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碧与红桃Q
「又开始下雪了。」
「已经下了三天的雪了。」
「想想,这是谁的错,要来这种地方度假,嗯?」
「我没料到会有暴风雪,这是突发情况。」
「现在你要怎么办?」
「我看了天气预报,说是还有两天就能停。我看了储藏室,我们还有很多存货。你猜我今天还发现了什么?一瓶阿玛罗尼。」
「是个惊喜。那么接下来你要干点什么?可不是暴风雪停了我们就能出去的。」
「我们可以玩点什么。」
「玩点什么?我对你的电子游戏不感兴趣。」
「比如……有扑克吗?」
「有两副,你要玩扑克?」
「不,我上次玩扑克,把我喜欢的钢笔输给了福葛,我现在可不想玩。」
「你可以和纳兰迦玩二十一点。敢和福葛玩,你还是第一人,他能记很多副牌。」
「现在我学到了,下次我一定只和他比大小。」
「嗬。你还没说要扑克干什么。」
「来玩点别的。我想想,我们没开壁炉吗?」
「你要干什么?炉边谈话?」
「开壁炉会暖和点。天这么冷,来讲讲夏天怎么样?你喜欢夏天吗?」
「还行,至少比现在这样的冬天好多了。」
「我也喜欢夏天。一张红桃Q,——之前和福葛玩二十一点,我唯一学到的就是洗牌。不说这个了,我要去倒点气泡水。」
「你可以直接管那个叫雪碧。」
「好吧,就是雪碧,冰箱里还有两罐,你来一罐吗?」
「不了,你自己喝吧,我不喜欢喝这种甜甜的饮料。」
「现在有壁炉,温暖的冬天就该喝点冰镇饮料。前两年你还会喝可乐,成年人就这样嫌弃甜味饮料吗?」
「什么?请你注意一下,你也是成年人,而你还喜欢喝这种青少年饮品。」
「我不觉得这种‘青少年饮品’有什么不好的,它会让我想到夏天,——对了,我要讲一个和雪碧与红桃有关的故事。」
「讲故事游戏?」
「是啊,怎么样?」
「我可不擅长编故事,我不是文科高中毕业的。」
「我甚至没念高中。消磨消磨时间,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
「那么姑且来听听。」
「好,让我想想,是这样的——」
Green Apricot and Sparkling Water
那不勒斯的夏天干燥温和,阿帕基喜欢夏天,夏天意味着她可以穿上短裙。阿帕基知道她很漂亮。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条低胸吊带裙,新买的,带一点蕾丝花边,她很喜欢。
她站在全身镜前。她身材很好,这条裙子裁剪得当,把她的曲线全部衬托出来。她涂上口红,这段时间她迷上了这种深色口红。她住在那不勒斯,皮肤却没有被晒黑,反而像一个北方人那样白皙,黑色的口红在她嘴上冷艳又锋利。
阿帕基很满意。
她做了纸杯草莓蛋糕,第一次做,还算成功。她给父母和弟妹留了大半,剩下的装进盒子里。周末她有兼职,她坐车去兼职的地点,如果是骑自行车,那穿裙子就有些不方便了。
她还没进门就看到毛茸茸的金色脑袋,阿帕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金色脑袋闻蛋糕的香味而动,窸窸窣窣地从里面钻出来。他的视线从阿帕基手里的盒子上移开,最终被她的胸口截和。领口开得太低,少年能够看到布料后面被挤出来的那条沟。年轻人的人生遭遇了巨大的挫折,他没料到过转移视线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他努力了,但视线如此牢固地胶在那里,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失败了。她胸口那两团雪白的肉晃啊晃,靠近了他,阿帕基戳戳他那张小处男的红脸,问:“看完了没?”
