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的残光
莱楠已经老了。
她缩小到一个孩童的大小,皮肤爬满褶皱,牙齿脱落,双耳低垂。她的眼睛蒙上了尘,不再看得清事物,和她说话时要大声、耐心,一字一字地喊。她已经很老了,以维斯人的寿命而言,她也太老了。大多数时候,她留在水晶塔。曾经她是卫兵团的团长,后来又成为士官学校的老师,但现在她的双腿已不允许她到处走动。她经历过漫无尽头的长日,经历过血泪交错的战争,几乎成为唯一存活的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
她老得不再走得动不再看得清,但依然神采奕奕。她在水晶塔接见向她寻求历史的学者,缓慢地讲述她已知的所有细节。她成为了水晶塔博物馆的一分子,有时她会去观星室,水晶公离开后,无人能再使用高阶古亚拉戈魔法,观星室逐渐落了灰。它曾一度成为水晶都的高级会议室,后来会议室搬去了别处,观星室的装潢恢复成水晶公尚在时的模样,成为一个小小的景点。
水晶公最后存在的地方被辟成展厅,当时的画家留下水晶公与暗之战士共同作战的画作,在魔法的保护下,它们只是些微颜色泛黄。后来一些画作进入到历史书,印在钱币上,连同水晶公变成的水晶像一起,成为永恒凝固的东西。展厅的末端墙壁上仍然空缺,第三十个水晶节结束后,它将会被补全。
水晶节每十年举办一次,至今已过去二十九个节日。和平已经到来接近三百年了,天光不再是人类唯一的恐惧,现在人们追求魔法的精进,追求商业的扩张,追求艺术的拓展。那段历史的唯一遗留,除了已经成为活化石的莱楠,便是水晶节。
据说水晶节本不叫水晶节,但确切的名字已不可考,哪怕是莱楠,也有记不清的时候。百年前的历史学家考证,水晶节用以纪念水晶都的创立者水晶公,正是他召唤来了暗之战士,此后黑夜重新降临我们的世界。
第三十个水晶节即将来临,水晶都的人们决定举办盛大的典礼,邀请游末邦、伊尔美格、拉凯提卡大森林等地的友人们一同参与,不仅为了纪念水晶公,也为了纪念和平的第三百年。
水晶公英雄的形象被反复重构。人们为水晶公塑像、作画,他成为历史,成为纪念,成为符号。他与暗之战士一同成为通用货币上的人物,成为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吟游诗人的诗歌中的象征。因此画家在作画前迟迟难以动笔。
“要描绘英雄的形象或许简单,”他前来寻求我们的帮助,“但我需要更多关于他的资料,他的生活。”
“问问莱楠女士,水晶公在她小时候便救了她,视她为孙女。”
“我已经叨扰多回了。”画家给自己倒上茶,“可以说是我的心愿,或者野心,在接到这项委托时,我想过要画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过现有的资料都是对战争的描述,时间过去太久,莱楠女士也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蓝发的猫秘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们能有新的发现。”
“这个嘛,我们确实有。”我从文件中翻出一份副本,“不过暂时还没有进展,甚至我们都无法肯定这就是水晶公的手稿。”
这项发现还未对外公开,甚至连莱楠女士都不知晓它的存在,作为水晶节委员会中的一员,画家有权破例提前知晓这个消息。
起先是有人发现一份手稿,手稿上的印章并不陌生,那是水晶公常用的火漆,这无疑是重大的发现——对于水晶公的研究,我们又多了一份一手资料。
在对羊皮卷进行清理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是一份空稿纸。古代的墨水或许很难保留三百年依然清晰可辨,曾经记载在上面的文字随着墨水的褪去一并从历史上离开。于是在经历了短短的喜悦后,我们的研究宣告停滞。
“在对羊皮纸进行测试之后我们发现——如果它真是水晶公的手稿——他至少从捡到莱楠女士以前就开始记录了。”我说,“可能能够追溯到水晶都刚刚建成的那段时期。”
关于这段历史,图书馆里有不少书本对其进行了描述,大多是以编年史的形式,巨细靡遗地记录下雷克兰德王国的倾圮至水晶都成立、繁荣的整个过程,记录者们大约都是严肃的历史学者,他们细致,冷静,一丝不苟,却缺乏一点温情,那些不起眼的小事都被略去。
“我希望这是真的,”画家说,“好给我一些新作品的灵感——你知道的,时间紧迫。”
“不过你也看到了,它是空的。”我说,“实际上我们是意外发现的这卷手稿,它甚至不是在雷克兰德出土的,也许它只是水晶公不小心遗漏的空稿纸呢?”
