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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无人的隧道中急驶,昏暗的灯光规律地扫过挡风玻璃。阿帕基调整了下后视镜,余光瞥到副驾驶的金发的年轻人,他的头点在车窗上,似乎是睡着了。他把车上的音乐关掉,年轻人没有做声,那就是真的睡着了。导航仪显示出了这个隧道后马上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阿帕基打算离开隧道后再叫醒他。
“前面有人在等我们。”年轻人没有睁开双眼,他换了一边靠着,眉头却锁起来,“是个奇怪的人。”
阿帕基问:“塔派来接应的人吗?”
“不知道。”乔鲁诺说,“也是个向导,我感受到他了。”
他们驶出隧道,灯火在前方闪烁。两天前,他们被派来此处执行任务,实际的地点还未知,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点,会有人将此前的资料转交给他们。
直到开进市区,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等红灯时,阿帕基的手指敲着方向盘,乔鲁诺把音乐菜单打开来调到一个让阿帕基头疼的爵士乐专辑,问道:“会是布加拉提留下的东西吗?”
阿帕基“啪”地终止这段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乔鲁诺把头转向窗外,车窗上倒映出银色长发的男人的模样,乔鲁诺看见他查看了至少三次导航仪来确认路线,最终他只是投降:“我不知道,不要问我,塔里的人没和你说吗?”
阿帕基提心吊胆了好久,害怕乔鲁诺或是别的什么人会说出“布加拉提”这个词。他没有办法忍受这个名字变成一个已经褪色的物品,一张用以吊唁的名片,一个仅存于档案的数据。而乔鲁诺从布加拉提离开后就一直神色自若地生活在他的温室里,塔像供着上帝那样供养他。
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形成了一种默契:谁都闭口不提布加拉提。乔鲁诺偶尔会将这个准则打破。阿帕基没有心碎,他只是对这种不守约的态度感到愤怒。
好在他们很快到达住处,有个白头发的高大男人在等着他们。期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天的旅途让他们都感到疲惫。
那个白头发的男人靠在旅馆门口抽烟,车子靠近时,他把烟丢掉,踩灭烟头。他的精神屏障异常牢固,大概除了乔鲁诺无人可入。阿帕基去停车,留下乔鲁诺与他交涉。他回来时男人已经走了,乔鲁诺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和一把钥匙。
“是当地的联络人,”乔鲁诺坐在床上打开文件,“之前和我联系的是个哨兵。”
阿帕基问:“这是什么?”
“导游手册。”阿帕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乔鲁诺,年轻人笑了笑,改口说,“他们收集到的资料。”
他们所在的城市在这个国家的边缘,说是国家,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人类聚居区,几个密度不同的大小城镇拼凑起来的行政分化区。他们走到了最边缘,再往外就是废墟。阿帕基小时候就住在这片废墟上,不是在这个方向,是在另一个背面,那里本来也是个富足的小镇,后来很快什么都没有了,失去家园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往中心迁徙,逃到一个有塔庇护的地方,他就这样跟着家人,混在人群中离开故乡。
年轻人把一张地图交给他,上面绘着外头的地形资料,他投影成电子版上下翻动,大片的空白与暧昧不清,人们已经不再认得外面的世界了。
“背下来,”乔鲁诺给他划出两条弯弯曲曲的线,通到白茫茫的地方,他在那里画了一个红圈,用笔点了两下,“已经比我们之前来时要详细了。”
“他不是塔里的?”阿帕基问,“他至少是个A级向导,塔会很欢迎他。”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金发的向导并没有在看他,床上摊着各色纸张,画出了一些已知的具有威胁的变异生物的模样,乔鲁诺把它们整理好,递给阿帕基。
“你问里苏特?有的人不愿意去塔里。他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了,他的‘亲人’们死在了这里。”乔鲁诺说,阿帕基看着他,开始后悔自己打开了这样一个话题,“我先去洗澡。”
年轻人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一个半小时,阿帕基怀疑他淹死在浴缸里时,他打开门,裹着氤氲的雾气出来。他从包里拿出小药瓶,严格地遵照医嘱,取用合适的量。
他在看着手心里的药。阿帕基从那一叠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半张脸被墙壁挡住,只能看到他的头垂了下来,金色的湿发贴在后背,水滴顺着他的耳廓落下来。乔鲁诺左手握着水杯,玻璃后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听到年轻人的呼吸和心跳,它们变得滞重而漫长——哨兵总是能捕捉到这些不必要的信息。
阿帕基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黏在他脸颊上那些不断低落的水珠上,他仔细地数着坠落的数量,直到乔鲁诺从漫长的停滞中回过神来,把那些药片都吞入腹中。
“这个要吃两片,”阿帕基把药瓶放到乔鲁诺面前,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瓶子,“这个一片,饭后服用。”
“只有这些吗?”
“医生说你情况稳定,可以开始减少用量了。”阿帕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盒镇静剂,交给乔鲁诺时迟疑了,“这个适量。”
“我知道。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乔鲁诺没有接过镇静剂,“下一次复查什么时候?”
