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爱人/The Bygone Love
我坐在地板上打游戏,乔鲁诺倒了两杯果汁,在我旁边放下杯子后,坐在我后面的沙发上玩手机。
PS4是新买的,我还只是个学生,没什么收入,向乔鲁诺免息贷款买了这部机子。
“我没有收你的利息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布鲁诺,我是放高利贷的。”
乔鲁诺坐在他真皮的、柔软的座椅上,飞快地给我写了张纸条扔给我让我签名,上面写着:二零一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布鲁诺·费拉拉向乔鲁诺·乔巴拿借入三百三十四欧,用于购买PS4一台,利息零,免封口费、场地借用费、安保费,归还期不限。借款人:
我在那个冒号后面签了我的名字,然后把纸条还给乔鲁诺,他随意地塞到自己的抽屉里。我颇为受伤:“你居然还想收我场地借用费和什么安保费?”
“你也可以带回家玩嘛。”乔鲁诺,可以说是毫不留情地一句话就击穿了我的软肋,把我杀倒在地,鲜血直流。凶手现在靠在他的沙发椅上,翘着腿看着我。我说:“行吧。”
他给我买了这台PS4,放在他家(应该是他的其中一处小私宅)的客厅里,给我配了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放假时我就到他家来借用这个给我用简直是暴殄天物的4K显示屏。我买了些游戏,他家里有不少蓝光盘,他也有空时,会和我一起打游戏,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看电影。
我当时在打《尼尔:机械纪元》,好几年前的一款游戏,我选了常规的普通难度,结果序章的飞机就坠机无数次,被乔鲁诺一阵嘲讽。现在我磕磕绊绊打完了一周目,正在进行二周目。二周目基本上是一周目的重复,我打得飞快,已经推了三分之二。
我正在打超大型的机械生命,接近尾声时出现的一个BOSS,会放射激光和密集的弹幕。乔鲁诺喝了一口果汁,说:“你打了这么久,怎么还这么菜?”
我打不过的时候,就不得不找乔鲁诺帮忙。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样的人打游戏居然还不赖,肯定背着我没少练过。说来很丢脸,上一回一周目时打BOSS,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低声下气请他帮我过了这个BOSS。
我被激光扫中,又扣掉半管血,慌忙嗑了一个恢复药。我说:“你好烦。”
乔鲁诺听到我的话,哼了一声。他的意思是,整个那不勒斯只有我会这么说他。
虽然还不至于夸张到“整个那不勒斯没有人不知道乔鲁诺·乔巴拿的名字”这种程度,但他确实足够有名。在我出生前,差不多我现在的年纪,可能再小一点,他就已经当上了“热情”的教父,近两年他的事业更是如日中天。
我两年前认识乔鲁诺,当时我还在念中学,是个普通的学生,正在申请高中。
本来像我这样的人,和黑帮教父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乔鲁诺那天大概是来逛街,或者来看他的新店面,总之他看到了我,忽然走过来拦住我,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布鲁诺。
他吃了一惊,到现在我都很少见他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
我接着说,我叫布鲁诺·费拉拉,先生。
他又问我几岁。
我说,十五岁。
他没接着问下去。后来他说,这是个好年纪,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我父母管得很严,所以我除了学习之外其他的事都笨手笨脚。当时我正处于兵荒马乱的青春期,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乔鲁诺出现了,他三十岁,比我大一倍,不嫌弃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后来我又遇到了他几次,我们就顺理成章地熟络起来。
他请我去他家玩,陪我打游戏,和我开不大不小的玩笑,有时候干脆和我一起去海边钓鱼,回来的路上买双份的甜点。我没预料到会有大人愿意这样陪一个陌生小孩玩。
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个朋友,和我长得很像,更巧的是,那位朋友也叫布鲁诺。
我问:“有多像?”
他说:“好吧,是一模一样。”
我自然不信这种事,问:“你有照片吗?”
“没有,”他把玩着手机,过了会又看看厨房,再看看客厅窗外,他不情愿回答问题时就这样东张西望,好像能够逃避掉似的。“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很忙,没时间拍照片。”
“他现在在哪?”
“他死了。”
“我很抱歉。”我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瞄他的表情,他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兴趣缺缺的淡然样。
“没什么,我们混黑帮的,总是要死的。”
乔鲁诺是黑帮教父,我是之后才知道的。刚开始时我每次见到他都十分紧张,害怕哪一天我就遇到了绑票,后来渐渐地这种臆想就少了,我们只在假期多见,平常他总是忙自己的,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叫布鲁诺的、微不足道的朋友。
我打到了二周目最后的BOSS,整场战斗就是我不停地吃恢复药的战斗。我感到乔鲁诺正在欣赏我狼狈的战争,并酝酿着话语,于是我提前岔开话题,说:“我们学校最近新放了一个飞机铜塑。”
“它叫航空史密斯。”
我一边看二周目结束后的预告,一边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捐的——三周目看起来比较有意思。”他说。
“那它为什么要叫航空史密斯?”
