旅游景点,也无任何可供外人观光的,富人们住在泰晤士河的另一边,优雅的西伦敦,那里有更多的剧院与艺术沙龙,而帝弥托利所居住的这一片只是普通的住宅区,常年门户紧闭,最热闹的地方是街区的酒吧,只有在那儿才能见到相当多的活人,邻里们在那里聊天攀谈。
“我在找杰拉尔特。”贝雷特答道。
“他是谁?”
“我爸爸。”说完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又补充道,“我找不到他了。”
帝弥托利起身给贝雷特倒了一杯水:“喝一点吧,小心着凉。”他看向窗外,雨势减弱了,也许过不久就会停下。突如其来的暴雨总下不太久。“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去。”
等到傍晚,雨停下了,地面湿漉漉的,云层散开,露出血色的夕阳,地面也一片橙红,像一条黏稠的血路,那些行将枯萎的花却又恢复了生机。帝弥托利合上书,问:“你住在哪里?”
“不知道。”
帝弥托利又问:“你能指路吗?”
“我忘记了。”沉默了许久,贝雷特答道,“我们住在库珀街。”
库珀街离帝弥托利居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不像是一个孩子能走到的地方,帝弥托利问:“你确定吗?”
贝雷特没有回答他。
“你父亲去做什么了?杰拉尔特?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走了。”贝雷特说完,低下头,“我在等他回来。”
帝弥托利又问:“他说会来找你吗?”
“Oui.”贝雷特说。
“来这里找你?”
“Non.”贝雷特说,“No.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会回来找我。”
帝弥托利狐疑地瞧着他,贝雷特补充道:“杰拉尔特从来不说谎。”
“我会去那里看看,”帝弥托利想,贝雷特不愿意告诉他更多了,他最终说道,“你在这里待着,一直等到我回来,如果有人敲门,不要出声。”
“OK.”
帝弥托利开到库珀街,找了地方将车停下。他闻到一阵猪的臭味,为了响应政策,许多家庭在院子里养上了猪,却又不能私自宰杀。想到这里,帝弥托利讽刺地笑了笑。
几个孩子在门口或是院子里玩耍,主妇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帝弥托利挨家挨户问过去,应门的基本是女人。男人们变少了,许多都应征入伍。
“先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孩子的名字。”女人们告诉他,“会不会是记错了?”
“这附近没有住着一个叫杰拉尔特的男人吗?”他已经被拒绝了好几次,帝弥托利不死心地继续问道,“一个法国人,他们讲法语。”
“没有听说过,”女人答道,“最近走了好些男人,这里大多数是女人和小孩子。也许您在找的这位也已经上了战场,谁知道呢?”
“也许是我听错了,抱歉,打扰了。”
报纸每天都来,出于工作需要,帝弥托利每天都会看,他订了几份报纸,每一份都扫上几眼,搜刮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但总是不多。战争的消息占据巨大的版块已经有一段时间,德军怎么怎么样、希特勒怎么怎么样之类的,战争没有结束多久又将开始,眼下英国看起来似乎还算安全,但征兵入伍也是事实,“谁知道呢”,也许女人说的在理,帝弥托利想,也可能是贝雷特记错了,不是库珀街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回到家时,贝雷特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还没有完全干透。听到开门的声音,贝雷特从沙发上下来,紧紧地盯着帝弥托利。
“没有杰拉尔特这个人。”帝弥托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真的住在库珀街吗?”
“Oui.”
帝弥托利蹲下来,与贝雷特齐平:“你姓什么?”
“艾斯纳。”
“我会在报纸上登一则启事,如果你父亲看到了,让他来这里找你。他平时会看报纸吗?”
“会,他懂英文。”贝雷特答道。
帝弥托利敲了一份寻人启事,末尾他写道:请找D.A.先生。“D.A.”他嘀咕一声,有些犹豫,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看报纸,会不会从缩写中认出他的名字,他离开西伦敦搬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
“希望你的父亲很快就能看到,”去报社前,帝弥托利说道,“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如果他没有来,我会把你送去孤儿院,好吗?”
贝雷特看着他,点了点头。
报纸上依旧是那些新闻,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慕尼黑协定,等等等等,帝弥托利喝着红茶,翻起今天的报纸,政客们谈论着今日欧洲的局势、带薪假期法案和煤炭法案。贝雷特醒了,从沙发上爬起来,看着帝弥托利手里的红茶。
“坐吧。”帝弥托利放下茶杯,把装着香肠、炒蛋和吐司的盘子推给贝雷特,然后他翻了一页报纸,继续喝红茶。贝雷特戳了戳盘子里的香肠,帝弥托利睨他一眼,男孩识趣地切下来一小块咬下去。至少贝雷特不吵闹,他安静得可怕,他找不到他的父亲了,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帝弥托利思忖着,贝雷特不像是个正常的孩子。
帝弥托利翻完了报纸,版面被政客们占据,他的寻人启事还未见报,这则启事可花了他不少钱,如果过几天杰拉尔特来找贝雷特,他一定得让杰拉尔特把钱还给他。不过,有谁会把七八岁的孩子丢在路边呢?帝弥托利举着报纸遮住自己的脸,又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贝雷特。男孩慢吞吞地吃着早饭,看起来吞咽困难,帝弥托利打算起来给他倒杯水,站起来后,他用手背碰了碰男孩的脸。他面色苍白,脸颊不合时宜地泛红。贝雷特发烧了。
照顾小孩非帝弥托利所长,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更不是,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照顾他。他皱着眉,找出还没有过期的阿司匹林,等贝雷特艰难地用过一些早餐,他把药片递给男孩:“喏,把它吃了。”
贝雷特吃下去后问:“这什么?”
帝弥托利发现他会讲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但显然他的英语句子总是让人困惑不已。过了几秒帝弥托利才明白贝雷特在问他这是什么药。“阿司匹林,你发烧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确定贝雷特有没有听懂,看着贝雷特迷茫的眼神,帝弥托利又用法语说,“你发烧了,它能帮你退烧。好了,现在去床上躺着。”
他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男孩额头上,替他掖好被子,像以前罗德利古对他做的那样。小的时候有段时间,帝弥托利不知为何经常生病,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毛病,他只是容易感冒,稍微严重些就会演变成发烧,于是常常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在玩,而他只能躺在床上。那时英谷莉特已经不同他们一起玩了,她有了新的理想,为之拼命学习,有时她会忧心忡忡地坐在帝弥托利床前,叹一口气:“快好起来吧,帝弥托利。”她看向窗外,男孩们已经不在那里了。想到这里帝弥托利也叹了一口气,瞥向乖乖躺着的贝雷特。
因为小时候他太常生病,科尔娜莉娅照顾过他几次之后便烦了,把他送去伏拉鲁达力乌斯家住着,之后发烧时一直是罗德利古守着他。那时的帝弥托利已经懂得不能哭闹了,罗德利古对他很好,像照顾亲生儿子菲力克斯那样照顾他,但帝弥托利毕竟不是菲力克斯。眼下,贝雷特表现得同当年的帝弥托利别无二致。爱他的人已经离开了,他必须小心翼翼。
帝弥托利坐在床边看书,给贝雷特换过几轮毛巾,他的烧总算是退了下来。“如果你的父亲来找你,一定要让他付给我医药费。”帝弥托利嘟囔道。
“他会来的。”贝雷特听到他的话,睁开眼睛,说,“他答应过我会回来。”
“希望如此。他去做什么了?”