“三个月后。”
“我们要先把任务完成。”年轻人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阿帕基拿来的药吞下去。
“你可以拒绝。”
“我不想。我很好,阿帕基,所以我接受了这个任务。塔里也只有我能完成,你知道的。”
乔鲁诺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又说:“如果你不想去的话……”
阿帕基打断他:“我是你的哨兵。”
“把头发吹干。”时间又开始流动,沙沙声响起,阿帕基把所有的纸放回文件袋里,“吹干后再联结。”
“我们后天再出发。”乔鲁诺说,“我想……先在这里探查一下情况。”
阿帕基想说“随便你”,但不知怎地他只是点点头,从浴室里拿了一条毛巾扔到年轻人腿上:“把头发吹干。”
他哗啦啦地往浴缸里放水,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乔鲁诺不久前放的那首爵士乐的调子,这让他烦躁,但越是想要把乐曲驱逐出去,它就愈发响亮地演奏起来。阿帕基最终放弃和自己的脑子作斗争——这一向不是他的长项。他把自己的身子拖进热水中,头靠在浴缸边沿,浮力让他产生一种放松的错觉,乔鲁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来。
“阿帕基。”
乔鲁诺站在白色的荒原旁边,他的身后是茂密的森林,植物长到这里时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阿帕基一个人坐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心,这里没有生物,没有水,没有风,只有渺无尽头的白沙以及一副巨大的骸骨。阿帕基坐在上面,俯视着远处的乔鲁诺。年轻人慢吞吞地走进来,他抚摸着芬里尔的尸骨,它已死去多时,徒留这具骸骨矗立在此。
年轻人斜斜地靠在芬里尔身上,向着属于自己的那片森林,问:“你不下来吗?”
阿帕基轻哼一声,从高处跳下来。
“它没有办法再进来了。”
“我知道。”乔鲁诺摊开手,一片树叶落在他的掌心,这就是他的精神体——鲜花、草木,森林。他送给阿帕基,树叶脱离他的手后就化为白沙,阿帕基抖抖手,让这些沙子漏下去。“但是比之前好多了不是吗?”
他的精神体没办法与向导进行结合,没有哪个向导的生物能在芬里尔的尸骸下活下来。他不知道塔里的行政人员有什么毛病,非要让乔鲁诺和他搭档。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体都如此独特:森林与荒漠,而不是什么常见的动物。他们按照步骤进行精神结合,塔里给他们测试过好几次,各项指标均正常,相合度是足够喜人的百分之八十五,或许归功于乔鲁诺是个S级的向导,但是阿帕基的精神体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只是让乔鲁诺的植物稍稍推进了一些罢了。
明明数据显示他们已经成功结合,精神图景却无法融合。他们不停地尝试着更近一步,逐渐成为一种定期的习惯,交谈、亲吻、做爱,这些东西正成为他们的每一个呼吸。
乔鲁诺凑过来吻他,调节他的感官能力,他们靠在芬里尔的尸骨上接吻,阿帕基被抑制住的五感逐渐变得敏锐起来,这个吻很快变得滚烫。阿帕基睁开眼,乔鲁诺站在浴缸前,正俯下身亲吻他,捧住他的脸,松松垮垮的浴袍什么也没遮住,阿帕基干脆把它扯掉,把年轻人抱进浴缸里,任由水溅了满地板。
他圈住两个人涨起的性器撸动起来,乔鲁诺问:“你要在这里做吗?”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水不可以做润滑。”
阿帕基湿润的眼神向上,他松开乔鲁诺:“你去拿润滑剂。”
浴室里贴心地放着润滑剂,明码标价,乔鲁诺拆掉外包装,阿帕基抬起一条腿,好让乔鲁诺能够顺利地进入他。
“他是新来的向导。”布加拉提说,“是个S级的向导。”
阿帕基看了一眼坐在几张桌子之外的金发年轻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金发向导正在吃一份甜甜圈,似乎是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给了他们一个微笑。
“他们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宝贝。”阿帕基恶毒地说道。
“不要这样,雷欧,有了他,我们的工作会顺利很多。”
“那些人会让他挑选哨兵吗?”
塔里的向导资源十分稀有,在这个金发向导出现之前,现役的只有两个A级向导,剩下的是些不成器的B级C级向导,而哨兵的数量则成倍于他们。他和布加拉提,很不幸,都是过剩的哨兵资源。好在他们作为哨兵的能力足够出色,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
布加拉提吃完了,站起来去领一份特制的、几乎没有甜味的餐后甜点。
“下午我们会被叫去做契合度测试。”
“旧式婚配制度。”阿帕基跟在布加拉提身后,“也叫拉皮条。”
“工作只需要我们精神结合,不代表一定会进行身体结合。”
“也许吧。”阿帕基说。
乔鲁诺紧紧地压着他,阿帕基开始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的双腿架在浴缸边缘,头好几次被顶得撞到墙上。年轻人低下身子来吻他,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连水流都不能进入半分。
森林在疯长,形形色色的树叶卷成一道龙卷风,在荒原的边界呼啸着,交界处开始长出一些不起眼的苔藓来。
芬里尔的尸骨微微地震动。他曾经是这头不存在于世的魔狼,后来,芬里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白得刺眼的沙。芬里尔的尸身腐烂了,只留下这具骨架,多年来不曾离开。
阿帕基的嘴角漏出一丝呻吟,乔鲁诺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的嘴,又用舌尖去舔舐他红润的下唇。他慢慢地松开对哨兵的五感的禁锢,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勾起阿帕基剧烈的颤动。
“相合度八十五。”
“我操。”阿帕基跳起来,“机器出问题了?”