“哦,哦……”
小处男回过神,阿帕基没生气,这种纯情的反应是她买这条裙子的第二直接原因,要是乔鲁诺没看她,那才是失败的。她自认为是妮可·基德曼那一挂的,试问谁能对着妮可只给轻飘飘的一瞥呢?真有这种人,那必定是天生性冷淡或者眼瞎。很显然乔鲁诺是个视力正常的人。
乔鲁诺和她念同一所文科高中,比她低三个年级,还在念二年级。她不太记得是怎么认识乔鲁诺的了,前段时间开始,纯情小男孩就像幽灵那样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眼前。乔鲁诺在学校的走廊里同她打招呼,小心翼翼地,“早上好,学姐”,后来就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了。她早上有晨跑的习惯,只要不下雨,阿帕基就会早起去跑几公里。她在晨跑路线的终点做缓和运动时,乔鲁诺骑着车过来:“好巧啊,阿帕基。”巧个屁,她天天在同一条路线上晨跑,乔鲁诺早就摸熟了。阿帕基没化妆,银色的长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起来,身上穿着洗旧了的运动服。而乔鲁诺呢?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他的衣服也总是旧的,自行车也是二手货。还算扯平,阿帕基敷衍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最先是布加拉提问她:“喏,他是不是在追你?”
是,当然是。他们遇见得太频繁了,在学校的操场上,在她和布加拉提兼职的书店里,在傍晚的超市门口……以至于阿帕基有时候怀疑她走进女厕所都可能看到乔鲁诺的黑色脑袋从里面冒出来,对她说:“噢,我们又遇见了。”
乔鲁诺总是在店里晃悠,他显然是听到了布加拉提的话,因为阿帕基发现他看书的动作僵硬了,许久都没翻一页书。于是她——大概是故意地——稍稍提高音量,对布加拉提说:“谁知道,不过我男朋友起码要和我长得一样好看吧。”
有一段时间阿帕基喜欢金色头发,也许是因为莱戈拉斯或者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真的,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指环王》了,没有人会不喜欢精灵王子。于是那之后不久,当乔鲁诺的金色脑袋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足足愣了有一分钟,喷出一句:“我操。”
“金色会好看一点吗,”刚升上高中一年级的乔鲁诺问她,“学姐?”
乔鲁诺说,他的父母(后来阿帕基知道“父亲”指的是继父)都是黑色头发,所以他原先一直把头发染黑,因为那会更低调一些。
不,乔鲁诺就算一夜之间黑发变成金发也不会成为精灵王子绿叶。但阿帕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不仅仅是乔鲁诺本人带给她的,还有少年换回金发后,在学校受到的瞩目更多了,现在连她的同学都会提一句“那个在追你的男孩长得真帅啊”。
这项创举之后,乔鲁诺开始愈发地得寸进尺。比如现在,他问:“可以给我吃一个吗,学姐?”
“当然不行,没你的份。”阿帕基抬腿就要走。
金头发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枝玫瑰拦住她:“不是免费的,我用这枝花换一个,可以吗?”
店内的第三者正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阿帕基飞快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纸杯,几乎是丢到了他身上:“快点拿去吧!”
如果说阿帕基从乔鲁诺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做人,脸皮一定要够厚。只要脸皮够厚,足够有耐心,就能战无不胜。
她拿出几个蛋糕给布加拉提,剩下的全部留给他们的老板。
乔鲁诺没有走,他吃掉蛋糕后就一直安静地待在店内的休息区域看书。他上的课阿帕基大都上过,她知道那些课程有多严苛,他们被要求看很多书。乔鲁诺没有那么多钱来买书,他的书大多是借的,他得在归还期限之前看完。
乔鲁诺送她的那枝玫瑰,阿帕基拿起来闻了闻,还带着点香味,应该是新鲜的。她没有扔掉,放在自己的包旁边。
书店提供饮品,阿帕基倒了一杯苏打水,加入一点柠檬汁,在杯口放上柠檬片。
布加拉提拿着手机在聊天,看到阿帕基把苏打水放在桌子上,问:“要我给他吗?”阿帕基看他,他又说,“别告诉我你不是给他做的。”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从小就认识,他们同龄,小学曾在同一个班,现在他在另一所理科高中念书。他们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谊,简单来讲是这样的:之前有一次,阿帕基犯了一点小错误,被他们刻薄的老板抓住了把柄,要开除她。布加拉提挺身而出袒护她道:“这不是她的错,如果要开除她,那就把我也一起开除了吧。”于是他们双双领着离职工资离开了那家店。
不过从布加拉提开始咨询她口红色号和眼影盘之后阿帕基就知道,她从小到大的朋友叛变了。他交了女朋友,据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阿帕基还没见过。总之那之后布加拉提就开始频繁地询问她一些完全不是他的领域的问题。
他自觉地替阿帕基把这杯饮料放到乔鲁诺的旁边,他们压低声音讲了起来。好一会儿布加拉提才回来,他低声问阿帕基:“你不喜欢他吗?”