“工作。”
“他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
对话又进入了死胡同,帝弥托利见贝雷特干脆闭上了眼,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伦敦?”
“一年前。”
“你去上学吗?老师教英文吗?”
贝雷特睁开眼:“我不去上学,我在家看书。”
帝弥托利点点头:“你饿吗?我去弄点午饭。”他拿掉贝雷特额头上那块已经变温了的湿毛巾,男孩点点头:“Thank you.”
照顾一个小孩比帝弥托利预想的要简单,因为贝雷特不哭也不闹,如果不是他问话,贝雷特甚至根本不开口。第二天,贝雷特的烧完全退了,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高烧的潮红褪去,变成健康的红润。帝弥托利在报纸上查看自己登的启事,报纸给了他豆腐块大小的版块,抉择之后,他用法语又重复了一遍这则寻人启事,接下来要做的事便只有等待,好在这么多年来,帝弥托利唯一学会的事便是耐心等待。
他要给杂志社写一篇稿子,截稿期临近了,他还没有动笔,空白的稿纸架在打字机上面,帝弥托利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不是太难的任务,他已经应付过许多,这一次也能够按时完成。他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会看这种小说,连他自己也不看这些东西,他只是需要稿费来维持生活。帝弥托利瞪着空白稿纸和旧打字机,毫无思绪,所有的文字都离他远去,只有空白不断地放大。他打算给自己倒一杯酒。
帝弥托利站起来,发现贝雷特在盯着他看。男孩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等自己的父亲来认领他,他太过安静,以至于帝弥托利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至少不能喝酒,帝弥托利心想,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你在做什么?”贝雷特问。
“工作。”帝弥托利翻起了手边的报纸,寻找着可用的素材,其实没什么能用的,每天翻开报纸他便知道那上面有什么:长篇累牍的社论,下一版,伦敦角落的罪恶,有人被偷窃,有人被抢劫,有人被强奸,再下一页,批评家们对新出版的小说尖酸刻薄的评价,没有用,这本书十分畅销,长久地占据书店橱窗的位置。
“是做什么的?”
“写小说,就是编一些故事,”帝弥托利心不在焉地解释道,“有时候也会翻译别人的文章——从法语翻译成英文。”
“噢。”贝雷特点点头,很快失去了兴趣。他走到窗前,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搜寻着杰拉尔特的身影,接着慢慢地在房内走动,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帝弥托利看了两页书,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书打算开始工作,无意间瞥见贝雷特正在看着他。帝弥托利很快意识到,贝雷特在观察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观察他的各种情绪反应。他不懂得小心地观察他人,不懂得将视线散在各处,他不避讳,但是很谨慎,不带任何评判的意味,如果不是帝弥托利放下了书,他很可能不会发现贝雷特在看他。
“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看一会儿书。”
贝雷特点点头,似乎明白过来不应该直直地看着别人,很快就把视线挪向别处,帝弥托利站在书柜前挑书,于是贝雷特也跟着看那些英语的法语的宽度不一的书脊。帝弥托利特别挑选了一本厚得吓人的书,不过他的手指触碰到书脊时犹豫了,贝雷特问:“怎么了?”
“我在想这本会不会太厚了。”帝弥托利将书抽出来,“它很沉。”
贝雷特的视线又跳到了他的脸上,事实上,帝弥托利故意选中了这本书,它太厚了,哪怕是他自己也得看上好久。贝雷特假装——也可能是真心实意地,摇摇头。帝弥托利不确定他是不是猜出了自己的用意,可他才只有八岁左右。“不会。”
帝弥托利小心地把书放到贝雷特手上,男孩接过这本书时,手仍然往下坠,他终于小小地皱起了眉。
“它很沉。”帝弥托利说。
但贝雷特只是点点头,坐到椅子上开始看书。帝弥托利观察了他一会儿,贝雷特阅读得不快,他规律地翻着书,没再瞥向帝弥托利。
“要是你的父亲不会来了,你该怎么办?”半晌,帝弥托利问。
“不知道。”贝雷特干脆地答道。
帝弥托利盯着男孩,试图从他身上挖掘出一些信息,他是个小说家——姑且算是吧,他得懂得人们行为的动机,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懂,只能观察他人。贝雷特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他既不害怕杰拉尔特不会到来,也不害怕将来他无处可去,一切都超出帝弥托利的认知。小的时候,帝弥托利什么都怕,失去父母后他意识到世间一切都不长久,而性命,显而易见,是最容易丢失的东西。父母去世后叔父琉法斯拒绝抚养他,之后他被判给科尔娜莉娅抚养,那时的帝弥托利已经意识到他在坠落,此后他只会不停地往下落,深渊没有限度,除非死去,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坠到底部。坠落——帝弥托利忽然想起前两天他梦到的那头龙。
那头绿色的龙。他开始坠落时,龙转过头来,薄荷绿的眼睛凝望着帝弥托利,直到他越来越小,再也不可见。帝弥托利翻出笔记本,他还草草画下了那头龙的模样。他浏览了一遍手记,很快开始打字。
傍晚时分,打字机的声音终于停下,进展不错,他写完了一小部分,至少能够应付这次的任务。帝弥托利打开窗,不下雨时,窗外就只有雾霾,住在这种地方必须要忍受雾霾、往来的车辆的噪音和猪圈的臭味。他过去居住的地方远离市区,他们的别墅前是一大片草地和一个喷水池,再远一些就是成片的树林,清晨树林雾气氤氲,午后阳光柔和,他、菲力克斯与希尔凡会在草地上踢球。总之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住在猪圈周围。
帝弥托利整理好稿纸,说:“你父亲不会来了。”
贝雷特沉默地怒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男孩放下了手中的书,问:“你写的是什么故事?”
“一头龙的故事,祂受了伤,尽管祂的伤已经好了,但是祂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写侦探小说,尽管前有柯南·道尔现有阿加莎·克里斯蒂,但侦探小说总是卖得出去,男人们爱看侦探小说。实际上,帝弥托利只写了一本小说,大多数时候,他给杂志社或者报社写一些甚至没办法署上自己名字的烂文章。他把稿纸夹好,瞥了一眼贝雷特,幸好男孩没有说给他看看,然后他又想到,贝雷特看不懂英文。
“为什么?”贝雷特忽然问。
“因为祂忘记怎么飞了。”
“其他的龙呢?”
“走了,祂们都离开了,抛弃了祂。”
帝弥托利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失语。他假装整理桌面,岔开话题:“杰拉尔特今天也没有来。”
贝雷特扭过头。
“好吧,再等两天,如果他还没有来,我会打电话给警察。我有一个朋友是警察,是个很好的人,他会照顾好你的。”帝弥托利心情明朗起来,揉了揉贝雷特的头发。
“他以前也会这么做,为什么?”贝雷特问。
“谁?”