“没有,下一个。”研究员把他赶走,“这么好的向导,分配给你难道不好吗?你那地方一般人也进不去。”
阿帕基擦干净额头上的液体,用力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布加拉提见他出来,问:“结果怎么样?”
“烂到家了。”
布加拉提以为是不匹配,说:“总能找到适合你的向导的。我进去了,你先回去吧。”
阿帕基绵软地漂浮在高潮中。
他没有办法,他的荒原只缩小了半分,属于乔鲁诺的苔藓只能在最边缘苟活。明明已经进行了精神与身体的结合,两个人的精神体依然界限清晰、泾渭分明。没有人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塔里的研究员给他们做了许多次检查,所有身体机能显示正常,剩下的就只有精神因素。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泡在丧失热度的水里。
阿帕基颓废地躺在床上,通常而言,相合度在六十五及以上,一对向导和哨兵就能顺利进行精神结合,阿帕基把这个成为拉皮条成功。相合度在八十以上的属于小概率事件,而在九十以上的则可遇不可求。从阿帕基进入塔开始,到现在,算上他自己,一共只遇见过两对相合度在八十以上的哨兵和向导。
对一名没有搭档的哨兵来说,像乔鲁诺·乔巴拿这样优秀的向导并与之结合是他们一生的追求。但是,阿帕基想到这里,痛苦地蹙起眉,他抗拒乔鲁诺,更多的是因为他无法离开布加拉提。他喜欢布加拉提,一个哨兵爱上了另一个哨兵,但那又如何呢?他想布加拉提也喜欢他,他们住同一间宿舍,会睡到同一张床上。
布加拉提进来,坐在床边,说:“我要搬出去住了。”
“去哪儿?”
“乔巴拿那里。”
“你的结果是多少?”
“九十三。”
这他妈的遭透了。好消息是那个被迫接受塔的安排的人不是他,坏消息是他们带走了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走到他床边,低下头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塔要求我们尽快进行结合,他们给乔巴拿安排了单独的住所,让我也住到那里去。抱歉,雷欧。”
阿帕基拉过被子,听布加拉提收拾他为数不多的行李。
乔鲁诺把浴缸里的水都放掉,灌入干净的热水。他们快速地冲了澡,躺到双人床上。
“我以为到这里来会变得好一些。”乔鲁诺说。
“什么?”
“你的精神体。”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阿帕基说,“它天生如此。”
绿色眼睛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
“也许黑夜会对你有帮助,不用看到——”
阿帕基把被子拉过他的头:“睡觉。”
乔鲁诺表现得像一位医生。在精神方面,他确实是,尽管他自己还在服用这些药。阿帕基不明白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心痛,或是恐惧,他醒来后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接受了永久地失去自己的哨兵这一事实。休假,然后回到塔里,正常地训练、上课,和新的哨兵——就是阿帕基——结合,继续执行任务。
“你在哭?”乔鲁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没有。”阿帕基不耐烦地转过来,打开灯,“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哭?”
“你的沙子要把我的树林淹没了。”
阿帕基关上灯:“没有。帮我把五感调低。”
乔鲁诺嘟哝了一声,引导他降低感官的感知能力,让他的沙尘暴平静下来。
“我打算在这里看看,”阿帕基醒来时乔鲁诺正在穿衣服,他转过来,一边系纽扣一边说,“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你要去见昨天那个向导?”
“对,他对这里很熟。”
乔鲁诺拿起一个小瓶子,阿帕基发现不是他昨日放进包里的任何一个药瓶之一。他从床上跳起来,抢过药瓶,乔鲁诺疑惑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阿帕基问,“医生不是让你不要乱吃东西吗?”
“我新买的维生素,忘记和你说了。”乔鲁诺从他手里抠下这个瓶子,把标签指给他看。
阿帕基皱起眉,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这么紧张。好吧,他在担心乔鲁诺可能会出什么意外,这对一对已经结合的哨兵与向导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乔鲁诺的意外会给他带来损伤,所以他必须看好、也是替塔看好乔鲁诺。
事实是乔鲁诺很好,精神依旧坚固。他吃了一片维生素片,穿上外套,告诉阿帕基晚点他才会回来。
阿帕基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里看到乔鲁诺,他停下来,靠近点儿偷看。年轻人挺直了背,正在听医生给他讲每一种药的服用方法,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过了会儿他把所有的药盒都装到袋子里,从医疗室出来。
“阿帕基?”
他并不喜欢乔鲁诺,甚至有些讨厌他。但毕竟……阿帕基想到之前的事,选择了一个疏离的问候语:“你怎么样?”
“还行。”乔鲁诺耸耸肩,“我休了三个月的假。”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阿帕基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好。”
这里的日照时间很短,乔鲁诺出门时天还未亮,阳光要在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短暂地经过这里。他和里苏特约了见面时间,打算再仔细地询问一下外面的事,毕竟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阿帕基不久之后也离开了旅馆,他们要前往没有塔庇护的废土,那里不再有人居住,魔物丛生,阳光已不再光临此处,所见只有黑暗。
他去附近的超市购买物资。也许只要一天他们就能回来,也许要好几天,没有人说得准会发生什么。阿帕基准备了至少一个星期的食物,食物罐头和枪支弹药一起堆在后备箱里。
正午时分,天边终于露出一丝亮光,阿帕基靠在他们的车子上抽烟。哨兵们的五感过于敏锐,烟酒这些东西本都不能触碰。他和布加拉提找到了这种寡淡无味的替代品,有时候会一起偷偷抽烟,算是他们苦行僧般的生命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阿帕基。”布加拉提叫住他,阿帕基逃不开,只好与他们打招呼,个子稍矮些的向导对他颔首。他们也许在大脑里交流了什么,年轻的向导对他微笑了下,离开这方空间,留下他和阿帕基两个人。
“一起吃饭吗?”
