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e is a Rose
从宿舍出来时,库罗德捡到一朵玫瑰花。
说是宿舍,其实自从五年前从战争开始后,加尔古·玛库的士官学校就不复存在,现在这里是他们休息整备的大本营,不过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到自己从前的单人间,有些房间空出来了,路过这些空房间时库罗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昔日同窗不会再回到这里,早些年在食堂举办宴会的情景也不会再现,现在他们成了敌人。这些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在接收了援军之后,希尔妲安排援军的将领们住进了这些空房间。
库罗德看到朱迪特麾下的两个刀剑将领站在走廊里小声讲话,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盟主。库罗德把玫瑰花捡起来,凑在鼻子下轻嗅。似乎是刚摘下的玫瑰,花香仍未散尽,还带着露水的味道。花瓣完好无损,一片都没有掉下。剪下这支玫瑰的人还贴心地削掉了花茎上的细刺,防止收到的人——现在看来就是库罗德——被刺扎到手,柔软的白色丝带缠在花茎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库罗德捻着玫瑰,轻轻地转了一圈,吹了声口哨。正在走廊里讲话的两个人听到这声口哨向他行了个礼。库罗德挑起眉,肯定至少不是这两个人掉的玫瑰。
他起床晚了,悠闲地走去训练场,果不其然只有菲力克斯和雷欧妮在里面挥汗如雨,接着他惊奇地看到希尔妲和希尔凡也在,只不过这两个人坐在阴影里偷懒。还在士官学校念书时,库罗德就明目张胆地偷懒逃课,只有被贝雷特点名时才会来训练一会儿——倒不是说他不乐意训练,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他已经是雷斯塔诸侯同盟的盟主了,贝雷特也不再是他的老师,况且贝雷特根本就不在这里。
希尔妲看到他,停下和希尔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库罗德,你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哦,是吗?”库罗德在他们旁边坐下来,“可能是因为我收到了一朵玫瑰。”
“一朵玫瑰?”希尔妲尖叫起来,“是谁这么没有眼见力送你玫瑰?”
“喔?难道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库罗德眨了眨眼,“虽然比起希尔凡还是差了点。”
希尔凡干笑了两声:“哪里哪里,你现在可是同盟盟主,大概有一打人想要送你玫瑰吧。”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谁送你的呢?修道院的玫瑰现在还没开呢。”希尔妲支着下巴,“该不会是洛廉兹同学吧,他最喜欢玫瑰了。”
库罗德故作惊吓,洛廉兹能送他玫瑰多半是为了投毒,谋杀了他这个现任盟主,洛廉兹便能成为下一任雷斯塔诸侯同盟的盟主,他对此可是求之不得。不过希尔妲的话提醒了库罗德,临到午饭时间,他开始思索起究竟是谁“送”了他这朵玫瑰。
食堂排着长队,哪怕是盟主也没有优先就餐的机会。毕竟实际上战事一直由贝雷特指挥,大家都默认贝雷特才是指挥官,而这个现任盟主只是后勤人员。后勤盟主站在队尾等待就餐,打量着队伍前面的人。排在第一位的是拉斐尔,首先排除拉斐尔,其实库罗德很怀疑拉斐尔能否分得清月季和玫瑰。后面的都是些他不认识的士兵,还有回到加尔古·玛库的修道士们。库罗德想,他得先问问洛廉兹。
洛廉兹坐在食堂中间位置,库罗德端着盘子在他对面坐下。古罗斯塔尔家的下任家主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右移了一个位置。库罗德也往旁边挪动,洛廉兹放下刀叉,问:“你究竟有什么事?”