“杰拉尔特。”
“做什么?”帝弥托利问。
“像这样。”贝雷特牵着帝弥托利的手往头上放。
“因为他喜欢你,他是你父亲,爸爸总是喜欢自己的孩子。”帝弥托利耐心地解释道,“而且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大家都喜欢听话的孩子。”
贝雷特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在他这个年纪,帝弥托利已经学会了观察别人的反应,科尔娜莉娅总是对他不耐烦,住在科尔娜莉娅的庄园的那些日子,帝弥托利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贝雷特也该学会这些了。
“是吗。”贝雷特说。
帝弥托利又想起那头龙——他梦里的那一头。在将他抖落之后,祂就这样看着他,龙垂下头来望向他。后来龙怎么样了?帝弥托利不记得了,他掉下云层,再也看不见祂,只记得祂的眼睛,温和却深不可测。
翌日帝弥托利早早地醒了,前两天贝雷特短暂的高烧之后,他把床让给了男孩,自己则睡在沙发上。沙发太短,这两天他醒得比平日里早许多。秋季清晨雾蒙蒙的,帝弥托利将房内的窗户都打开,工厂的机器还未启动,街道上汽车寥寥,一天中难得有这样空气清新的时刻。
趁贝雷特还未醒,帝弥托利开始修改前一日的草稿。他拖得太久,好在昨日动笔时异常流畅。基本上,应编辑的要求,他什么都写,悬疑故事,爱情小说,童话,甚至评论,写评论对他而言最轻松,剩下的则是苦差事。他有一些天赋,幼时他的家庭教师与长辈称赞他的文字,很快他发现这天赋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看不见丁点闪光。还在大学里时帝弥托利发现自己开始讨厌写小说了,那时他已经意识到所有的故事都如此相似,无论是早早去做女佣的女孩还是议员的儿子,都像是他自己。他一点不了解他人,只是不断地写着自己,他不断地复习幼年时期的惨案,咀嚼寄人篱下的童年,书写中断的学业和默默无名的悲惨当下。等到贝雷特从房里走出来时,帝弥托利的修改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半。贝雷特穿着他的衬衫,经过一夜的翻滚,衬衫上满是折痕,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帝弥托利摸了摸,衣服仍有些潮湿。
“今天我要出门,要晚些回来,如果有人敲门,你不要出声,也不要开门。”帝弥托利把衣服挂回去,“先穿着我的衣服吧,还没有干。”
贝雷特点点头。
午饭前,帝弥托利修改完毕,用打字机重新打出来,他将手稿放到包里,穿上风衣。临走前,帝弥托利不放心地瞥向贝雷特,男孩正坐在沙发上,穿着他的衬衫与风衣外套,继续看那本厚厚的书。
帝弥托利关上门后贝雷特很快放下书,他卷起帝弥托利的衣服,赤脚站在窗口,帝弥托利穿着灰色风衣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他在稀疏的人流中搜寻着,但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街上有两个男孩在踢一个袋子,一位妇女将水泼出门,把两个男孩叫进家门。再远一些便是飘着落叶的树,从房子后面折出枝丫来,贝雷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树。帝弥托利走后他失去了看书的兴趣,他在房内转了一会儿,小心地触摸帝弥托利书桌上的打字机,那上面已经有些磨损了,它工作时会发出响亮的声音,帝弥托利打字很快,但并不干脆,他会时不时停下来发呆。旁边他的书柜上摆满了书,每一本都小心地保存起来,但仍有许多书已显出旧的痕迹来。他收拾得还算干净,不像杰拉尔特总是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倒像是西提司,一切都必须有秩序,待在它们本该在的地方。
贝雷特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脱下帝弥托利的风衣与衬衫,换上自己仍然潮湿阴凉的薄衬衫与短裤。他仔细地把帝弥托利的衣服折叠好,放在他的床上。
临近傍晚时,帝弥托利仍然没有回来。贝雷特趴在窗口等待着。他不知道今天过后帝弥托利会不会把他送走,送去警察那里。偷偷跑出来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贝雷特只觉得帝弥托利的红茶很好喝。
过了一会儿,贝雷特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他贴着玻璃窗往外看,一辆锃亮的轿车在橡树下稳稳地停下,后排下来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深紫色束腰长裙,粉色的卷发盘起,收在一顶宽边帽里,她戴着一副丝绸手套,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包。她从车里出来,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为她开车的司机敲响了房门。
贝雷特想起帝弥托利的叮嘱,没有作声。这样的人物在这条街上比伦敦澄明的天空罕见,很快街上聚起一些人,小孩们好奇地打量着这辆气派的轿车,他们的父母只是在站在门口张望。
粉头发的女人眼尖地看到了窗口的贝雷特,说:“里面有人。”
司机又敲了敲门,问:“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先生?”
贝雷特忐忑地开了门,说:“他不在家。”
女人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自顾自侧身走进来。她提起根本没有沾地的裙边,站在客厅看了看,小心地避开旧沙发,接着走去书房,看到书桌上的旧打字机,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声。贝雷特跟在她身后,她又停下来看帝弥托利的书柜,书房是整套房里唯一值得停留的地方,很快她又旁若无人地走向帝弥托利狭小的卧室。她皱着眉出来,不情愿地在帝弥托利的旧沙发上坐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雷特警惕地看着女人与她身后的司机:“贝雷特。”
“今年多大了?”
贝雷特没有回应。
女人继续说道:“帝弥托利总喜欢捡些什么回家,小时候见到受伤的猫啊狗啊鸟啊就要带回家养,养就养吧,也花不了几个钱,不过现在,他住在这种地方,”她顿住又扫视一圈客厅,“这沙发都破了,瞧他的衣柜,都是好几年前的旧衣服了,也没添一件新的。住在这种寒酸的地方,他要怎么养你呢?”
贝雷特冷淡地看着她。她坐得笔直,似是不愿意靠在沙发上。宽边帽下,巨大的珍珠耳坠反射着温润的灯光。贝雷特闻到浓郁的香水味,刺鼻的花香溢满在这间小客厅里,他微微别过头。
门外人们好奇地观察着这辆昂贵的小轿车又不敢靠近,他们开始议论起住在这里的人,帝弥托利走近了,看见车牌,心脏猛地往下沉。门虚掩着,他小心地推开,站在玄关处问:“贝雷特?”