银发的哨兵点点头。
“他怎么样?”
“乔鲁诺是个很优秀的向导。”
他们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像乔鲁诺·乔巴拿还没出现的那些日子一样。阿帕基注意到布加拉提点了他从前会拒绝的菜,并毫无芥蒂地放入口中。
“那你们呢?”
阿帕基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显而易见他们的结合改变了布加拉提,也许他们已经迅速地成为了一对亲密爱侣。他不知道这是精神结合带来的结果,还是他们只是单纯地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伴侣。
“比想象得要顺利,”布加拉提笑起来,“大概再有一段磨合时间就可以单独执行任务了。”
阳光让人放松,阿帕基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说实在的,直到来到这里,他都没有做好出发去外面的准备。乔鲁诺的镇静影响到他,他不知道乔鲁诺的这股平静从何而来,但至少控制住了他。
乔鲁诺对精神的控制力强得超乎想象,哪怕经受了严重的损伤,他依然能够建立起牢固的精神屏障,掌控自己的情感。只要他愿意,也许阿帕基永远也无法窥探到他在想什么。但他是个好的搭档,他从不对阿帕基严防死守,比如现在,阿帕基能够感受到属于乔鲁诺的一丝情绪波动。他顺着这股波动找到乔鲁诺,年轻的向导正坐在餐馆里等他。
“你要吃点什么?”
“随便。”
他伸开的长腿撞到了乔鲁诺的,年轻人没有避开,小腿不经意地贴上来。他扫了一眼菜单,露出同情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适合你的。”
向导又翕动鼻翼:“你抽烟了?”
“你闻得出来?”
“虽然没有你们那么敏锐。”乔鲁诺说,“首先我也是战士。”
他抬手叫来服务员,点了几个菜。
阿帕基问:“你和里苏特谈了什么?”
“详细地询问了关于外面的事。”乔鲁诺把笔记本推给他看,“上一次我出去时的路,前半段还能走,这会方便许多。”
乔鲁诺记下了这半年多来的伤亡情况,每一个失踪或死亡的人的相关信息,用以判断他们将要面对的未知敌人的数量以及能力。他在老的地图上标出几条新的路线,是和里苏特讨论的结果。接下来他们还要继续将路线优化,制定好作战策略。
阿帕基翻看时问:“之前那个哨兵呢?”
他自觉问了一个不好的问题,乔鲁诺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吃完饭陪我在这里走走。”
在塔里时他们就已经定下了大致的方案,现在所做的只是优化。乔鲁诺对这次任务似乎势在必得,尽管有了塔给的所有资料,仍然感到不足,辗转联系到了之前给他们提供过一点援助的编制外哨兵。
他们在吃饭时制定计划,看起来很诡异,精神结合让他们能够自由地通过精神进行交流,缺点是他们偶尔会沉默地手舞足蹈,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据里苏特所说,之前他又遇到了一种新的魔物,根据他的判断,精神力等级在B级以上,至于能力他也不甚清楚。乔鲁诺特别把这个未知生物标注出来。
午餐结束后,短暂的白天结束,街道上的灯亮起来。
乔鲁诺看向天空,巨大的屏蔽装置在空中留下浅色的痕迹,黑色的天空时不时被银色的微光划破。这里的人们仰仗着塔的屏蔽装置和驻扎在此的哨兵向导们生活。白天已变得如此短暂,恐怕再过不久,连这里也会陷入永夜。
不久前他犯了一个错误。他问里苏特,假如再过几年,这里彻底失去光,他会离开这里吗?
问出口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问题。白发的男人说:很多人在离开这里,去往更靠近塔的地方。但是他会在这里,直到他死亡。他是唯一一座活着的墓碑。
乔鲁诺十五岁的时候成为一名向导,接着塔里的人找到他,把他带离了原来的聚居区。十八岁时他遇见布加拉提,与他一起度过最快乐的两年。他确信自己在食堂里那匆匆一瞥中爱上了这名顶尖的哨兵,而不是因为结合。
“我会亲手结束掉永夜。”
乔鲁诺坐在布加拉提身上,只披了一件衬衣。他们刚刚做完一次,他的后穴还在抽动,身体变得松散慵懒。布加拉提枕着手,任由乔鲁诺在他胸口画着毫无意义的图案。
“结束后你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布加拉提抱住他,乔鲁诺因为痒而轻声笑起来,扭动着试图逃开,“你呢?”
“去钓鱼吧。”
“屏蔽器。”阿帕基把小型装置拿出来装在车顶,“现在我打开来,你检查一下。”
“这个没有问题。”乔鲁诺说,“所有的枪你都检查好了吗?”