现在开始阿帕基有点讨厌布加拉提了,她知道这都是乔鲁诺的错。布加拉提试图再夸两句乔鲁诺,阿帕基说:“我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
“哦,”布加拉提的眼神随着手机屏幕一起亮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去看手机,而是说,“这是男人间的友谊。”
直男,这就是直男吗!
阿帕基只好说:“你女朋友在找你了。”
她在整理书时看到正专心地在看书的乔鲁诺,他的书是借的,只能将笔记都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阿帕基看过去,他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页。乔鲁诺看了一会儿,停下来思考,把手无意识地放在嘴边。阿帕基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是最顺眼的时候。
然而这副平和的模样没有持续太久,乔鲁诺从他的笔记本里抬起头来,抓住了恰好还在看他的阿帕基,问:“下班后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去看电影。”
学生们的活动通常都是很无聊的,课后学习小组都能算是约会,看电影已经是相对比较有情调的了。他用一种自带柔光滤镜的眼神看着阿帕基,让人没法拒绝。
所以阿帕基这次真的没有拒绝:“好吧。”
电影院要坐车去,在那之前他们还得骑车去车站。乔鲁诺一直等到她下班,说:“你坐我的车去吧。”不知道的会以为他开来了什么玛莎拉蒂限量跑车,而实际上那只是一辆二手自行车。阿帕基勉为其难地抱住乔鲁诺,心想,操,这也太乡村了,上一次她看到这样的桥段好像还是在上个世纪的电影里。
乔鲁诺请她去看电影,但是没说电影叫什么名字。阿帕基很久没进电影院了,她周末有兼职,或者在家看管弟弟妹妹,空余的时间她宁可待在家里看书。她不知道现在有哪些电影上映,票是乔鲁诺买的,坐下来后阿帕基才发现这是一部很无聊的电影,一部几乎只有对话的电影,无边无际的对话、对话。阿帕基看得昏昏沉沉,其间也确实睡过去了一次。不能怪她,工作的时间里总是要站着,她有点累了。
她头不小心磕到了乔鲁诺的脑袋,被撞醒了。乔鲁诺反而关切地、小声地问她:“蕾欧娜,会不会冷啊?这里空调开得还挺足。”
神经病吧,阿帕基有点后悔了,乔鲁诺表现得不像一个正常人,虽然电影票不是她买的,但她来电影院是为了睡觉的吗?
她确实觉得在这里睡觉有点冷,只好坐正了,集中精神继续看。大银幕上的男主角和女主角还在不断地讲啊讲啊讲啊,他们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讲?她能看得出来他们年轻时的美貌,女主角大概曾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至于男主角,应该是会讨文艺的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可惜阿帕基并不文艺。
电影里两个人边走边吵,因为一些阿帕基看不出来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实际上,她根本不记得前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聊家长里短,然后就这样吵了起来。这倒是和他俩——她和乔鲁诺——挺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结婚。过了会儿阿帕基浑身一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了这个。阿帕基是个很有计划的人,她有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各种计划一样不落,房间里贴着月历,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标出了她要做的事情,每做完一项她就划掉一项。她喜欢做计划。但这未免跳得太快了些,她才十九岁,离结婚还有好久。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十九岁,却在看一部讲中年人爱情故事的电影,而乔鲁诺还看得津津有味。过了会儿,乔鲁诺又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看起来有一点懊恼,问:“呃,你要不要再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可以拿一条毯子过来。”
“我不是来电影院睡觉的。”阿帕基说,“看电影。”