他听到贝雷特跑过来的声音,男孩对他小声说:“对不起,我开门了。”
“没事。”帝弥托利放下手中的袋子,脱下鼠灰色的风衣外套挂到衣帽架上。
帝弥托利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客厅。
“科尔娜莉娅姑姑,您怎么来了?”他恭敬地问道,“抱歉我正好有事出门了,现在才回来——我先去泡杯茶。”
帝弥托利在红茶里放入方糖,端给科尔娜莉娅,她看了一眼,端起来抿了一小口,鲜红的口红印留在杯子边缘。
“帝弥托利,你好久没回家了。”科尔娜莉娅放下茶杯,“怎么?宁可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回家?你难道是在怪我?”她尖锐地问道,站起身来,没有再分给那杯红茶一个眼神,“你不愿意来,连伏拉鲁达力乌斯家都没去,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
“对不起。”帝弥托利歉疚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先告知您一声。”
“不过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又不是小孩子了,对不对?蓝贝特在你这个年龄都已经和你母亲订婚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帝弥托利垂下视线。
科尔娜莉娅从他身边走过,四处打量着帝弥托利的客厅:“你瞧瞧,从前你住在我家,你的卧室都比这套房子大,衣柜就占去一面墙,之前我们去意大利买来的穆拉诺玻璃花瓶也还放在你房间,还有那幅俄狄浦斯的油画,精装的《哈姆雷特》——你那些书也都还好好地存着,我都叫人不要动,定期给你清理干净。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跟狗窝似的,墙纸都剥落了,伦敦这么多雨,不会往下掉墙灰吧?要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照顾不周呢。”科尔娜莉娅又走回帝弥托利身边,摸摸他的衣领,“衬衫都洗旧了,你也不知道买两件新的。”
“对不起,科尔娜莉娅姑姑。”帝弥托利不断地道歉,“我现在住在这里也挺好的,等过些时候工作告一段落了,我一定会回去看您。”
“唉。”科尔娜莉娅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嗯,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写小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认识一位哈珀·柯林斯的编辑,下回可以请他吃顿饭。”科尔娜莉娅说道,“不过你得专心写你的书,写小说需要安静,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出门,而且这种小巷子可谈不上静谧,这些人就好像没见过钱似的围着我的车转。帝弥托利,你也可以跟我回家去,你的房间我一直有叫人收拾,干净得很,书房也可以留给你,出版社每年都送新的书过来,你需要的家里都有,何必留在这里呢?”
帝弥托利惊讶地望向科尔娜莉娅,摇了摇头:“没事的,科尔娜莉娅姑姑,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大学时我也是一个人住的,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大学,你都没念完大学就退学了,唉,我也不好说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了,不过蓝贝特可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父亲不会怪罪的。”帝弥托利说道,“而且菲力克斯也没有念大学。”
“他啊,他一直都不是什么乖孩子,一点不像他那个哥哥……”科尔娜莉娅尖锐地评价道,“不过你可不一样,你从小都那么听话,现在也一样。帝弥托利,听姑姑的,把大学念完了,回家来住,有的是时间供你写小说。”
“承蒙您的好意,科尔娜莉娅姑姑。”帝弥托利道,“不过我想还是不了吧,我喜欢住在这里。”
“你瞧你,我也劝不动你。”科尔娜莉娅道,“那你就好好写小说吧,也别老是出门做些和写小说无关的事,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说说。”
帝弥托利温顺地垂下头,半晌,他说:“我知道了。”
“那我也不继续打扰你了。”科尔娜莉娅走过时香水味又灌到贝雷特的鼻子里,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科尔娜莉娅觑他一眼,踩着高跟鞋离开这里。
等门外的轿车开走后,帝弥托利脱力似的倒在沙发上,红茶已经变凉,科尔娜莉娅几乎没喝。贝雷特默不作声地在他旁边坐下,看着帝弥托利茫然地盯着灰暗的天花板。
“杰拉尔特没来。”贝雷特说,“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来。”
帝弥托利支起身来,点点头,他起身将红茶倒了,说:“我给你买了两件衣服,总穿我的衣服很不方便。你的衣服已经干了吗?”
“干了。”
“穿湿衣服容易感冒,你前两天才发过烧。”帝弥托利叹了口气,“再等明天最后一天,好吗?如果明天也没有人来,我会把你送去警察那里,这些衣服送给你,你也许得在他们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有些换洗的衣服也方便。”
贝雷特抿起嘴望着他,最后点点头。
夜里帝弥托利反刍着科尔娜莉娅的话,他的姑姑从来都不喜欢他,他还住在那里时便知道自己于她而言是个累赘,于是他选择去念一所寄宿制中学,放假时会在伏拉鲁达力乌斯家住上一段时间,念大学后帝弥托利就彻底搬出了科尔娜莉娅的庄园。帝弥托利拉过毯子盖住脸,双腿从扶手垂落。科尔娜莉娅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特意前来警告他。
帝弥托利艰难地翻了个身,最后坐起来,蹑手蹑脚地去卧室看望贝雷特。窗帘没有拉上,月光下贝雷特的睡容清晰、安详。男孩睡得很沉,安稳,平静,似乎在做一个好梦。帝弥托利奇怪地想道,几天过去了,杰拉尔特一直都没有出现,贝雷特却一点也不慌张。他又忽然想到,他本该问问贝雷特——那天贝雷特穿着短袖衬衫与背带短裤徘徊在屋檐下,他究竟是要去哪里呢?库珀街没有他的家,他也无处可去,在伦敦的小巷里踌躇着。帝弥托利小心翼翼地拉好窗帘,离开卧室。
贝雷特起床时发现帝弥托利不在家,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与足够贝雷特吃两餐的食物,字条是用英法双语写的,词汇简单,不需要法语翻译贝雷特也足以读懂这些英语句子。他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继续看帝弥托利给他的那本书,他才看了不到四分之一。偶尔他会去窗边站着,看看街上有没有熟悉的人,或是帝弥托利是否回来了。
贝雷特从未看过这么厚的书,虽然厚重,但是十分精彩。晚些时候,他正趴在沙发上翻看时,听到门口传来微弱的声响。贝雷特从沙发上下来,跑去窗口察看,只能看到帝弥托利的灰色风衣。
帝弥托利花了些时候才打开门,他喘着粗气走进来,贝雷特发现他浑身是血,风衣的前襟被血染成了深褐色,破烂的衬衫被血粘在身上,金色的发丝也沾上了血污。帝弥托利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一滴血溅到贝雷特的手背上。贝雷特低头看着他。
“叫救护车。”帝弥托利说。
在手术时帝弥托利醒来了一次,护士在给医生擦汗并递着手术刀,医生忙着清理他的腿,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无影灯和低着头忙碌的医生,没有人发现他醒了。他这才发现他感受不到疼痛,手术刀切开他的腿时他没有感觉,只能看到医生的手在移动,沿着他的小腿画了一条漂亮的笔直的线,手术针穿过腿上的肌肉时他也没有丝毫的知觉,缝线将他的肌肉缝在一起,漂亮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帝弥托利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艺术家们穿着白色的衣服,他是他们的模特,被围在中央。被推出手术室后他清醒过来,才想起来自己被送到了医院,他受了重伤,小腿上中了一枪,身上则是深浅不一的刀痕。他看到很多血,都是他自己的,失去意识以前帝弥托利想,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只是丢掉这条命而已,这不重要,可是他有重要的事必须要完成,他得活着,他必须要健全地活着。现在他躺在病床上,也许永久地失去了一条腿。
贝雷特坐在他的床边,正在看那本未看完的书,帝弥托利没有睁开眼,听着书页一页一页翻过去的脆响。医生与护士在病房内来回,低声同其他病人交谈着,窗外传来孩子嬉笑的声音与汽车驶过的声音。贝雷特不急不缓地看着书,帝弥托利终于睁开眼,盯着窗外横生的枝丫。枝头的叶片已然发黄,在微风中瑟瑟发抖,不注意便会从树枝上飘落。这些时候以来,帝弥托利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已经入秋了。
他盯着天花板发呆,贝雷特正低着头看书,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帝弥托利沙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医生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家,于是让我一起过来了。”贝雷特合上书,答道。
帝弥托利的腿被上了夹板与石膏,挂在床上,他费劲地试图坐起身,护士听到他的动静,过来给他垫上枕头,扶他坐起来。
“你醒了,我会叫医生过来,他会给你看你的X光片。”护士说着,看向贝雷特,“这是你弟弟吗?他很乖巧,一直坐在你床边看书。”帝弥托利没有说话,护士又柔声对贝雷特问说,“去玩一会儿吧,医生需要给你哥哥做个检查,不要走出医院,记得在饭前回来。”
贝雷特看向帝弥托利,后者点点头,说:“Allez-y et revenez avant le dîner.(去吧,晚饭前回来。)”贝雷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帝弥托利对护士说:“他在法国长大。护士,我的腿怎么样了?”