“当然是来和下一任盟主交流一下感情。”库罗德轻飘飘地说道。
没想到洛廉兹一反常态,说道:“库罗德,看来是找回了老师让你太放松了,竟然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
这话并没错,与贝雷特重逢之后,不仅是库罗德,其他从前的同学们也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明明每个人都为贝雷特还活着感到高兴,为什么他就不能?库罗德一直坚信贝雷特还活着,所以这只能算意料之中的重逢,只是时间有些长罢了。为了千年祭的约定前来加尔古·玛库的路上库罗德就盘算过了,现在的战况当然是帝国更占优势,但还有王国在纠缠着,如果不是古罗斯塔尔家先向帝国投诚,他们本来还有更大的胜算。然而万一他没能赢过皇帝陛下,最差的情况是,只要他还活着,他还能回帕迈拉。然而库罗德想,贝雷特不是个普通人,他早就见识过他们这位“普通”的老师自如地使用天帝之剑,还能破空而出……不管怎么说,贝雷特活着的希望比死了大,只是最好不要让皇帝陛下先找到贝雷特。假使他能加入同盟军,他们的胜算就多了几分。洛廉兹未必没想过这个,库罗德想,但他只是想借机打压自己罢了。
贝雷特回来后,他们刚打了一次胜仗,回到修道院养精蓄锐,重整军队。他们用修道院里仅有的物资开了一场小型的庆功宴,每个人能够喝上一杯酒窖里的酒。简陋的庆功宴一扫过去几年的紧绷与沉闷,大家可以久违地从战争中解脱出来一小会儿,昨日的宴会后,库罗德便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见库罗德一时没说话,洛廉兹重重“哼”了一声:“好了,没有事情不……”
“你知道这个时候哪里能买玫瑰吗?”
“你要玫瑰做什么?”洛廉兹拔高了音调,“盟主大人,现在这个时候,你不会打算追哪个女孩子吧?”
“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吗?”库罗德故意眨了眨眼,“所有人里你最了解玫瑰。”
“哼,我的玫瑰都是自己种的,比外面那些要好得多。而且除了温室,现在是看不到玫瑰的。”
“原来如此。”
库罗德点点头,起身告辞。洛廉兹见库罗德没有解释,皱起眉,低声呵斥道:“库罗德,你是认真的吗?现在去追求别人?”
“与你无关咯。”
库罗德端着盘子,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晚些时候,库罗德带着这支玫瑰,久违地去了温室。今天轮到雅妮特值日,他去的时候,雅妮特正一边唱着歌一边给花浇水。库罗德站在温室门口清了清嗓子,但是雅妮特没有听见。
“哟雅妮特,你在唱什么歌?什么泥土……”
雅妮特吓得尖叫了一声:“库罗德!你进来的时候应该先告诉我一声。”
“我有啊,不过你唱得很开心,没有听到。”
雅妮特捂住脸:“丢死人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没听到。”库罗德扫了一眼温室内的花,“话说回来,温室里有种玫瑰吗?”
“玫瑰?”雅妮特看向花圃搜寻着,“我记得有种,应该就在那里。”她俯下身来寻找了一会儿,库罗德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这些长得差不多的枝叶中找到玫瑰的,“喏,这一株就是,应该是有开,今天早上还有看到的,不过……咦,似乎被人剪掉了。怎么了吗?”
这就解释得通了,有人剪下了温室里开着的唯一一朵玫瑰。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支玫瑰——或者说是这支玫瑰掉在我的门口,但我不知道是谁送的。”
“玫瑰!”雅妮特又尖叫起来,“温室里只开了这一朵玫瑰!一定是哪个勇敢的女孩子吧!”雅妮特的眼睛闪亮起来,“是不是希尔妲同学?”
库罗德摇了摇头。
“咦,那会是雷欧妮同学吗?”
“怎么可能!”库罗德连忙否认,“其实我猜可能是别的人,不是求爱者,玫瑰是什么暗号或者毒药。”
“为什么会这么想?”雅妮特问,“太恐怖了,他在玫瑰里下毒了吗?”