阿帕基总是很忙,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为了帮父母分担压力,她会在假期出去打工,于是她把谈恋爱从自己的计划中删掉。但这不代表她没见识过那些坠入爱河的男孩子,有一点她很清楚——像乔鲁诺这样思维奇特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不知道乔鲁诺怎么会喜欢看这种电影,一部电影两个人,内容是这两个人边走路边讲话,乔鲁诺难道很缺人聊天?她知道一些事情,凭良心讲,不是她刻意去打听搜寻的。她知道乔鲁诺已经在他们学校备受欢迎,经常会有女孩子来搭讪,她也知道乔鲁诺和他那些男性同学的关系并不差。她没有告诉乔鲁诺,其实她喜欢《电锯惊魂》,但她怕吓到小朋友。
电影终于放到结尾了,男主角丈夫和女主角妻子玩了一场假装陌生人偶遇搭讪的游戏,试图重拾旧日激情。电影结束了,小朋友乔鲁诺说:“我送你回家。”
“小朋友”,阿帕基用了这个词,她才想到乔鲁诺还小,只比她弟弟大两岁,和她长得一样高,阿帕基穿上高跟鞋就比他高半个头。她纠结这个问题,今天她没穿高跟鞋,因为要工作,会很累。乔鲁诺说:“穿嘛,穿了好看,而且我还会长高,我才十六岁。”
阿帕基发现乔鲁诺很瘦,可能有一点点腹肌,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乔鲁诺时摸到的。乔鲁诺怎么才和她一样高?阿帕基从乔鲁诺的后座上下来,说:“多喝点牛奶。”
她不能说乔鲁诺还小,不能伤一个爱慕她的男孩的自尊心。
乔鲁诺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茫然道:“我有在喝,每天都有喝。”
也许这是乔鲁诺身上那股淡淡的牛奶味的来源。靠在他背上时,阿帕基能闻到一股奶味,很香,她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标志,她妹妹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
阿帕基朝他摆手:“好啦,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已经快十点了,她不知道乔鲁诺住在哪,这时她才发现,她甚至没有乔鲁诺的手机号。她翻遍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终于找到一个乔鲁诺的联系方式——一个久无动静的推特账号,一共只有十条动态,上一次更新是一年前。阿帕基很犹豫要不要问问他到家了吗,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在电脑上搜索今天看的这部电影,才发现这已经是第三部了。她花了几个晚上——大约是三个晚上吧——终于把第一部看完了。十几年前的影片里的男女主角还很年轻漂亮,但内容是同样的无聊,讲两个人在火车上起始的一段艳遇。阿帕基觉得男主角长得不错,可惜这点吸引力不足以让她一口气看完它。她时不时地中断去做一些其他事防止自己睡着,最后几乎是逼迫自己看完了它。
下一个周末她去上班时和布加拉提聊到了这部电影——今天乔鲁诺没有来,他也有许多事要做,他有自己的兼职工作,只有在他不太忙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在他们的店里当一个吉祥物。想到这里时阿帕基有一些惊讶,他们常常“偶遇”,会讲上一会儿,但那大多是乔鲁诺起的头。他们的开场白俗套无聊,经常是乔鲁诺率先说:“嗨,好巧,阿帕基。”她则会说:“太不巧了,怎么又是你?”关于乔鲁诺的事,她知道得很少。她知道乔鲁诺在学校里似乎混得不差,至少不至于形单影只,她知道他换回金发后在学校里更受欢迎了,知道他大概家里有一些难言之隐,否则他为什么总是穿着旧了的衣服,忙着到处打工,连一本新书都买不起,但她不知道更多了。
布加拉提见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过了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便问:“然后呢?不过朱莉·德尔佩和伊桑·霍克确实很好看,那时候。”
阿帕基的目光在店里搜寻了一圈,乔鲁诺不在。她听到布加拉提在谈论这部电影:“你看过?”她打了个哈欠,昨天她看到很晚,拖拖拉拉地终于看完了第二部。阿帕基说:“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电影?”
“我觉得还行,浪漫爱情片。”布加拉提露出一丝傻笑,阿帕基看在眼里,她的革命之友最近好像没那么铁直男了,让阿帕基对爱情的力量啧啧称奇。一位客人来结账,阿帕基找完零,布加拉提正在旁边整理书柜,待客人走了,他忽然说:“乔鲁诺也没有逼你看嘛。”
阿帕基怔住了,是啊,也没有人逼她看。她问:“你想说什么?”