“后备箱里的那些已经检查过了。”
阿帕基打开后车门,他们来之前把东西一股脑塞在了里面,加上准备的食物,现在不得不重新整理。乔鲁诺蹲在外面一一检查各种小型便携的精神波发射器与接收器,他检查完一个就顺手往车座上放进来一个,阿帕基在昏黄的车灯下收拾车座。
车子是新的,几个月前,他们刚结合后拿到的车。那时他与乔鲁诺一起搬去了新的住所,他只带了一个包的行李,而年轻的向导没有从他的旧房子里带走任何东西。阿帕基“被迫”与他结合又与他同居,心中更多的是忿忿不平。乔鲁诺表现出足够的宽容与友好:他们分房睡,只要做一对合住的室友即可。
他不逼迫阿帕基,但是会邀请他共进晚餐;在结束训练的午后严肃地同他谈论他们的不协调之处;让阿帕基帮忙打开他喜欢的音乐——而阿帕基也确实这么做了。诚实地讲,乔鲁诺是个好的室友,很快他又成为了好的床伴。而这恰好是阿帕基讨厌他的一点。
乔鲁诺把所有的仪器都检查完毕,又检查了胎压和油量,确认完毕后他们才从这个仓库离开。阿帕基事先与守门的士兵打过招呼,明天一早,他会为他们开门。
“早点睡。”
阿帕基给乔鲁诺倒了一杯水,示意他服药。年轻人正在听音乐,他摘下耳机,这次不是烦人的爵士乐了,阿帕基把耳机收起来。
他的褪黑素已吃到见底,乔鲁诺倒出一片含在嘴里,两颊鼓鼓的,没有把水咽下去。他看着阿帕基,哨兵问:“你有话要说吗?”
“没有。”年轻人把药片吞下去杯子放好,躺到床上,又转过来,说,“等回来后再告诉你。”
阿帕基能感受到乔鲁诺正在做一个混乱的梦,他的每一个呼吸都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到他。他转过来看着陷入迷梦中的年轻人,把他的眉心展平。他的梦比他本人要诚实得多,阿帕基感到一阵不安,这股悸动又很快平息下去,变得沉静而悠长。
用光来判断时间的方法在这里失效,人们不得不时时刻刻依靠时钟生存。他们在清晨六点出发,路灯还未熄灭,守卫的士兵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后为他们开了门。
“祝你们好运。”
他对他们行礼。这扇门送走了太多有去无回的人。
乔鲁诺打开车顶的屏蔽器与感应器,车载屏幕上亮起光点。
“帮我调整视觉。”
外面比阿帕基想象得还要黑,他开得很慢,乔鲁诺引导他调节到合适的感光度,让他能在这黑暗中看清楚道路。道路与房屋都还存在着,只是二十几年来无人问津,腐朽得可怕。
“这一段还比较安全,小型的生物我会破坏它们的精神屏障。”乔鲁诺说着,在地图上标出一个三角形,“这里我记得有个分岔口,往后就要小心了。”
阿帕基点点头:“我需要听觉,这里靠近海,之后我也可以靠海浪声定位。”
各种各样的低语传入阿帕基的脑子,非人类的语言在阿帕基脑海里窃窃私语。乔鲁诺在监控着他的大脑,为他建立起一个屏障,挡开那些黑暗生物的低吟。
“是我向塔申请结合的。”
车子在迷雾中急驶,阿帕基仿佛没有听到乔鲁诺的话似的,专心地开着车。他们已经看不见属于人类的灯火,孤独地向着黑暗的深处而去。
谁都没有再说话,乔鲁诺搜寻着附近的每一个魔物,一一破坏它们的屏障,让它们陷入脑死亡。阿帕基则专注于他们的汽车附近,警惕每一只漏网之鱼。
好一会儿,哨兵问:“然后呢?”
“我想要快点拿到核心。”乔鲁诺说,“所以我向塔申请了与你进行结合。”
“太迟了。”阿帕基踩下刹车,放慢车子的速度,他已经来到了乔鲁诺所说的岔路口,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要小心,他甚至没有心神愤怒。阿帕基感到一丝痛苦,也许那是来自乔鲁诺的。
“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乔鲁诺说:“向右转。”
阿帕基转向右边的道路,乔鲁诺说:“告知真相是义务。”
“好的,我知道了。”
阿帕基的心已经失去了弹性,他的怒火在半年前就已经消散殆尽,他不会再走进乔鲁诺的圈套了。
“前面道路不通。”阿帕基把车停下来,结束掉令人紧张的尴尬。
倒塌的房屋堵住了去路,乔鲁诺打着灯去前面探查了一番,不远处有未知的生物在徘徊,阿帕基站在他身后,仔细地辨听着它们游走的声音。
“这里原来是住宅区,”乔鲁诺把手电筒举起来,光正好打在魔物身上。他们四目相对,阿帕基干脆利落地举起枪将它击毙,手电的光又转到附近破败的房屋上,“倒了不少,看来只能换一条路了。”
“你对这里很熟?”