见贝雷特已经走到了门口,护士才说:“弹片已经取出来了,但具体的还需要问医生。”
帝弥托利说:“我会残疾吗?”
“不,抱歉,我不清楚这些。”
帝弥托利和护士不希望他在那里。贝雷特最早观察到的神情是“拒绝”,与其他的孩子与大人拒绝他的存在一致,护士拉上帝弥托利的床帘,将贝雷特与他隔开,把他关进白色的盒子里。贝雷特漫无目的地走下楼,医院里有一座女性雕塑,她戴着王冠,手持权杖坐在王位上。贝雷特站着看了一会儿,穿过拱门。护士们急匆匆地往来,医生在病房里与病人或他们的家属交谈。有一间病房内住的都是些孩子,他们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其中有一个断了手,和帝弥托利一样打上了石膏,两个孩子坐在地上拼玩具。贝雷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有人注意到了他,抛来视线,他又迅速地躲开了,走到楼外。他在天井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看小轿车的轮胎碾过石子路。一片落叶落到他的头上,他取下这片落叶发呆。
伦敦街道上种了许多树,贝雷特不知道它们是否都是同一种树。以前和杰拉尔特住在库珀街时,院子里也有许多这种树。他们刚来时也是秋天,树叶都落到院子里。杰拉尔特不在时,他从不出门玩,大多数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一片一片地捡落叶,听隔壁传来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他们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候,贝雷特趴在篱笆上看他们在街道上嬉戏打闹。他们只在那里住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下雪之前,杰拉尔特就走了。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在对面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坐在他旁边。贝雷特走向另一栋楼。医院里有一座小教堂,说是一座,其实只能算是一小间。墙壁上挂着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一个男人,贝雷特盯着看了一会儿,他不认识那是谁。穿着白色镶金长袍的牧师走到外面来取圣餐,见到贝雷特正在看墙上的十字架,说道:“这是基督。”
贝雷特点点头,他并不知道基督是谁。
“像这样。”牧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微微鞠躬。
贝雷特意识到牧师正在以期许的目光看着他,便学着牧师的样子画了十字,牧师蹲下来,递给他一片面包:“喏,这是圣餐,可以吃的。”
贝雷特点点头,他知道“eat”是什么意思,他小小地咬了一口。牧师赞扬地抚摸他柔顺的发顶后,走进房间内,给其他人分发圣餐。贝雷特发现里面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比他还高的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颅低垂。
他一路小跑回到帝弥托利所在的病房,帝弥托利正靠在背靠上看他的书,忧郁的英国男人的情绪正从自我思辨走向自我毁灭。贝雷特在病房门口停下来,远远地望着帝弥托利,书本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专注地看着,神情却相当失落。贝雷特慢慢地走回去,坐到帝弥托利的床上,把咬了一小口的面包给他。
“He said to do this.”贝雷特一字一句道,边说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He? Priest?”
“I don’t know.”
帝弥托利小心地拿过这片圣餐,问:“Are you trying to save my soul?”
贝雷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Are you trying to save my soul?”
“Oui.”
帝弥托利笑了,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吃下这片面包,问:“Do you know what ‘soul’ means?”
“No, but…”帝弥托利发现贝雷特罕见地皱起了眉。
帝弥托利用法语说:“是‘灵魂’的意思。”
贝雷特点点头。
“你在担心我吗?”帝弥托利讽刺地笑了一下,“现在我受伤了,不能再继续照顾你了。你不能一直和我一起住在医院里,过两天我会托护士打电话给警察,他们会带你走,会照顾好你。”帝弥托利与贝雷特视线相接,“真奇怪啊,你走失了这么多天,你父亲却没有报警。”
贝雷特跳下床,问:“你的腿怎么了?”
“被子弹打伤了。”帝弥托利如实答道。
“为什么?”
“因为……”帝弥托利皱起眉,想起昨日他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栽倒在地板上时,贝雷特却没有惊慌,他低头看着他,当时帝弥托利陷于即将死亡的恐惧之中,贝雷特蹲下来抚摸帝弥托利的脸颊,好像在看着迷途知返的彼拉多,看着悔恨不已的犹大。但是一个孩子又知道些什么呢?也许他只是冷眼旁观。“我做了些坏事,被惩罚了,就是这样。”
贝雷特问:“做坏事会被惩罚吗?”
“牧师,就是教你画十字的,他会告诉你,耶和华,你的神,教导你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如果你做了坏事,上帝都会看到,就会像我这样。”
贝雷特睁大眼,又失望地低垂下墨绿色的脑袋。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什么?”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贝雷特小声说,“我来找杰拉尔特,他走之前告诉我他会回来,但是很久了,他都没有回家。我们原来住在库珀街,后来很快就搬走了,现在我和西提司一起住,他出差去外地,我偷偷跑了出来。”
帝弥托利瞪着贝雷特。
“I’m sorry.”
帝弥托利把书盖在脸上。
“Je suis désolé.(对不起。)”
晚饭后护士给贝雷特铺了一张小床,他睡在帝弥托利旁边,先前护士来询问是否要把他带去别的地方安顿,贝雷特摇摇头。傍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帝弥托利都没有讲话,睡前,贝雷特看完书,问:“Are you angry?”
“什么?”
“你在生气吗?”
“Non.”帝弥托利冲他勉强一笑。
贝雷特淡霭般的虹膜在灯光下变成柔软的松绿色。
“你的龙怎么样了?”
“什么龙?”
“你故事里的那头龙。”
“噢。”帝弥托利恍然大悟。那本是个只够刊载两三期的短篇,帝弥托利受伤进医院后还没来得及思考接下来的内容。
贝雷特问:“祂飞走了吗?和祂的同伴们一起。”
“没有,祂的同伴们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祂被困在了荒野,月光路到达不了的地方,苦苦守在那里。每天夜里祂都会听到同伴们的声音然后醒来,被失眠所困。”帝弥托利翻着书,随口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祂一直在那里,每当月光照亮的时候就能听到祂在哀叹。”
“为什么?”