“事先申明,我可不是帮乔鲁诺说话。”阿帕基端详着布加拉提,他颇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她注意到布加拉提最近一直叫这个金发小子“乔鲁诺”,她以为他们只是在店里时会讲上几句。一位客人在找书,布加拉提指给他正确的柜子,过了会儿,布加拉提回来了,问:“你难道不是因为他才去看的吗?”
“当然不是了!”阿帕基不对布加拉提说脏话,她很努力地忍住了那个字眼。她脸有点红了,她皮肤很白,一点点变化都能被轻易地捕捉到。还好她出门前打了腮红,布加拉提一直都是那种分不清色号的纯直男,现在可能有所进步了,不过他也许还是看不出来。
“不过,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不知道。”阿帕基是真的不知道,她不问这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如果乔鲁诺要告诉她,他会说的,“不过至少说明他还有审美,是个正常人。”
布加拉提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帕基发了一条推,言辞简洁地说自己看完了三部曲,不多久,乔鲁诺那个僵尸一样的账号就活过来了,他问阿帕基要不要喝点什么。
这也太没创意了吧,阿帕基笑了,也许乔鲁诺是尝到了上一次的甜头,这次他还在私聊后加上了一个表情符号。
阿帕基在落日的余晖里等乔鲁诺。已经快放暑假了,学生们不太有心思学习,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假期的安排,叽叽喳喳地占据了各个咖啡店。乔鲁诺还没来,阿帕基站在咖啡店门口补了点妆,口红是一管近似黑色的金属色,已经用了大半。
乔鲁诺要了一杯拿铁,阿帕基吃着冰淇淋,看着他把一小袋糖倒进咖啡里。小孩子才喜欢喝甜的东西,很显然乔鲁诺不太喜欢苦味的饮料,也许他没有早上一杯卡布奇诺的习惯。
乔鲁诺吸了吸鼻子:“抱歉,最近很忙。”
“和我没什么关系。”阿帕基说。她说完有点后悔了,冰淇淋还是乔鲁诺买的,她最近总是在接受男孩的好意。不过乔鲁诺没有露出受伤一类的表情,阿帕基心想,他确实有很强的抗压能力。为了表示歉意,她问了一些细碎的事,比如最近的课程怎么样啦,他们的拉丁语老师还是那个很难缠的老师吗,暑假有什么计划,等等等等。
说着说着阿帕基开始感到异样,先是开始肚子痛,一开始还好,她还能忍得住,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混在顾客的交谈声中。接着疼痛开始聚合,她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小腹沉得像挂了一个铅球,还有密密麻麻的难以言喻的刺痛,从那里蔓延到全身,又像是有人拿着电锯在她的小腹锯啊锯啊,锯个不停。她痛得直冒冷汗,乔鲁诺也注意到了,问:“怎么了?”