“似乎没有,我分辨不出来。”库罗德说,“在玫瑰上洒上挥发性的毒药吗?”库罗德小心地取出玫瑰,因为失去水分,花瓣有些蔫蔫地搭下去,但花香依旧,清新香甜,比旁边那一丛月季的浓烈香味要优雅许多。“如果是毒药的香味,真是一种美丽的毒药。雷斯塔诸侯同盟最年轻的盟主因为一朵玫瑰而死,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很美妙?”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雅妮特说,“而且谁会在玫瑰上下毒呀,只有库罗德同学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招数。”雅妮特问:“能让我闻一闻吗?”
她俯下身来小心地闻了闻玫瑰:“这是达斯卡玫瑰。据说女神大人在芙朵拉洒下露水,有一滴落在了芙朵拉之外的达斯卡,露水落下的地方长出了达斯卡玫瑰,因此它是白色的,花瓣尖带有一丝粉色。”
闻言库罗德又仔细观察起玫瑰:软软垂落的玫瑰花瓣尖确实带着一丝粉色。
不过,玫瑰真的有毒吗?他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午后他训练了一会儿,此刻身体轻盈。难道是慢性毒药?
“还系着丝带,一定是为了送人的。它在芙朵拉不易生长,只有温室里才有。不过谁会送你一朵达斯卡玫瑰呢?”雅妮特想着,抛出一句,“也可能是别的人掉在了你的门口。”库罗德的隔壁便是菲力克斯,前几天她曾见过有女孩尝试与菲力克斯讲话。很快雅妮特确信真相必是如此,便点了点头,“你可以问问是谁掉了一支玫瑰,那可是玫瑰!”
库罗德不知道是谁倒霉地不小心掉下了这支玫瑰(如果是送给他的,应该更加仔细地包装好,而不是这样随意地放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总之它现在到了他的花瓶里。离开温室时他特意问管理员要了一管营养液,回到宿舍,他取了几滴滴在花瓶里。玫瑰有了水分滋养,看起来比下午时好多了。雅妮特还告诉他,有了营养液,玫瑰能在他的花瓶中绽放许久。库罗德将花瓶放在了窗台上,好让清晨的阳光能庇佑到这朵玫瑰。
天光逐渐昏暗,修道院的钟声姗姗来迟。库罗德遵守诺言,给自己放了一整天的假。尽管如此,他还是去修道院的废墟稍作检查。这两月来,修道士们陆陆续续赶回修道院,但物资与人手总是不够,重建工作进行得异常缓慢。库罗德瞥见贝雷特匆匆走过,似是刚与负责筹备重建的修道士讨论完毕。他向着女神之塔快步走去,并未注意到库罗德。
贝雷特永远形色匆匆,还在念书时,他的老师总是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到处问学生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库罗德也是那个“掉过”什么东西的学生。贝雷特把他的失物交到他手上,叮嘱他要看好自己的物品。年轻的库罗德视线追随着老师的背影晃动,随意地抛玩手中的腹泻灵药。晚上他拿了一罐洋甘菊茶叶偷偷去贝雷特的房门口,看到别的某个学生也来给贝雷特送礼物。这似乎是学生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库罗德把茶叶放在贝雷特门口,翌日清晨,贝雷特会看到掉在他门口的礼物,每节都会有一些,他似乎从来没搞懂过是谁放在这里的。
那支玫瑰,会是哪个学生送给他的吗?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掉在他的房门口?
……贝雷特发现玫瑰不见了吗?