“敲上火漆印章的空稿纸?”猫秘画家反驳道,“可能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发现他写了什么,玩了点小把戏——据我所知,他是位大魔法师。”
“你说得有道理,”我喃喃道,“应该考虑这种可能。”
转机是在一个月后,一位以太学兼历史学者发现羊皮文卷并非用墨水而是用魔法写就的,再施以另一道魔法进行加密。这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大多数与我相同的历史学研究者对此无能为力,我们不得不请以太学家进行破译。破译颇费了一番功夫,在对羊皮纸手卷进行了一系列的魔法测试后,以太学家们断定这是古亚拉戈魔法。古亚拉戈学的历史并不悠久,水晶公离开后,水晶塔是我们唯一能够获取古亚拉戈知识的地方。我们请求妖精王提坦妮娅的帮助——她曾是暗之战士的朋友。
提坦妮娅能去往另一个世界,暗之战士去世后,她就再也没去过那个世界,永远居住在伊尔美格。她出席了第一届水晶节,画像至今存留。
在提坦妮娅的帮助下,我们得以与另一世界的古亚拉戈学者联系,并在接下来的三百年中取得了长足进步。
总而言之,在为期一年的破译工作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水晶公手卷的真面目。仔细对比笔迹后,我们确认这是水晶公的真迹。
天一直没有变黑,很奇怪。
他仓促写下这一行,字迹潦草,几乎难以辨认。手稿上也没有标注时间,只能依靠内容来推测具体时间。根据记载,暗之战士出现前,永昼已经持续了百年。百年前光之洪流发生,在敏菲利亚的帮助下我们的世界才没有毁灭,但也仅止于此,之后便是永恒的白昼与战争,雷克兰德王国正是在那时倾圮。
我可能来错地方了。
“来错地方?”画家问,“为什么是‘来错地方’?”
“雷克兰德王国崩塌后不久,水晶塔忽然出现在这里——就是你所知的水晶塔。”我解释道,“很久以来一直没有人能解释它是如何出现的,我们只知道水晶公与它一同出现在这里,现在看来,也许水晶公是被人送到这个世界来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们可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位英雄。”
我点点头,继续往下看。水晶公的记录很短,大多都寥寥数字。接下来一行更令人迷惑,画家念道:“他还没有出生,也许我要等上很久。”
“他?”画家的声音在我的办公室里回荡,“‘他’又是谁?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对水晶公一无所知,他的一切都是谜团。我猜莱楠女士也不知晓答案。”
我将这一行标注出来。
“我只是个历史学家。”
画家嘟囔两句,快速地浏览了第一页的内容,问我:“我能把这个副本带回家吗?”