阿帕基噌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她的生理期时间一向挺准确,很少会提前来。她坐在马桶上,看到内裤上的红色。
……日。
“帮我去买点棉条。”阿帕基给乔鲁诺发信息,过了会儿她又补上一条,“再买一盒布洛芬。”
过了会儿乔鲁诺给她发信息:“要哪个型号的?有S的、L的、R的,还有SP的。”
阿帕基痛得头昏:“买R的吧。”
乔鲁诺回来了,听得出来他是跑回来的,还在喘气。他小心地溜进女厕所,阿帕基敲了敲门板,从乔鲁诺手里接过袋子。
太尴尬了,阿帕基觉得他们总在遇到一些狗血又古怪的事,这也太巧合了。也许是这个该死的冰淇淋的问题,她以前从没痛经过。
她吃下药,但还是疼。她趴在桌子上,脸色煞白,疼得发抖,吓得乔鲁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干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半小时后,药开始起效了,阿帕基好多了,乔鲁诺蔫蔫道:“我送你回去吧。”
也许乔鲁诺觉得他没戏了,他完全搞砸了。一路上男孩都没怎么说话,精神不振。阿帕基答应和他一起看电影,但是她睡着了,接着又因为他说来喝点什么,结果遭遇了痛经。他没见过阿帕基这么脆弱,一声不吭,平时她总是像个刺猬那样,精神地跑来跑去,用她的刺扎他一下。他很喜欢她那副带一点点高傲的、不近人情的样子,也许她自己不记得了,他还没升入这所文科高中时就遇见过她。她对人总是很冷淡,有些不留情面,但也许因为她是长姐,她身上那种想要保护他人的气质没法掩盖。乔鲁诺见过她呵止别人的霸凌,见过她在晨跑的路上喂养一只流浪猫,见过她对他伸出手。想到这里,乔鲁诺又笑起来。
他们走到阿帕基家门口,快到晚饭时间,窗户里透出一些光,还传出一些她弟弟妹妹的吵闹声。乔鲁诺没说什么,只打算告辞。他原本想今天告白,但他们今天太不幸了,可能丘比特射出了铅箭,还造了一片路障拦在他们中间,偏偏乔鲁诺又不是跨栏运动员,他想阿帕基不会再接受他了。
然而,他们停下后,阿帕基说:“我答应和你交往。”
阿帕基看着乔鲁诺的头发,他的发型很古怪,额前绕了三个圈。但更吸引人的是他的头发总有两缕顽强地翘着,好像怎么也压不平,看起来像是一对猫耳朵。现在这对猫耳朵动了动,她怀疑这可能是心情感应发型。
“什么?”
“你难道不是在追我吗?”
“是啊,”乔鲁诺可能是怀疑阿帕基痛经痛到失智,反而说,“……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你有病?”
“没有。”
“行,那我收回。”
“不行。”
他的猫耳朵在昏暗的傍晚动啊动的,他倒真像一只偷到了腥的橘猫。男孩问:“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蕾欧娜?”
她点点头。
乔鲁诺凑过来,阿帕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男孩只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天哪,这也太纯情了吧?
纯情小男孩与她告别,阿帕基还在想,她以为他会碰一下她的嘴唇,她都闭上眼睛了。
乔鲁诺消失在街道尽头。
接着,夏天的假期来临了。
阿帕基喜欢夏天,她有许多裙子,不是太贵,是她从各个地方淘来的。她喜欢穿裙子,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好看,知道她穿上漂亮裙子、涂上口红会更好看,便会花些心思打扮自己。
她依旧在那家书店上班,有时候排班会和布加拉提的错开。布加拉提假期总是很忙,他得帮父亲做一些活,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做了这份兼职,而且现在还有女朋友。阿帕基呢?不用去上学的假期,除掉工作时间,她还有一些余裕,于是她挤出了很多时间和乔鲁诺待在一块。
乔鲁诺也有很多事,假期他会多找几份兼职,一些是要去打卡上班的工作,一些是私底下接的小活,在家完成。关于乔鲁诺的事,阿帕基知道得很少。他是不太愿意开口讲自己家里的事的,不过后来阿帕基还是知道了一些,通过她的观察和乔鲁诺的三言两语拼凑起来的。他有一个继父,对他不太好,酗酒,小时候会打他,近两年虽然好多了,但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的母亲也不怎么过问他的事,总是在外面,不常回家,每隔半年会给他学费,但可能会忘记时间而晚给。他的生活总是很拮据,有时候奔波在两个工作地点之间就顾不上吃饭,但他还会记得喝牛奶,每天一瓶,在睡觉之前。
阿帕基把自己的旧书本借给他。他们会在一块看书,那些老师要求看的艰涩难懂的书。乔鲁诺念拉丁文比她念得好听,有时候他会说长长的句子,一些课本上的诗句。他会抄给她看:“Alter ab undecimo tum me iam acceperat annus,/ iam fragilis poteram a terra contingere ramos./ ut vidi, ut perii, ut me malus abstulit error!”他学了一种BP字体,是一种华丽流畅的字体,字母上带着回环作为装饰,用来写卡片很漂亮。太花哨了,阿帕基心想,是那种还没有钱的小男孩会送给喜欢的小女孩的东西。乔鲁诺没有什么钱,就只能送她这些东西。也许晚上乔鲁诺就在练习这种字体,写废好几张纸,终于写成功了一张。阿帕基把乔鲁诺给她的卡片夹在书本里,如果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清香。
有一两次,阿帕基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很整洁,没有贴什么海报,但是门背面贴着一份月历,阿帕基在上面写着各项待办事务。他们坐在阿帕基的桌子旁边,有一次,乔鲁诺说:“我想给你涂指甲油。”
“好啊。”
阿帕基有许多指甲油,乔鲁诺仔细地选了一瓶深紫色的指甲油,带一点亮片。他问:“这瓶怎么样?”
