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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小女孩时写的(不是),旧文存档
蛛丝
他的烟抽完了。福葛去便利店买烟,要最便宜的,他说。他扔出几枚硬币,看店的人甩给他一包烟,扭头继续看电视。
他把那包烟放到口袋里,却不抽它。他的手放在新的烟盒上,指腹摩挲着纸盒光滑的表面,心里那股阴云笼罩的焦躁便静悄悄地散去。
福葛开始回忆自己从何时开始染上了抽烟的习惯。他不喜欢抽烟,现在也是。一包烟他可以抽很久,有时候只是拿出来点上,吸一口,慢慢吐出一个烟圈,灰蒙蒙的烟笼罩着他的脸,像是织成了一块布蒙住了他的眼。看不见了,他就掐灭烟。他需要它在那里,他一摸口袋就能感觉到方盒子的存在,走路的时候会硌到他的腿,尖角戳在他的大腿上。
他不喜欢抽烟。福葛终于想起来,他遇到乔鲁诺之后开始抽烟。要最劣质的,呛人的,只吸上一口就扔掉。像乔鲁诺·乔巴拿那样。
他是那支劣质的烟,在一个破烂的工厂出生,没有做质检就草草出厂,接着就开始他失败的一生。
在乔鲁诺他们回来前,福葛离开那不勒斯,没有目的地,只想到要离开那不勒斯。他买了一张票,由南向北。
他告诉自己,潘纳科特,你不会死掉,找份工作,赚点钱。他换上黑色西装,打好领结,去各个公司应聘,像每一个正常大学毕业生那样。他很聪明,有一颗智商高达152的大脑。他能学会复杂的代数,能够写出优美的代码,他说,只要他学习一段时间,他就能做到,不比其他人差。他十六岁,大学肄业,带着一份殴打教授的前科离开大学。没有人要他。
他开始在一些不需要简历的酒吧、餐馆寻找出路。他说,他十八岁,高中毕业。他找到一份工作,内容是洗盘子,不需要动脑子,只要有体力。他把自己塞在肮脏的后厨,这里的人年纪比他大一倍,沾着洗不掉的油,管事不在时,偷吃一个客人不要的鸡翅或是一只炸虾。他年轻,当过黑帮,打过架,体力很好。他不说话,整天和这些油污的盘子作斗争:泡在水里,倒上洗洁精,擦一遍,冲干净,再倒上洗洁精,洗第二遍,放到旁边的篮子里叠好,等待下一波碗。他的手泡在水里,每一个指尖都发皱,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将死之人的额头,层层叠叠。有好几次,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以为自己已经一百十六岁,身子入土,等待一个人给他盖上棺盖。他开始怕水,透明冰凉的液体把他泡涨,稀释掉。
他只干了不到两个星期,接着那些盘子像他的生活一样开始碎掉。我不是故意的,福葛想。第一次,他只是没抓稳,盘子从他手里漏下去,摔碎了,他已经洗了一整天。经理扣掉他一天的薪水,为了这个破盘子。他今天干了接近法定时长的活,双腿站得僵硬,却分文未得。福葛在其他人同情与嘲笑的眼神中殴打了经理,离开这个狭小的后厨。
他又开始找下一份工作,这对他来说很难。他在这些不入流的地方来回流连,干收银的活,穿着一件可笑的蓝色制服。扫一下条形码,同事说,按一下这里,抽屉就会打开,收钱、找零、装袋,很简单,福葛。来,现在你来试一下。他接过扫描仪,扫条形码。同事说,要有礼貌,福葛。他的第二份工作毁于一场和某个顾客的争吵,福葛扔掉这件让他难堪的制服,没有收到这一天的工钱。
他在漂流,离开那不勒斯后,他在罗马呆过一阵子,接着往北,在佛罗伦萨只呆了短短的两个月,然后来到威尼斯,最终停在米兰。
福葛二十一岁,在这些低贱的工作中轮转,搞砸,被辞职,接着找下一份。他在酒吧弹钢琴,给他钱,告诉他曲目,他就能弹。他讨厌这份工作,让他想起还在福葛家的那些日子,他总是被叫出来,“潘尼,给大家弹一首。”很好,潘纳科特,你只是做回那只猴子,给大家表演一首。没什么,这是份工作,它会给你钱,让你付得起房租。
有一天他坐在钢琴前,发现自己再也不会弹琴。他看着八十八个黑白键想:它是什么?他的手放上去,按下一个音,头脑却一片空白。客人问:“你会不会弹?”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说:“我不会。”
他搞砸了。他二十一岁,他的人生是不断失败的人生。