“布加拉提原来住在这里。”
阿帕基在心里骂了一声。他们回到车上,乔鲁诺在地图上划出一条新的路线,示意阿帕基掉头。
“那一片会比较难走。”乔鲁诺说。
他们重新回到岔路口,这一边的路狭窄而且魔物更多。乔鲁诺能感受到不同级别的精神波,对他来说还算不上一点小麻烦,但对阿帕基来说可能就比较头疼了,芬里尔的尸骨发出轻声呜咽,乔鲁诺又打开一个屏蔽器,好让那些小型魔物离得远些。
阿帕基放慢车速,到晚上时他们才走过了预定路线的不到二分之一。他们在一栋看起来还算是能住人的房子前停下来,房子里面积了厚厚的灰尘,乔鲁诺的脚碰到沙发时沙发就化成了灰。里面实在没办法住人,他们只好绕到后院去。
人类离去的荒原,生活都回归原始。他们在后院升起一个小型篝火,火在这种黑暗里是刺眼的存在,敌人能顺着火光找到他们。这户人家的后院搭着一个棚,为他们提供些许庇护。食物是难吃的罐头,阿帕基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显然乔鲁诺对此兴趣缺缺,他站起来去检查屏蔽器,为了安全度过这一个晚上,他们放了一圈屏蔽器,撑起一个小型屏障把他们包围在内。
“我来守上半夜,”阿帕基把罐头扔掉,铺开睡袋。乔鲁诺又出现在他的荒原里,阿帕基说,“今天就算了。”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诡异。”
“有高等级的?”
“暂时还没有超过B级的。”
“那么这些屏蔽器足够了。”
乔鲁诺又去检查了油箱,才躺到睡袋里。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世界里多少令人不安,阿帕基背对着乔鲁诺,看向黑暗中,他能看到远处游荡的畸形生物,因为屏蔽器的干扰,它们找不着他们。
气温开始降低,阿帕基坐得离篝火近了些,科技与原始并存的滑稽画面让他发笑。他往火堆里添加木头,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年轻人翻了个身,阿帕基才发现他竟然还没有睡着。
乔鲁诺的睡眠变得很差,至少这几个月来是如此。安眠药不是长久之计,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求助于褪黑素,希望能有些效果。阿帕基想起来他今天没有吃,于是起身去车里拿药。
塔要求阿帕基密切关注乔鲁诺的起居生活,他们担心失去他。阿帕基自然地承担起了乔鲁诺的监护人的角色,他们结合后,乔鲁诺的药物都由他管理。这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阿帕基知道什么时候乔鲁诺要吃哪一种药,无穷无尽的药。谁都不能失去乔鲁诺。
乔鲁诺在哭。躲在睡袋里,啜泣声被压到最低,心脏因为缺少氧气而快速地跳动。他的哭声在阿帕基耳朵里爆炸开来,银发的哨兵站在旁边,不动声响地等上好几分钟,等到他想乔鲁诺也许就要窒息而亡了。他的心在抽痛,浓烈的悲伤侵蚀了他,阿帕基知道他想起了布加拉提,还有别的什么。很快乔鲁诺又安静下来,收拾好情绪,阿帕基没有把褪黑素给他。过了会儿,他悄悄地把睡袋打开一条缝,乔鲁诺已经枕在那一滩湿濡中熟睡了。
“最近没有做梦。”乔鲁诺坐在心理医生面前,他讲话很慢,每一个小句都要讲上好久,声音也变得更虚浮,“有一点头痛。”
“我感觉到这里,被拉开了一条拉链,”他缓慢地用手在胸口比了一个拉开拉链的动作,“它无法弥合了。”
阿帕基比预定的晚了半小时叫醒乔鲁诺,他坐在篝火旁发呆。几个月前,他遇到从诊室出来的乔鲁诺时,还不知道自己被叫过去是为了与他结合。他的上司们只下达命令,告诉他们应该做这个还是那个。这个任务——或者说命令来得如此突然,不给阿帕基任何喘息思考的余地。他感到自己被冒犯,但对面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事态紧急。
事态紧急,永远是事态紧急。阿帕基颇为恼火,问:“那乔巴拿呢?”
“他没有意见。”指导员又补充道,“可以是暂时性的,不要进行深层的结合,这样等到这次任务结束可以申请断开,回归到各自的生活。”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乔鲁诺被连夜送回塔里。阿帕基那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息经过不同的人的嘴传到他耳中:布加拉提牺牲了。
据说他在死之前强行切断了链接,将伤害尽量减少到最小。乔鲁诺忍着失去半身的痛苦,一直走回到靠近聚居区的地方,最终倒在了离出入口不远的地方。
阿帕基敲开乔鲁诺的病房时他的状况已好了许多,身上的管子被撤掉大半,输液暂时停止,他闭着眼,兴许是睡着了。他的脸苍白得几近透明,金色的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阿帕基。”
乔鲁诺没有睁眼,他钻进了他的大脑里。哨兵皱起眉头,选择用声音与乔鲁诺交流。
“布加拉提呢?”