库罗德的面色凝重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训练场。菲力克斯刚结束训练,带着一身汗走出来。贝雷特不在里面。他叹了口气,恢复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轻佻模样。
“菲力克斯。”库罗德叫住他,单刀直入,“前两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在讲话。”
“什么女孩?”菲力克斯莫名其妙地看他两眼,蹙起了眉,“你怎么这么——噢,我想起来了,她让我帮她搬点东西。”
“好了我知道了。”
“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在想她是不是送了你一朵玫瑰。”
菲力克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手扣在训练用的刀上,库罗德飞快地评估了一下,如果不小心挨上一刀,他身上顶多会留下一道淤青,不过他速度很快,应该能躲开。
“真是无聊。”菲力克斯冷声道,“你现在还在想这些事,真后悔当时因为老师转入了金鹿。”
“开个玩笑。哎呀,今天可是情——”
菲力克斯没有听完,快步走远了,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也不是送给菲力克斯的。那么,究竟是谁送给他,或者,可能性更高的选项——究竟是谁送给贝雷特的呢?
夜晚的修道院一片寂静,修道士们已经结束了晚祷,同伴们大多也已经训练完毕,库罗德慢吞吞向藏书室走去,在士官学校的那一年,他养成了偷偷去藏书室的坏习惯。每当想要寻求答案时,他就会去到那里,后来也会悄悄去阿比斯的藏书室。从前念书时,他可是观察了整整一个月才确定下来骑士巡逻的路线,好避开他们去藏书室偷些不开放给学生借阅的书籍。
如今修道院破败,值夜的赛罗斯骑士们加强了院内巡逻,以防山贼或是魔兽出现。而从前,或许是知道总有人不遵守规矩,宵禁后仍然在修道院内游走,夜晚贝雷特总是会在修道院巡逻一圈,确认无事之后才回去休息,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库罗德?”贝雷特提着灯走进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查点资料。”库罗德将手中那本《达斯卡植物大全》塞回书架,“老师呢,还没睡吗?”
“嗯,我要检查完这里才可以。不过这是最后一处了。”贝雷特走进来转了一圈,确认藏书室里除了库罗德之外没有其他人,示意库罗德跟着他离开。
“修道院里有达斯卡人吗?”
库罗德模糊地想起他曾有过一个来自达斯卡的同学。
“不是。温室里有达斯卡的植物。”
“我知道,”贝雷特说,“以前杜笃常常去温室,他在那里种了一些达斯卡的花。”
哦,杜笃。库罗德想起来了,总是跟在帝弥托利身边的那个长相可怖的大高个。
“达斯卡玫瑰有毒吗?”
贝雷特惊讶地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漂亮的东西总是暗藏危险。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那盒糖渍水果?”
贝雷特没有回答他。贝雷特刚进入修道院时,库罗德送过一盒糖渍水果,是他从集市上买来的普通水果罐头,本无危害,买来后他将自己调配的药剂滴在了罐头里,封存好后送给贝雷特。贝雷特并没有怀疑,放在了自己的架子上。过了两天沉贝雷特不注意,库罗德偷偷潜入老师的房间,意外地发现水果罐头已经开封了。这本是个小小的恶作剧,他放的药剂不多,药性也相对温和。但贝雷特一定已经发现了异常,可直到现在,他也没向库罗德提起过这件事。
“你在水果罐头里放了药剂,但又害怕我真的吃了下去。”贝雷特说,“你不信任他人。”
库罗德耸耸肩:“老师,多怀疑别人一些对自己更有利。”
贝雷特笑了笑:“那你现在在怀疑什么?”
“不愧是老师,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怀疑。”他狡黠地眨了下眼,“你知道吗?今天我捡到一支玫瑰。”
“玫瑰?”贝雷特一顿,“哦,玫瑰。”他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
“温室里唯一一朵达斯卡玫瑰,有人在清晨将它摘下,削干净上面的刺,用丝带包装好。据说达斯卡玫瑰是由女神洒下的露水长成的,代表坚贞不渝。”
“玫瑰就是玫瑰。不是另一盒糖渍水果。”贝雷特说,“今天早上我去了温室。”
“真的吗?”库罗德不大相信。
“是啊。”
他们走过了温室,月光清辉笼罩着寂静的修道院,贝雷特手中的提灯都变得黯淡。他在楼梯口停下,将灯提起来,照着楼梯:“好了,上去休息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