帝弥托利心不在焉地盯着书页几分钟,一直没有翻页。贝雷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帝弥托利想着他故事里的龙,祂渐渐地变成自己的模样。父母死后他们的庄园进行了一场拍卖,庄园与他一样成为了一种累赘,他每年要为其支付一大笔遗产税。罗德利古曾提议可以借出这笔款项,这是蓝贝特的家,是帝弥托利的家。最后科尔娜莉娅还是卖掉了它,一些旧家具被运到了科尔娜莉娅家,从前父亲喜欢的油画,继母的钢琴,都丢进了科尔娜莉娅的仓库里。后来帝弥托利懂得了一个道理,爱者与被爱者应当同甘苦共命运,爱他的人死了,从此以后他会挣扎在幽暗的月夜,望着无法达到的月光路,为命运所苦。
帝弥托利放下书,望向贝雷特澄澈松绿的眼睛:“因为怯懦是人类最大的缺点。”
“但是祂不是人类。”贝雷特说。
“很不幸,祂拥有人类的灵魂。”
帝弥托利拿起书,翻了一页继续看。他注意到贝雷特又谨慎地谛视着他,他不动声色地翻着书,贝雷特观察了他许久才躺下,说:“晚安。”
帝弥托利伤到了腿骨,身上的刀伤也未愈合,大部分时候,他只能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吊着他的腿。拥有了漫长的睡眠时间之后,他又开始失眠。夜间他醒了几次,淡淡的月光照在床头柜上,他的书放在那里,书封上的烫银标题被照得闪亮。贝雷特睡在下方,医院条件简陋,只能提供一张小小的、不太舒适的行军床,他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帝弥托利借着月光的清辉看了两页书,忽然想起,他梦到的那头龙是绿色的,优雅的薄荷绿色。他又看向贝雷特,月光下他的发色变得很浅,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可是和贝雷特,这个出走的男孩,又有什么关系呢?贝雷特沉沉地睡着,与病房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帝弥托利又靠回到床上。
贝雷特醒后发现帝弥托利还在睡着,但是睡得不太安稳,在梦中都皱起眉。他坐在行军床上看了他一会儿,小心地伸出手去抚平病人的眉间,但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皱起的皮肤,帝弥托利就醒了。贝雷特缩回手。“Good morning.”帝弥托利眯起眼,望了一眼窗外,日上树梢,早晨已经过去了一半。病房吵闹,夜深后,仍时不时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混杂着鼾声,他人翻身时床下弹簧刺耳的声音,帝弥托利一夜半梦半醒,现在头痛欲裂。他试探地动了动自己受伤的腿,裹在石膏内的肢体仍然麻木,几乎没有知觉。他躺回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护士们总是乐意照顾一个听话的孩子,得知他不会讲英语之后,她们找来一位会讲法语的年轻护士同贝雷特交流。她进来查房时见贝雷特已经醒了,帝弥托利仍缩在被窝里,她走过来拍拍贝雷特的脑袋,小声说:“他还没醒,先去吃早饭吧。”
这两天来,贝雷特总是坐在天井的长椅上观察往来的人们。医院里最常见的是哭泣与呻吟,与从前邻居家的孩子们的哭声不同,孩子们的哭声响亮、清脆,而这里到处是低沉的啜泣。贝雷特略带好奇地看着病人们与他们的家属们,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流泪,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次杰拉尔特与西提司远远地看着他,小声地交谈着,讨论着他为什么不会哭。他含着护士送给他的糖,坐在阴影里。秋日早晨爽朗,户外比医院内要舒适惬意许多,哭泣与呻吟远去,云雀在梧桐枝头啁啾,金黄的叶片悠悠然飘落,一切都变得轻盈起来。每当帝弥托利表现出希望他离开的神情时他就会来这里坐着。来医院以后,帝弥托利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暴躁。他体内的泪水已经渐渐地淹过他的头顶,表面张力正在失效,总有一天他会碎裂,会溃散。贝雷特咬碎糖,开始慢吞吞地往病房走,他已经习惯了在帝弥托利似有似无的目光下看他给他的那本书,那些视线跳跃躲闪,贝雷特并不讨厌。
帝弥托利正装模作样地看书,贝雷特来时还捎上了它,现在它是他们唯一能够打发漫长时光的东西,他们共用一本书,有时候得坐在一起看。余光瞥见贝雷特后,帝弥托利放下书,问:“你在医院玩吗?”
贝雷特点点头。
“你知道药房在哪里吗?”
“知道。”
贝雷特谛视着他,帝弥托利稍稍避开他的视线,从床头柜找出一支铅笔,翻到书的末尾空白处,写下一个单词,举给贝雷特看。
“Morphine,认识这个单词吗?”
贝雷特摇摇头。
“没关系,只要会拼就行了,M-O-R-P-H-I-N-E,你能帮我去药房把它拿来吗?”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帝弥托利无所适从,贝雷特用他钴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帝弥托利,男孩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帝弥托利一点也读取不出来。帝弥托利放下书,试图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好编出一些理由来哄骗他,这时贝雷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说:“D’accord.(好的。)”
贝雷特只去了一小段时间,帝弥托利紧张地看着门口,等待他回来。过了会儿贝雷特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手上空空。帝弥托利问:“药呢?”
他抬起拳头,在帝弥托利手心放下一片药片。
“只有一片?”
“Oui.”
帝弥托利失望地看着手心的白色药片,贝雷特不打算解释什么,把药给他后就在旁边坐下开始看书。帝弥托利把这一片药吞下去,贝雷特又从书中抬起头来,问:“你要很多吗?”
“差不多。”
“为什么?”
“因为……”他避开贝雷特的视线,寻找着合适的借口,“因为,你还记得那头龙吗?祂被困在了荒野,夜幕降临,月光高烛,但是月光路却无法铺到祂的面前,祂需要一些帮助,才能离开那里。我也是一样。”
“这些药片能帮助你吗?”
“对,不过我需要更多。”
“那你的龙呢?”贝雷特问。
“我还没有想好结局。”帝弥托利在床上躺好,一片吗啡只够他睡一会儿而已。
“你会给祂一个好的结局吗?”
帝弥托利盯着天花板,说:“我不知道。”
贝雷特不再追问下去。
傍晚帝弥托利醒后发现贝雷特不在,坐在他旁边的是穿着警服的杜笃。
帝弥托利惊慌地坐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杜笃?”
“你醒了,不要乱动,小心伤口裂开。”杜笃说道。
“编辑联系不上你,我去你家找你,发现你不在家,门口有血迹。我查了查,发现你住院了。”杜笃平缓地解释道,“发生了什么?”