“我不知道。”乔鲁诺从他的大脑里消失了,他勉力睁开眼,嘴唇像是在刀尖上起舞,“我感受不到他了。”
阿帕基看着他,许久,竟然笑了。他一直以为,明明他才是爱布加拉提的那一个,但是消息传来时,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寝室里,甚至没有感受到多少心痛。真正受伤的是乔鲁诺。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也许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工作。阿帕基不知道丧失爱人是一种怎样的苦痛,有的人痛到住在病房里靠呼吸机活着,有的人仍好端端地游走在这个世界上,吃饭、睡觉。
第二天的道路变得更加艰难,越是远离人类聚居区的地方魔物就越多,有些阿帕基没见过,他看到黑暗里那些模样畸形的魔物后胃部一紧。乔鲁诺已经很少同他讲话,他得专心地撑起屏障。
中午时,他们停下来稍作休息,阿帕基在射杀几只隐藏在狭缝中的小型生物后,停下来仔细辨听了一会儿,说:“我听到了海浪声。”
“我们可能快到了。”
乔鲁诺在附近打转,阿帕基问:“怎么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他皱起眉,“虽然没有感受到高威胁的生物,但是很奇怪。”
“休息一会儿。”
他们的任务是寻找核心。没有人真正见过“核心”,它也许只是路边一块普通的石头,但他们需要它来启动机器。事情就是这么荒谬,有一天黑暗像水那样倾倒下来,无数的人失去家园,幸存者们追随着仅存的光去往中心地区。少部分“被选中的人”会成为哨兵或是向导,他们中的一部分会进入塔,接受正规的训练。事实是,塔训练他们成为战士,而他们现在做着矿工的工作。为了一块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核心,他们失去了一位顶尖的哨兵。
阿帕基就着海浪声睡觉,他很多年没听到过这种声音,海水拍打沙滩的沙沙声让他疲惫的身子放松下来,他靠在车上进入一个浅眠。
“阿帕基,醒醒。”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天亮了。
久违的光笼罩了这片土地,乔鲁诺抬手遮住眼睛,他的双眼一时间难以适应亮光,痛得几乎要流泪。
“你看得见吗?”
“我看不见了,太亮了。”阿帕基闭着眼,“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应该是幻觉。”
乔鲁诺慢慢地睁开眼,四周仍是荒原,阿帕基痛得泪流满面,乔鲁诺只好撕了一块黑布替他蒙上。
“资料上没提到有会制造幻觉的。”阿帕基说。
“但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具有高威胁性的精神波。”
“现在怎么办?”
“只能慢慢找突破口。”
在清醒的时候陷入幻觉是乔鲁诺的失误,他猜他一路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正来自于此:前方有什么在潜伏着,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把阿帕基的视觉能力降到了最低,好让他适应这片无尽的光。等在此处也是坐以待毙,乔鲁诺去启动车子,路上已见不到那些可怕生物的身影,他想在这里转转,或许能找到幻境世界的尽头。
暂时性失去视觉后,听力变得更加敏锐,阿帕基听到了海浪,就在他耳边。乔鲁诺把车子停下来,他的心脏开始异常地跳动起来。阿帕基问:“怎么了?”
“是布加拉提。”
他们死寂地坐在车内,直到黑发青年走过来,敲了敲阿帕基那边的车窗,问:“乔鲁诺,雷欧,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在颤抖,但谁都无法开口。最终,乔鲁诺放下车窗,说:“我们……迷路了。”
“那来我这里坐坐吧?”
阿帕基转向乔鲁诺,他看不见他,但是在等待他的回应。年轻人迟疑了一分钟,打开车门。
乔鲁诺扶着阿帕基,布加拉提走在前面,脚步轻快。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迷路?”青年问,“雷欧怎么了?”
“光照太强,他的眼睛暂时还看不了东西。”
“那真是遗憾,这里的海很漂亮。我还想等你们放假的时候请你们过来呢。”
阿帕基问:“这是在哪?”
“我在海边的老家。”布加拉提颇为惊讶,“我没同你说过吗?”
“我忘记了。”
“我父亲把这栋房子留给了我,可惜之前一直在塔里服役,我也没有时间过来。”布加拉提为他们开门,拉上窗帘,好让阿帕基的眼睛舒服些。“这样好些吗?”
“嗯。”乔鲁诺已经将他的视觉能力降到了最低,他的眼睛还在痛,但已经能看些东西了。他把布条摘了,看到布加拉提模糊的身影,同往常那样穿着黑白衬衫,古怪的金属发卡夹在头发的两侧。
“能看得见吗?”
“可以,不过不是很清晰。”
布加拉提为他们倒茶。乔鲁诺注意到那是阿帕基喜欢的红茶,他则喜欢咖啡多过喜欢茶,所以和乔鲁诺在一起后,布加拉提也开始养成喝咖啡的习惯。乔鲁诺问:“有咖啡吗?”
阿帕基哼了一声,布加拉提抱歉地笑笑:“我没想到你们会来,还没有买咖啡。”
“没关系,我也喜欢喝茶。”乔鲁诺淡淡地说。
阿帕基的视力逐渐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他急切地想要看看这里,乔鲁诺没有拦住他,告诉布加拉提说他想去海边走走,离开了这栋房子。
他脱掉鞋袜在海边走。布加拉提身上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不提起过去的事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这些关于他的过去的小秘密或许阿帕基知晓,并在这个幻境中成为现实。
在见到布加拉提的那一刻,他破碎的心再一次绽放出细小的裂痕,他想阿帕基也是,他能感受到来自阿帕基的惊喜与伤痛。也许那个未见身影的敌人正是从这些裂缝中钻出来,编织了一个教人忍不住永远沉沦下去的美好梦境。
乔鲁诺没有第一时间提醒阿帕基,谁都需要这样的一个时刻。他绕着布加拉提的家转了两圈,试图找到更多的证据。直到海面变得橙红,他才慢吞吞地回去。
布加拉提做好了饭,正在和阿帕基聊天。乔鲁诺仔细地检查每一道菜,阿帕基问:“怎么了?”