“前提是不要给其他任何人看。”
“那是当然。如果你们有什么新的发现,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对这些真是一窍不通。”
猫秘的耳朵悄悄地颤动,他将从我这儿借去的书都放进包里,布包撑得满满当当,他提起来的瞬间差点因为过重而直接掉在地上。他走出办公室前,我说:“你的画作有了新进展也务必让我知晓。”
“没问题,不过我想没这么快。”
他走后我继续阅读,惊讶地发现水晶公也曾恐惧过。
想要回去
在这卷手稿中,这句句子竟反复出现,有些是草草写下,有些则写得用力,羊皮纸上的凹痕仍在,有些被擦拭过,字迹花了,但仍能辨认出他写下的思乡之情——或者说,独自前往异世界的无力。
他写“很害怕,食罪灵永远不会消失”,又写“我答应过他……他们,我不能退缩”,有时候他说感到饥饿,食物永远不足,疲倦击倒了人们,有时他说水晶都的新进展:新迁入了一批居民,他们勤劳勇敢。
后来一切逐渐明朗,他也很少再在手稿上添加内容。接近手卷末端,他写下“捡到一个女孩,我决定叫她莱楠”,接着他似乎收起了这份日记,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写下自己的懊恼——“来的不是他”,之后便再无下文。我隐隐猜到水晶公等待的那个人就是暗之战士。史书上并未留下暗之战士的生平记录,关于他本人,人们知之甚少。据说他在此处还有几位伙伴,居住在拉凯提卡大森林的夜之民至今仍记得一位叫作“玛托雅”的魔女,她离开的时间似乎与暗之战士相近。
我忽然想到,水晶公从出现开始便异于常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出现时身体便已水晶化,他无法离开水晶都。而且以一位猫秘而言,他的寿命也太长了,百年来他从未变老,人们曾经猜测他是水晶塔孕育的神灵。这一说法在他彻底化为水晶时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人们说他是水晶本身,是水晶塔本身。在那时,人们需要的是一位英雄,一位接近神明的英雄,恰如曾经的敏菲利亚,恰如带来黑夜的暗之战士。
但他们也曾是普通人。
现在是和平年代,人们遗忘了战争的恐慌,遗忘了长日未尽的窒息。于是水晶公那样真实地,剥茧抽丝地,从这份手稿中浮现出来。
画家看到了水晶公。
距离水晶节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我想接下来得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画家,他总是这样,在灵感突发时会忽然消失,有两回谁也联系不上他,最后发现他在拉凯提卡大森林,隆卡的守护者转告我们他很安全,叫我们不必担心。
我们针对这份手卷开了数次会议,试图去解开水晶公笔下的人物,这项工作耗费我们许久的精力,好在有莱楠女士的帮助,我们厘清了所有细节,知晓了暗之战士的朋友们的姓名。他们的名字与画像不曾留下,但诺弗兰特依然传颂着他们的故事——除了采先生留给后代的一幅画像,据说是出自一位叫作阿尔菲诺的异世界画家之手。
两个月后我在彷徨阶梯亭遇见了画家,他黑眼圈深重但反常地神采奕奕,仍是早晨,他却要了一杯酒,就着早餐喝烈酒。
“好久不见。”他见到我,招呼我在他的桌前坐下,“你们的进度如何?”
“不错,还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写两篇论文,你呢?”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画。”他喝了一口酒,“不过我想先请莱楠女士看看。”
“你带过来了?”我问。
“已经放在水晶塔了,等我吃完早饭。”
他狼吞虎咽地扫干净早餐,把酒灌下肚子。我说:“喝了酒去见莱楠女士可不太好。”
“噢,你说得对。”
他又要了一杯马萨拉奶茶。早晨的水晶塔游客稀少,莱楠女士总是醒得很早,天气好时,她会在水晶塔门口坐着晒晒太阳。我们到水晶塔博物馆门口时就看到她坐在那里。
画家给我们展示他的画,与水晶塔博物馆中陈列的截然不同,画面中是水晶公与他的朋友们,他们面容模糊不清,身形黯淡,走向与水晶公相反的方向。
莱楠女士凑近了画布,仔仔细细地观看。
“我可以摸一摸吗?”她问。
“当然。”
莱楠女士抚摸着画布上的水晶公,他双目紧闭,脸庞微皱,在他水晶化的下颌处有一粒闪亮的东西——那是他的眼泪。
“我将它命名为,水晶的残光。”画家说。
“我很喜欢你的画。”莱楠女士靠回到椅子上,“让我想起暗之战士出现的那一天,爷爷——水晶公小跑着来到城门口。他迎接的并非暗之战士,而是一位百年未见的老朋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