帝弥托利苦笑了一下:“你既然查过了,应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杜笃沉默不语。
帝弥托利问:“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没人报案,也没上新闻,只有几个警察知道而已,他们不会声张的。”
“我想也是,科尔娜莉娅姑姑也不会让这事见报的,我不过是——”
“帝弥托利。”杜笃打断他的话,“注意安全。”
帝弥托利愣怔一秒,旋即自嘲地笑了:“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意……就在前一天科尔娜莉娅姑姑还亲自前来警告我,伯父他们一直都知道,但是没人会在意一个落魄的、不成威胁的人,在他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杜笃沉声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帝弥托利看他一眼,扭过头。
“下班后我可以过来照顾你,之后可以暂时住在我家,直到你的伤完全恢复。”
“不,我的腿没有知觉了,杜笃。”帝弥托利说,“我可能会残废。”
杜笃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还要再拍一次X光片,可能还要做手术,我不知道。”
“我会再问问医生。”
“不说这个,布拉德利先生那里有什么事?麻烦你转告他,让他担心了,不过我最近可能没办法工作。”帝弥托利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想到那些空白的稿纸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发涨,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个雇佣写手,布拉德利满意他这样一位如期交稿的枪手。
“他没有明说,只是说你不在家。我会转告他的,你好好休息。”
杜笃站起身来,魁梧的身形投下一道巨大的缄默的影子。贝雷特回来时正好撞见杜笃打算离开去询问医生,他放缓了步调,小心地观察这个前来探病的高大男人,他穿着警察的衣服,警帽下露出几缕白色短发,左耳上金色的耳饰在灯下闪着光。
贝雷特站在帝弥托利的另一边,警惕地看着杜笃,小声问帝弥托利:“你让他带我回家吗?”见帝弥托利没有作答,他又问,“是因为我骗了你吗?是因为我只拿了一片药吗?”
“你不愿意回家吗?”
贝雷特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愿意见到警察?”帝弥托利问。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贝雷特诚实地作答:“我不知道。”
杜笃不懂法语,见他们用陌生的语言交流了一会儿之后,他问:“他是?”
“他是,”帝弥托利说,“嗯,他是——”
贝雷特偷瞄了帝弥托利几眼,等待着他的回答。
“一个朋友。”贝雷特略带惊异地看向帝弥托利,双手无所适从地绞在一起,帝弥托利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继续说道,“前两天他住到我家来,但是——总之,因为不能留他一人在家,所以医生把他也带过来了。”
“我不知道,”杜笃打量着贝雷特,“你有这样一个朋友。”
帝弥托利笑了笑:“现在你知道了。”
杜笃点点头,说:“我叫杜笃·莫利纳洛,也是帝弥托利的朋友。”
贝雷特转向帝弥托利,金发的男人点点头,贝雷特才说:“贝雷特·艾斯纳。”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不太会讲英语。”
杜笃只是“嗯”了一声,对帝弥托利说:“我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贝雷特说:“Thank you.”这一回,帝弥托利却没有笑,他打开书,埋头其间,贝雷特坐到床上,帝弥托利小心地挪了位置,给他让出一片空处。苦难的第一卷已经结束,新的苦楚接踵而至。
第二天病房里又来了新的人。午后医生会来查房,护士需要帮帝弥托利上药,换新的绷带,于是贝雷特总是会出去走一走,暂时离开那里,所以当他回病房时,才发现又有其他人来探望帝弥托利。原来他有许多关心他的朋友。
病房门口坐着一个金发的女人,拐过转角后贝雷特便看到了她。贝雷特注意到她拿着一张报纸。她不安地将报纸翻开,读了一遍某个小小的版块。病房里传出了声音,她很快站起来,将报纸叠好,放进手提包里,走进病房内。贝雷特走到金发的年轻女人之前坐的地方坐下,望进病房内,帝弥托利的床边还站着两个男人,唯独看不见帝弥托利。
“我真是不明白,”其中一个男人说,“你就这么急着去死。”
“菲力克斯,别这么说!”女人嗔怪道,“帝弥托利,你真的不同我们走吗?你可以去我的医院,我们可以给你找更好的医生,伦敦最好的外科医生,也许能治好你的腿。我问过你的主刀医生,看过病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菲力克斯重重地“哼”了一声,向走廊走去。
“……可以转到英谷莉特的医院去,她现在在圣托马斯医院工作,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再提……”
“别看菲力克斯那个样子,他得到消息后比谁都着急……罗德利古也很担心,不过他今天没法过来,得过两天才能来,你知道最近不太平,战争很可能会开始……”
病房内的交流声轻了下来,贝雷特仔细地听着。
“菲力克斯也马上就要走,他现在正好在休假。”
“去哪?”贝雷特听到帝弥托利沙哑地问。
“西班牙。其实我们才刚开完紧急战时会议,德军……”
红发的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起来。菲力克斯走到了门口,贝雷特仰起脸看他,他身着灰蓝色的军装,胸口处是翅膀与王冠的标志,裤子卷进长靴中。他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盯着走廊上的方窗。奇怪的是,他只是皱着眉,脸上并无怒容。他发现了贝雷特,问:“小孩,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们讲完,去找帝弥托利。”贝雷特答道。
菲力克斯怔了一秒,用法语说:“他是个危险的大人,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为什么?”
菲力克斯的语气缓和下来:“他受了很重的伤,但那不是意外,是他——”
“菲力克斯!”女人打断他的话,“你再来劝劝帝弥托利。”
“你还没看出来吗,英谷莉特?那头山猪想要的是死,你劝不动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菲力克斯摆了摆手,“别叫我,我和他没话可讲。”说完他让出门口,靠在墙壁上,不愿再回话。
“一定有别的办法。”英谷莉特叹了口气。她见贝雷特正望着她,于是低头在皮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块方形的东西:“给,是巧克力。”
“Merci.”贝雷特将银色锡箔纸包裹着的巧克力捏在手里。
“啊,你是法国人?”英谷莉特问。
“Oui.”
英谷莉特又问:“你是帝弥托利的朋友吗?”
贝雷特想了想,说:“Oui.”
英谷莉特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太好了。对了,抱歉,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雷特。”
英谷莉特蹲下来,贝雷特注意到她的眼睛仍是红的。她说:“我们也是帝弥托利的朋友。刚才那位是菲力克斯,我叫英谷莉特,里面的红发的男人叫希尔凡,我们从小就认识,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帝弥托利搬走了,我们没办法常常来看望他。不过,他有了新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贝雷特点点头,这时菲力克斯“啧”了一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他一眼。菲力克斯问:“你多大了?”
“八岁。”
“怎么认识的帝弥托利?”
贝雷特没回答。
两个成年人面面相觑,最终菲力克斯又拧起眉,用英语说:“一个刘易斯相片里的孩子。”
英谷莉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低声呵斥道:“菲力克斯,不要瞎说。”
菲力克斯显然也有些后悔,他很快说:“抱歉,不是这个意思。”
英谷莉特的声音又低下去:“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菲力克斯用靴尖敲着地板,变得不耐烦起来:“你读过他匿名写的那些破烂文章没?他一蹶不振,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与绝望中,已经无药可救了。”他顿了两秒,问,“英谷莉特,你老实说,他还可能站起来吗?”
“我不知道,”英谷莉特摇着头,满脸愁容,“我真的不知道,他很幸运,子弹其实没有伤到他的腿骨和跟腱,不需要截肢,可能还有弹片残留,需要再做几次手术,如果他的意志力与生命力足够强,或许能够恢复,失去知觉只是暂时的,也可能……我需要咨询教授们,可能他们见过其他的病例。抱歉,菲力克斯。”
贝雷特问:“他会恢复吗?”
菲力克斯别过头,英谷莉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安慰道:“也许会的,只要他足够坚强,他就能够站起来,继续写小说,写他喜欢的故事。”
“M-O-R-P-H-I-N-E,是什么意思?”