“有苹果派。”布加拉提狐疑地看着他们,阿帕基停下了话头,两个人正不出声地交流着。“布加拉提不吃苹果派。”
“但是你吃,他为你做的。”阿帕基从芬里尔身上下来,径直走向属于乔鲁诺的森林,“你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吗?”
“我想,这可能是你的幻境,你把我带进来了。”
阿帕基顿住了。
“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乔鲁诺看着他,“打破它,从梦里醒来。这是你的梦。”
“……过了今晚。”阿帕基闭上眼,几乎是在哀求,“过了今晚。”
他们从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中回过神来,布加拉提以为乔鲁诺与阿帕基仍然关系不合,晚餐时一直努力活跃气氛,当听阿帕基主动提出与乔鲁诺拼一间房睡时还有些震惊。
布加拉提借给他们自己的衣服,乔鲁诺挑了一件蓝色的,阿帕基说:“我以为你更喜欢蓝色的。”
“它就是蓝色的。”
“它是紫色的。”阿帕基猛地站起来,“今天布加拉提穿的衬衫是什么颜色的?”
“蓝黑。”乔鲁诺说,“你看到的呢?”
“黑白。”
“……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布加拉提。”
“怎样才能醒来?杀死他吗?”
“我不知道,阿帕基。”
乔鲁诺的脸忽然变得遥远。阿帕基跌回床上,芬里尔发出阵阵悲鸣,他们身边的景象开始扭曲,乔鲁诺知道阿帕基已经找到了方法。不是杀死布加拉提,而是杀死自己。
乔鲁诺感到白色的荒原在震颤,芬里尔的尸骨在无风的荒原战栗着,轰然倒下。他随着中空腐朽的骸骨一起倒在自己的荒原里,流沙卷着他往下坠,阿帕基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爬出来,但只是徒劳,他的指尖也最终被流沙吞没。
“救我,他妈的,乔鲁诺,拉我一下!”
阿帕基睁大了眼,乔鲁诺就站在他的眼前,他们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乔鲁诺跪下来正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面庞越来越淡。等待多时的风暴终于来袭,阿帕基被流沙拖着不断地掉下去,再也看不见乔鲁诺的脸,只留一丝恐惧浅浅地牵着他们。
他听到一声叹息。阿帕基躺在冰凉的土地上,刺眼的光已经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从幻觉中走出来了,这是现实还是另一层幻觉?心中的恐惧在这片黑夜里浓重起来。阿帕基叫着乔鲁诺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一点来自他的回应。
他们谁都无法失去对方。他心中那一点对乔鲁诺的恨早已经消失殆尽,早在结合成功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定下,他讨厌乔鲁诺,但是精神结合让他慢慢地爱上了金发的向导。布加拉提和乔鲁诺也是如此吗?阿帕基一边奔跑一边想着。
他停下时听到了海浪声,如此清晰可闻。乔鲁诺就倒在那里,双眼紧闭,似乎还在刚才的幻觉中。阿帕基试图通过精神链接唤醒他,但是乔鲁诺完全屏蔽了他,他只能站在虚无面前等待乔鲁诺自己从那个梦中醒来。
“阿帕基。”
乔鲁诺的森林开始成长,绿色越过界限,直到结合成一片绿洲。
“那个梦也是你的。”阿帕基说。
乔鲁诺点点头。
“我醒来了。”
“找到敌人了吗?”
乔鲁诺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搜寻着不同寻常的精神压:“十点方向,八百米。”
“我需要再靠近一点。”乔鲁诺说。
阿帕基寻了一处适合狙击的高地,第一枪没有打中要害,但让阿帕基大致判断出它所处的位置。它被隐藏的精神波被诱发出来,四周那些小型生物因为难以承受这股压力而死去。乔鲁诺打开了他们携带的所有屏蔽器,以减缓对方的精神攻击。
“这至少是个A级以上。”
阿帕基痛得手在颤抖,握不稳枪。树木适时地郁郁葱葱地长起来,疼痛感逐渐弱下去。
“往左三十密位。”乔鲁诺低头看着电子屏,光点在缓慢地靠近他们,“体型大但是行动迟缓,让它靠近就不好了,也许得用炸药。”
对方的精神攻击不弱反增,疼痛蔓延到他的全身,阿帕基只能忍着,屏住呼吸。
“它好像在护住什么东西。往下十五密位。”
“我看到它了。”阿帕基说,它巨大而不成型的身体几乎是一路碾压过来,把周围的小生物都卷入体内,“等等,好像有别的东西。”
白色的光点在那团漆黑中移动着,最终停留在某个地方。阿帕基瞄准那里射击,在一阵密集的尖啸中,庞然大物停下了它的脚步。阿帕基换上特制的阻隔弹,又补上好几枪。
“是独角兽。”阿帕基说,“是布加拉提。”
乔鲁诺站起来,丢下监控器,朝着那里跑去。
独角兽低下头,用吻部蹭着他的手,引导他向前走。它走进黑黢黢的血水中,乔鲁诺顾不上酸水的腐蚀性,捡起独角兽面前的矿石块。
这就是他们要找的核心,漆黑,凹凸不平,还沾着令人作呕的酸液。
独角兽发出一声响亮的啼鸣,它靠在乔鲁诺身边,身体逐渐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