他又开始做咖啡师,很简单,他告诉自己,学会拉花,不过是画一颗爱心,有什么难的?画一颗爱心,把咖啡端给客人,就这样。
他开始做清醒梦,梦到自己十六岁,乔鲁诺·乔巴拿入队第一天,他和纳兰迦在打闹,闹得狠了点,这个年轻人被惊在原地。他当时还是个黑帮,认为自己的队长能够成为干部,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成为BOSS。接着他醒了,看到自己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他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游戏,有一个按钮让他存档、读档。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明明他作出了最正确、理性的选择,结果是他错了。他在那条船之后不停地失败,洗碗摔碎好几个碗,和客人吵架,他站在柜台后,没有客人,他忽然想:我在哪?为什么我在做这个?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开始算接下来的日子,不是还有三十天也不是三百天,还有三千天,甚至更多,他要重复这种生活:倒咖啡,拉花,送给客人,说一句不咸不淡的欢迎光临。
他开始害怕,浑身发冷。
门开了,走进来一位客人,说:“我要一杯拿铁。”
福葛说好,那个人说:“你……”福葛才发现她有一头粉色的卷发,涂着可能是阿玛尼403或者301的口红。
我认得她,福葛想。他的记忆力很好,想起来她的名字。不能说。福葛低下头,倒好咖啡,推到她面前,说:“您的咖啡。”
客人拿走了咖啡,没有再说话。福葛想,我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他在这里做得不错,已经干了半年多,还没有暴怒过,这几年来他的脾气越来越好了。他那像机器一样冷静运作的大脑又一次出现了故障,这次是真实的故障。一次偶遇而已,福葛安慰地想,女人没有认出他来,他们一共才认识了短短的几天。晚上时福葛又觉得他应该辞职,只是一份普通的咖啡师的工作罢了,意大利遍地都是咖啡店,他能够再找一份。
他在白天的时候做梦,没有人的时候,睁着眼睛,十五六岁的记忆像电影那样一帧帧放出来,他痛恨他的大脑,让他清晰地记得这些事。他梦到第一次见到布加拉提的那一天,十五岁,他已经走到了最低谷,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生没有最低谷只有他妈的更低谷。好运势只持续了一年,很快像坐过山车那样不停地跌落、跌落、跌落。
他的坏运势接踵而至。在他犹豫辞职与否时,金发的年轻人来了,说:“给我一杯浓缩。”
他坐在吧台前等,福葛把咖啡给他,他却突然说:“是你啊。”他是故意的,乔鲁诺一定是从特里休那里听说了他在这里工作。
他不喝咖啡,问:“斯达夫酒店怎么走?”
“走到大教堂就能看见。”福葛说。
乔鲁诺笑了笑:“特里休在这里上学,我来看她的表演。”
他没有喝咖啡,乔鲁诺不喜欢苦咖啡。
他在斯达夫酒店的大堂,问乔鲁诺住在哪一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去问一下后来的事,他告诉自己。福葛敲开乔鲁诺的房门,乔鲁诺在等他,他知道他一定会来,准备好了茶水。
“告诉我之后的事。”福葛说。
乔鲁诺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好啊。”
他像是讲《一千零一夜》那样哄骗他,讲的是福葛都已经知道的事,那艘船带他们去了哪里,他们离开纳骨堂,阿帕基死在了撒丁岛。纳兰迦呢?他说结束后他想回去去上学,福葛被刺痛了。布加拉提,那个第一个真正接纳他的人,怀着幸福拥抱了自己的死亡。福葛不明白,他们的事他都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明知道会死却还是要去做,他们又不是在无知中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他们死了一半的人,这也能算成是一种胜利吗?