“我又不会买我不喜欢的颜色。”
乔鲁诺点点头,问:“要怎么涂?”
“刷子在瓶口刮一下,刮掉一面的甲油,然后把另一面涂到指甲上,不要太多。干了之后涂第二层,很麻烦。”阿帕基还是伸出了手,对于乔鲁诺要给她涂甲油这件事充满了兴趣,“要是很糟糕我可以卸掉。”
哪怕有她的指导,乔鲁诺也还是不太会,他尽力地去涂匀了,但总不如她自己来。阿帕基伸着手,撑着脑袋在一旁看着乔鲁诺,看他专心致志地把她的指甲糊满颜色。乔鲁诺不说话时,看起来好像真的还小。他蹙着眉,又不小心把甲油涂出了边。他的睫毛也是金色的,在阳光下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抬起他的下巴吻他。
“怎么了?”乔鲁诺问。
“没什么,你继续涂。”
她父母把乔鲁诺留下来吃饭,她的弟弟妹妹也喜欢他,尤其是还在念小学的妹妹,饭前一直缠着他。“你男朋友真漂亮,姐姐。”阿帕基不得不敲敲她的饭碗:“吃饭。”
乔鲁诺反而沉默,饭后阿帕基陪他走了一段,他才说:“我还没有像这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
阿帕基的心被刺了一下。她有一个普通但是幸福的家庭,偶尔拮据,时常吵闹,但家人们总在一起。而像布加拉提,他虽然双亲离异,但父母都爱他,他与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密,母亲也会定期来看望他。乔鲁诺,在这样深入他的生活以前,阿帕基没想到他的家庭如此残破。
乔鲁诺张开手:“抱我一下。”
阿帕基没有嘲讽也没有拒绝,给了他一个拥抱。
也许是因为乔鲁诺本就很能讨女孩子欢心,又也许是因为阿帕基身上潜藏的同情心与保护欲,晚上她躺在床上想:蕾欧娜·阿帕基,你怎么真的被一个小男孩吃得死死的?
空闲的时候,他们到处玩,做所有该做的事,在大街小巷里接吻,阿帕基的指尖挑起少年的下巴,勾过来吻他。乔鲁诺身上还是有一股牛奶味,现在还混了阿帕基身上香水的味道。他的嘴唇软软的,但是接吻时要强硬一些,那副乖巧纯情的模样早就被抛弃了,乔鲁诺会搂着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贴。
他们在一家旅馆第一次上床,老实讲,乔鲁诺技术很差,没办法,他也是雏。他们的第一次兵荒马乱,下了点片坐在旅馆的床上一起看。太诡异了,阿帕基回忆起那个场景就不寒而栗,片里的女优叫得很起劲,很快阿帕基发现那都是假的,乔鲁诺不能单手解她的内衣,最后是她自己解开扣子的。她被乔鲁诺弄得很痛,年轻人好不容易能够进入到她体内了,好久才终于结束——其实也可能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失去了判断时间的能力,只希望乔鲁诺快点完事儿。少年露出一副抱歉的神色:“对不起,我忍不住。”他把脸埋在阿帕基胸上,声音就有些闷闷的,听起来像只踩奶的橘色小奶猫在她胸口喵喵叫,“你身体里好舒服哦。”阿帕基翻了个白眼,她可是一点都不舒服。
后来就好多了,他能坚持得更久一点,解锁了其他体位,不会傻傻地只用那一两种。他开始记住她身上一些敏感的地方,会贴着她的耳朵呵气,拉长了语调,轻声叫她的名字:“蕾欧娜。”有一次他坚持了很久,阿帕基怀疑可能是他在浴室里先给自己打了一发,他终于把她也送上了高潮。阿帕基人晕乎乎的,不太记得前面的一些事,她反应太大了,几乎是在尖叫。过后她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任由乔鲁诺抱着她。年轻人也累了,在她枕边软乎乎地说:“蕾欧娜,你好漂亮,我也好喜欢你。”“也”?阿帕基的脑袋死机了,她好累,在乔鲁诺的怀里睡着了。