贝雷特的这个问题让两人都一愣,菲力克斯紧紧地盯着他,英谷莉特解释道:“吗啡,是一种药,有镇静的作用,就是能帮人止痛。”她与菲力克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问,“是帝弥托利告诉你这个单词的吗?”
“嗯,”贝雷特谨慎地答道,“不过他没有多吃。”
两人显然都放松下来。“那就好。”英谷莉特说,“它有副作用,假使多吃会对人造成伤害。”
贝雷特点点头,向病房内看去,希尔凡仍在与帝弥托利交谈,英谷莉特与菲力克斯静静地等在外面。贝雷特走向帝弥托利的病床,打算去拿他的书去外面看。
“学校就是监狱,工作就是监狱,生活就是监狱,而我恰恰只会坐牢。”
与菲力克斯不同,希尔凡穿着昂贵的衬衫与西裤,卷起的袖口处别着袖扣,皮鞋擦得锃亮。几乎一直是希尔凡在讲话,他用讽刺的语调说着贝雷特听不懂的英语,而帝弥托利垂着视线,闭口不言。
“呀,”希尔凡注意到了贝雷特,问,“他是?”
贝雷特在抽屉里找到了书,注意到希尔凡在问他,他停下来。帝弥托利说:“你去玩吧。”
希尔凡挑起眉:“法国男孩?”
帝弥托利不再讲法语,贝雷特狐疑地看他一眼,帝弥托利依旧用英语同希尔凡交流着:“他走丢了,对了,能不能帮我找找他父亲,我会把信息写给你……”
贝雷特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菲力克斯瞄了一眼书封,自言自语道:“《悲惨世界》。”他摇摇头,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贝雷特刚打开书,希尔凡便走出来,说:“好了,我们走吧。”
英谷莉特忙问:“怎么样?”
“他同意了,之后我会来办转院的手续,不过有个条件。”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在看书的贝雷特,“回去再说吧。”
英谷莉特与他告别,贝雷特挪回病房里,他还捏着英谷莉特送他的巧克力,他拆开来,掰了一块给帝弥托利,病人看了一眼,并没有接受。
“我托希尔凡去找你的父亲,”帝弥托利说,“你离开家已经太久了,也不应该待在医院里,不应该与我待在一起。”
“为什么?”
帝弥托利疲惫地靠在床上:“菲力克斯说得没错,你不应该靠近我,我是个危险的大人。”
贝雷特静静地望着他。
“你会给你的龙一个好结局吗?”
“我不知道,”帝弥托利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窗外,萧瑟的秋季微风吹过,枯叶飘落下来。
接下来两天,帝弥托利没再提过吗啡的事,杜笃每天傍晚都来,他来时会带一份报纸,帝弥托利晚间在灯光下读报纸。一天下午,帝弥托利正在浏览报纸,贝雷特坐在旁边继续看《悲惨世界》,护士长急匆匆地走过,指挥护士们整理好病床待命。贝雷特走到走廊上,见许多病人们被推过,他们大多受了重伤,肢体不全,血肉模糊。
“别在这里待着,”护士长见到贴着墙壁的贝雷特,对他招招手,“回里面去吧。”
病房内沉寂得可怕,凝重的沉默取代了过往的呻吟与抽泣。晚些时候希尔凡又来了,比起上一次,他看起来憔悴许多。帝弥托利问:“菲力克斯怎么样?”
“不知道,没有消息。我原本想带你去圣托马斯医院,但是现在英谷莉特也很忙。我们已经派军队去沿法边界驻扎,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希尔凡靠在椅子上,“不说这个,之前你让我找的,我托人查了查,发现他老爹是个正在服役的军人。”
帝弥托利支起身子,扫视了一眼病房,贝雷特不在这里,希尔凡继续说:“之前似乎确实住在库珀街,不过早就搬走了,现在他应该是和伦敦这边的亲戚一起住,不过不巧,对方也许最近不在伦敦。”
“他说他是偷偷跑出来的,难怪这么久了也没有人来找他。”帝弥托利皱起眉。
希尔凡双手抱头,恢复了往常轻佻的模样:“他看着倒是挺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在医院里住着也不嫌烦,刚才我过来时,正看到他下楼去了。之前英谷莉特和菲力克斯非常担心你,不过看来你也没这么糟糕。帝弥托利,是你需要他。”
“希尔凡,他不应该待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希尔凡站起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好了不开玩笑了,西提司·艾斯纳应该是他的叔父,他现在和叔父住在一起,西提司·艾斯纳这两天应该已经赶回伦敦了,马上会来把他接走。杜笃·莫利纳洛之前来过吧?西提司·艾斯纳其实已经报警了,莫利纳洛应该知道这事儿,不过他没有告诉你。”
贝雷特在病房内穿梭,护士们忙着给病人换绷带、上药,有几个护士一边哭一边给伤口消毒,病房内满是血与眼泪的味道。他慢慢地从这头走到那头,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他们还穿着军装,制服上沾满血污,许多人失去了肢体,有的人面目全非,零星几个人讲着法语,有人躺在床上背着《圣经》。他一个床位一个床位地走过去,搜寻着父亲的身影,但是这里也没有杰拉尔特。
“快回去吧,回楼上去。”一位护士见到贝雷特,小声催促道,“回楼上去。”
贝雷特与希尔凡擦身而过,希尔凡停下来,见他回到帝弥托利床前,坐了一会儿,才拿过床头柜上的书看起来。
晚上西提司·艾斯纳就找到了医院里,他急匆匆地走到门口,喘着气,身后还跟着一个碧发的小女孩。“贝雷特!”西提司在门口大喊一声,贝雷特很快跑到他面前。他抱起贝雷特,两个人小声地交谈了一会儿,他又把贝雷特放下。
“您就是D.A.先生?”西提司问。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帝弥托利说,“是我在报上登的寻人启事。”
西提司警惕地打量着裹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的帝弥托利:“给您添麻烦了,前段时间我出差去国外,没想到他偷偷跑了出来。警察那里我会去销案。您的住址还是报纸上那个吗?日后我会登门感谢。”
“不,没事。”帝弥托利疲惫地说,“您带他回去吧,他不该待在医院里,您瞧,这里都是病患,今天还来了许多受伤的士兵。”
西提司点点头:“感谢。那我们就此告辞。”
走到门口时,贝雷特又停下来,他与西提司耳语了一阵之后,走到帝弥托利病床前。
“怎么了?”帝弥托利问。
“你的龙,你还没有讲祂的结局。”
“抱歉,我还没有想好结局。”
贝雷特说:“我想了一个。”
“是什么?”
“天使在等着祂。”
在两点烛光中,他仰面躺倒,苍白的脸望着上天,任由珂赛特和马吕斯频频吻他的手:他死了。
黑夜沉沉,没有一点星光。肯定有一个展开双翼的大天使,站在黑暗中等待这个灵魂。
帝弥托利笑了:“真是个好结局。”
贝雷特点点头,也微微笑了:“晚安。”
没有吗啡,帝弥托利难得睡了一个安稳的觉。梦里群星坠落,月光明亮起来。月光高涨,铺满整个荒原,交织在一起,织成一条明朗的月光路,从远处一直来到他的脚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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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