他们躺在床上,没穿衣服,乔鲁诺侧过来看着他,手在他的肩膀上摩挲打转,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福葛说:不,没有了。
他起身穿衣服,告辞,离开。第二天他又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年轻的教父接纳了他,像接纳一朵从清晨的露水中到来的玫瑰。只是上个床而已,福葛想。他每一天都去,变成一种心照不宣。
特里休的表演结束后,乔鲁诺又回到那不勒斯。教父开始找一些借口过来,特里休的表演或是生意,一两个月一回,留下来几天。福葛想,不要问我。乔鲁诺从来不问他其他的事,不问他要不要回到那不勒斯,在他身边,他们只是睡觉。乔鲁诺不需要他,福葛想,他不会想要一个叛徒。那一刻他没有留下来,他就永远失去了回去的机会。
乔鲁诺来的时候总是带上一支玫瑰,一支恶俗的玫瑰,藏在透明的塑料包装里,外面系着丝带。玫瑰太烫,福葛把它们都扔掉。后来他就不再带了,他来时双手空空,坐在福葛的工作的地方,要一杯咖啡,但总是不喝,之后就换成果汁,变成一个普通的二十岁青年,像其他每一个二十岁的人一样,打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趁他不注意时就看他。他坐在角落,等福葛空闲下来,和他一起在米兰的街头闲逛。
他每一次都带来米斯达的消息,告诉他过去的朋友最近在做什么,米斯达理所当然成为了教父的副手,有了新的生活。特里休呢?少女从罗马回来后便去读书,考上了米兰的音乐学院,她表现不错,常常参加学校的表演。乔鲁诺来看她的表演,以朋友的身份。他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些事,对他说时像在与他谈论他们生活的家长里短。他曾经短暂地拥有过,又很快失去了它们。
乔鲁诺像每一个晴朗的清晨那样出现,太阳出来后夜晚的寒冷被驱散。福葛渴望温暖的东西,每个人都渴望。他需要乔鲁诺在那里,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他需要乔鲁诺对他说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路上的一只云雀,一朵枯萎的月季,一片云投下的影子。
说点什么。福葛想,说点什么。为什么要来,不是来审判他,而是来爱他。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爱的?他说,亲吻我,乔鲁诺就低下头来亲吻他,嘴唇擦过他的嘴唇,轻轻地覆盖在上面。
他那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蛛丝,乔鲁诺给了他,蜘蛛丝贴着他的脸,柔软的,风一吹就断掉。
米兰没有那不勒斯温暖,但那天阳光很好,他们难得地牵着手,在街上散步,同其他每一对情侣一样,福葛觉得一阵怪异。路过一所小学时他停了下来,铁丝网里面,一群身高还不及他胸的小男孩在踢球。他看着他们。
福葛厌恶读书,索然无味又无穷无尽的课本与试卷,他在那上面浪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潘尼,你要考上大学,从哪里毕业,你会改变福葛家。他的祖父这样说,他的父亲这样说,他的母亲这样说。他们看着他,把他变成一个完美的机器人。后来呢?他用他念过的书来做一些低劣的勾当,他的脑子很好,记得住那些繁复的法条与案例,他用这些东西为自己开脱。
乔鲁诺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变得渺远。足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地上抖了抖,慢吞吞地滚到他们面前。男孩们看到了他们,福葛转身离开。
“我要回去念书。”福葛说。
有一点他的家人没有骗他:从学校出来,你会获得另一种身份。他想回到学校,变成另外一个人,摆脱过去,离开这里。
乔鲁诺回那不勒斯后,他就开始看书,他很聪明,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法典上的每一句话,写出简洁又漂亮的文章。他才二十一岁,还能轻松地回到校园。
福葛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很快离开了米兰,没有告诉乔鲁诺他去了哪里,乔鲁诺不再来找他。
他二十一岁,人生是不断失败的人生,搞砸所有事情,让所有人都失望,不断地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他离开米兰时想,这一次他没有再失败,他面前的不是那条离开的船。
乔鲁诺再也没有出现。想到乔鲁诺时福葛会想抽烟。他去买烟,要最便宜的,劣质的烟让他觉得恶心。他点上烟,但只吸一口,灰蒙蒙的烟像黑色眼罩那样蒙住他的双眼,他就不会再想到乔鲁诺在的那些日子。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乔鲁诺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乔鲁诺,如同他抛弃自己的过去那样。乔鲁诺给了他一根蛛丝,但它最终断掉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