他们不常去阿帕基家里,她家里还有一对弟妹,风险太大,旅馆又贵,他们就在乔鲁诺的那张小床上做爱,在她爸爸的车上做爱,假期的后一半,他们几乎到处做爱。阿帕基没考虑过失策中奖的风险,她的月经如约而至,但她终于冷静一些了,半夜爬起来上网搜索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性瘾症,总是还没说什么就拐到了床上。她在谷歌搜索框里搜索做爱太多会不会影响发育,万一乔鲁诺因此停止长高了呢?她趴在床上,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一点幽暗的光。谷歌告诉她:你们挺好的,没什么问题,这很正常,青春期的青少年就是这样精力旺盛,做爱的时候记得戴套。
阿帕基松了口气,噢,他们还在酸甜可口的青春期。
阿帕基十九岁了,已经在青春期的末尾了。她人高腿长,发育良好,胸部丰满,臀部够翘。她长得漂亮,还有一头遗传自父母的罕见的银色长发。她会穿深V或者低胸的短裙,穿闪亮的高跟鞋,看起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
等假期一结束,她就会去往大学,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个思春的青春期女孩。
不过假期总会结束,每一个学生都不愿意面对假期结束的事实。关于大学,阿帕基和布加拉提讨论过,后者选择留在那不勒斯,曾问过她要不要一起留下来。她原先计划去北方念书,那样回家来的机会就少了,最后她还是申请了那不勒斯的学校。
盛夏的末尾,阿帕基暑期的工作结束了。她买了两罐雪碧,一罐留给乔鲁诺,他还没来,她自己坐在阴凉处先喝起来。乔鲁诺一眼就看到了她,穿着一条吊带裙,大概存心要勾引他的视线。她戴了一副墨镜,坐在长椅上咬着吸管。乔鲁诺站在远处偷拍了一张她的侧颜,才假装急匆匆地过来。
阿帕基把雪碧罐扔给他:“喏,喝点冰的。”
乔鲁诺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气泡扑哧扑哧争先恐后地从罐子里跑出来。他没用吸管,就着罐口喝了一口,压缩的二氧化碳气泡直往他口腔里钻,冰凉的气泡刺着他的上颚与喉咙,像这个夏天一样。他们坐着喝了一会儿,乔鲁诺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手上拎了一个小袋子,小小的,里面是一支唇釉,那支阿帕基看了很久的唇釉。其实她也不是买不起,她的桌上有那么几支香奈儿啊迪奥什么的,但更多的是KIKO。她觉得平时用便宜的KIKO就可以了,并不是非得要纪梵希、TF不可。
有一回他们做完了躺在床上,阿帕基在浏览美妆资讯,乔鲁诺从她背后抱着她。她以为他睡着了,可能是那时候看见的。
阿帕基没有推辞,这可是她的男朋友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啊,年轻人用他到处兼职打工攒下来的钱买给她的,她不可以拒绝。
阿帕基拆开包装,把唇釉放到乔鲁诺手里,说:“你给我涂吧。”
乔鲁诺小心翼翼地,手有一点颤抖,还好是支唇釉,他用唇刷勾出阿帕基嘴唇的轮廓,再填满。阿帕基心想,他倒挺懂,兴许是私底下看了不少美妆视频。
唇釉还没成膜,本身又带一点珠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阿帕基搂过乔鲁诺的脖子亲了亲他,还带着汽水的味道。她松开年轻人,刚涂好的唇釉被擦坏了。乔鲁诺的嘴唇也沾上她的唇釉,变得红润又亮闪闪的。阿帕基很满意。
假期结束了,不过那不勒斯的夏天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