我接着开始了三周目,聚精会神地看着剧情,乔鲁诺一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他说:“是我一个朋友的外号。”
乔鲁诺的朋友看起来都十分神秘,不如说,他似乎没什么朋友。我放假的几个月里——我有理由怀疑他是挑着我放假的时候才会来这里住——他常常一个人住在这套房里,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的家,一人份的生活用品,酒比食物多。房子不大,但能看见海,重要的是离我的学校很近,给了我偷偷溜过来打游戏的借口。
我通常会先在家闭关几天,勤奋地看书写作业,然后将这些已经写好的作业放进书包里,告诉我爸妈我要去学习——就是来乔鲁诺家打游戏。
我又敲开乔鲁诺家门,下午两点,他穿着睡衣,睡眼惺忪,似乎刚醒。他去浴室洗漱,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做了点吃的。我和他玩了一会儿《FIFA》,他看起来清醒多了,就放下手柄。我打开《尼尔》的存档继续跑三周目。
过了会儿,我的手机响了,他递给我,我发现是玛琳娜给我发的消息,说是特里休·乌纳要来开演唱会,她想让我和她一起去。玛琳娜是我现在的女朋友,她很喜欢乌纳。
“玛琳娜是那个漂亮女孩吗?”乔鲁诺问我。
“是,”我没料到乔鲁诺居然对她有印象,“她是我女朋友。”
“哇哦,恭喜。”
我问:“说到这个,你看到网上那些新闻没?他们说乌纳是你未婚妻。”
所有人都知道特里休和乔鲁诺关系很好,他们经常一起参加活动,简直是双方固定的伴侣。女明星本人一点都不忌讳和黑帮的关系,我猜或许他们从前经历过什么。
“很有想象力,要是特里休不介意,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乔鲁诺评价道,“可惜实际上我喜欢男人。”
我从没见过乔鲁诺和女人谈过恋爱,但是奇怪的是,我也没见他交过什么男朋友。
我神神秘秘地问:“你喜欢那个布鲁诺?”
他没吭声,我的想象力瞬间开始活跃起来,年轻的教父及时地制止了我的天马行空:“放心,我对搞未成年小男孩没什么兴趣。”
“谢谢。我是个直男。”
他笑了两声,问:“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这还能在哪?我问:“不是你家吗?”
“算是我家,”乔鲁诺说,“不过之前是布鲁诺家,我买了下来。”
“那个布鲁诺?”这我就来了兴趣,游戏也不认真打了,调成了简单难度解放双手和大脑。
他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死后好几年我才发现这个地方,接着又遇到了你。很神奇。”
“我不知道你还迷信。”
“我当然不信,不过,”他凑过来,“我有特殊能力,能感受到人身上的灵魂——就是生命。”
我露出好奇的表情,问:“然后呢?”
“你身上有他的灵魂碎片。”
“你说得我好像是个魂器。”
“总之,你身上确实有他的一部分。”
这勉强算是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谁也说不通高高在上的热情教父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子交朋友,还总是在他假期时抽时间陪他玩。
“前两天,我找到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乔鲁诺从他的房里拿出一张相片给我看,除了发型不一致外,这人简直就是十二岁时的我。
“好吧,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他收回照片,像哄小孩似的,说:“来,我今天心情不错,给你讲讲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他给我讲了他之前的事,包括特里休·乌纳与那位航空史密斯先生。老实说,他讲故事很烂,又拖沓,一点都没有他的风格。我听了好几天,终于把这个故事听完了。
“照这么说,你的朋友在罗马死掉后就转生成了我啦?”
“想得倒美。你不是他,你有他的灵魂碎片,但也不是他。你和他除了长相与名字之外,一点都不像。”乔鲁诺不客气地反驳我的理论,“我不可能会爱上你。”
我一点都没有什么上辈子的记忆这种东西,哪怕我真的是布鲁诺的转生,我也不是那个布鲁诺。我没有和他一起度过的那几天的记忆,不记得那些他们心照不宣的事,不记得属于这两个人的爱。这一点乔鲁诺很清楚,他从没有把我当成他的旧友,或者说,他去世的爱人。
“说不定他活在什么平行世界,”我安慰道,“比如是你送特里休进去,说不定他就活下来啦。”
“那样的话,死掉的就是我和特里休,不,我想我们应该会团灭。”他看着我。游戏里,A2对9S说出了真相,我们一起玩到了现在,这个剧情一时让我们都沉默了。
“那如果是你先抢到箭……”
乔鲁诺打断我说:“你太不了解他了。”
我继续沉默地打游戏。我确实不了解这个布鲁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无法猜测到另一个布鲁诺的想法。
“你看你救不了2B,救不了A2,也救不了9S。”乔鲁诺坐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看剧情。游戏里,9S杀死了A2,但自己也死掉了,接着就是结局,一段长长的结局和弹幕战。他继续说:“要达成完美结局要付出异常艰辛的努力,要有好的时机,收集所有的要素,如果有一个地方卡关,你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事实就是这样:现实生活中没有只需要依靠数据上传、下载就能完全复原的人,也就没有“如果”。
我们没有说话,等待游戏结束。
最后的一场弹幕战才是游戏的高潮,在我损失了好几颗由别人的存档做成的子弹后,才终于捱过去。游戏问经历了苦难的我愿不愿意帮助其他玩家,以删掉所有存档为代价。
我选择了是。
乔鲁诺忽然笑了。
我大半个月来辛苦打下的游戏存档全部都被清空了。乔鲁诺说:“看,完美结局很难。而我,我甚至没有分支选择让我达成完美结局。”
我关掉游戏,乔鲁诺说:“好了,现在去学习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