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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牧仙/红色沙漠
发布于: 2024-3-17   更新于: 2024-3-17   收录于: 同人
文章字数: 17567   阅读时间: 36 分钟   阅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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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沙漠/The Red Desert

晚上下了一阵暴雨,冲散了东京酷刑般的闷热。也许是因为热岛效应,东京比神奈川热上许多,明明以前夏天训练时常常大汗淋漓,牧却不觉得如此难以忍受。东京则恰相反,夏日的闷热与潮湿紧紧黏在身上,令人眩晕,刚入夏就不得不开启空调。
气温降下去一些后,牧关了空调,打开窗。雨后天重新亮起来,东京高矮不同的建筑林立,他们的房子位于高层,不会被其他高楼挡住视线,从客厅窗户眺望还能够看到富士山。不久后楼道内走过一对夫妻,他隔着门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论孩子上学事宜,过了会儿他认出来是同一年搬进这里的邻居。他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装入袋中,丢到地板上打开的行李箱旁边。30寸的大行李箱内已经已经放了衣服、日常用品、备用的药,等等,大概放了一半,剩下一半还不知道要放些什么。牧发现用这么大的行李箱似乎也没有必要。
晚上九点时门铃响了,他打开门,见仙道湿漉漉地站在门外,拖着一个行李箱。
“刚才走到半路忽然又下雨了。”仙道用手背擦掉额头的雨水,“还好行李箱没淋湿。”
想必是把伞借给行李箱用了,牧看了眼行李箱,上面只沾了几滴雨,而仙道则淋得湿透,那丛仙人掌似的头发都被浇得贴在了额头上。见到仙道脸上那“幸好没事”的表情,牧叹了口气,拉开门,说:“先去洗个澡吧,小心感冒了。”
仙道点点头,走去浴室洗澡,又探出来问:“备用毛巾呢?”
牧一愣:“你等等。”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毛巾给仙道,接着继续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放进去的,他坐在地上对着清单检查,泳镜、防晒霜、过敏药……清单总是容易越写越长,但大部分内容都非必要,牧将它们精简,最后只写一张便签纸那么多,这个习惯保持到了现在,其实连清单都不再必要。
过了会儿仙道出来了,擦着头发,走到牧身边坐下。牧问:“你带了什么?”他闻到仙道头发的味道,清淡的柑橘香味隐约传来,混合着另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牧想,他自己用时从来没闻到过洗发露的香气。
“衣服之类的。”仙道说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里面确实只有换洗的衣物,一些旅行用生活用品,一瓶软糖,总的而言与牧的差不多。
牧拿起这瓶软糖,仙道的手尴尬地悬停在空中。牧阅读完瓶身上的标签,又看了一遍,问:“你在吃褪黑素?”
“前段时间经常失眠,听说有效果就买来试试,只是保健品而已,我吃得也不多。”
他拿回塑料瓶扔进箱子里,牧没有追问下去。
“身份证件呢?”
“带齐了。”仙道指指箱子里的小袋子,有些无奈,“我不会连这都忘带的。”
牧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对着清单继续检查行李。
“下午的飞机,又不急。”仙道说着,起身去找吹风机。
“相机呢?”牧问。
“坏了。”仙道说。
“坏了?”
仙道转过身,对上坐在地板上的牧的视线,抱歉地笑了笑,又用毛巾擦擦不再滴水的头发。每一次迟到时他就是这副真诚地愧疚的表情——不是什么大事,叫人无法生气。
“嗯……前几天工作时拿去用了一下,没想到同事不小心倒翻了水,结果有一点渗到相机里了。我送去店里修了。你要用吗?”
“算了,还想这次能带上。”牧说。“手机也能拍。”
“抱歉,等修完了会送过来的。”
相机是年初他和仙道一起买的,将近二十万的单反,才用了没多少次,恰好在这时坏了,牧在心里哑然失笑。以前他很少信命中注定,一切事物都有迹可循。体能不够可以训练,没有足够的身体天赋,还可以凭借练习成为射手,策略可以学习,经验可以累积。以前高头常说常胜的原因在于经验与努力,高三那年输掉的最后一场比赛并非由于赛场上的运气,而是他们的确实力不足,在前一年,清田还没加入时,他们输给山王更多。仙道语毕去浴室吹头发,他带上门,将牧关在门外,吹风机嗡嗡声隔着门传出来。牧将相机从清单上划掉。他无法分辨仙道是否在说谎,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他的歉意总是轻飘飘的。牧茫然地想,他为什么会怀疑仙道说谎?也许只是一切只是恰好。牧把便签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里,合上行李箱,最后一次核对他们预定的旅程。
这场旅行他们策划已久,但中间经历了一些事,出游便从春天拖到了夏天。旅行是他们从大学开始无意保留下来的习惯,之后成为了固定项目。大学时即使出远门,他们常去的也是水族馆、动物园之类有学生优惠的地方。工作后资金变得宽裕,旅行目的地也越来越远,从日本境内扩展到了其他国家。
这一年新年过后不久,牧从老家回到东京。天还很冷,东京的第一场雪在新年之后迟迟而至。牧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捧着杯子看着窗外的大雪。
“今年要去哪里?”
仙道从资料中抬起头,答非所问:“原来下雪了。”
雪下得很静,窗外没有一丝风,雪花轻而缓地降落在窗台上。牧开窗接了一片,冰凉的晶体落到他的掌心后迅速融化成了水。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请到假。”仙道说,“今年去海边吧。”
牧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的雪。等到傍晚,雪就会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等到第二天醒来又会化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从来没出现过那样。他听到仙道站起来,赤脚踩在毛毯上,走到屋子另一头,又忽然说:“好像很久没去过海边了,还真有点想去钓鱼,你要冲浪吗?”
“如果有冲浪板的话。”牧说。
家里的鱼竿和冲浪板被收进了柜子里,现在仙道很偶尔才会去钓鱼,牧也减少了冲浪的次数。曾经的爱好被压缩、削减到了柜子角落的大小。刚与仙道熟悉时,牧常在海滨码头上见到在钓鱼的仙道。在神奈川喜欢钓鱼的人很多,钓鱼或是冲浪、甚至是帆船在此处都不足为奇。当时全国大赛结束不久,牧遇见了仙道几回,与他攀谈起来。下了球场,二人没有太多话题,只能围绕着冲浪和钓鱼聊天。当时仙道一边钓鱼一边语气轻松地说起自己住在东京,只是来这里上学罢了。那为什么要来陵南念书?陵南并非篮球强豪,如果仙道愿意,他可以轻松地进入海南大篮球部,或者东京的其他强豪校,一年级就成为首发。难道因为喜欢钓鱼?牧的问题在喉咙里翻转,始终没能问出口。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陷入僵局,仙道把鱼竿架在码头,站起来活动身子,笑笑说:“我来这里后才开始钓鱼,感觉很有趣。牧呢?看你冲浪的样子很熟练。”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冲浪了。”牧说。
“原来是这样。”仙道没再问下去。之后这件事没再被提及过,他们都默认这是对方的爱好,只会讨论去哪一个海滨公园。工作后休闲的时间减少了,他们只在节假日去海滨走走,不知不觉间连这项爱好也难以为继。
仙道在沙发上躺下来,开始搜索合适的旅游地点:“澳大利亚?在南半球,年中去是冬天了。还是土耳其?”
牧路过时仙道抬眼看他,牧说:“你定吧。”他去泡饮料,加热牛奶,从柜子里翻出可可粉,往杯子里倒了些巧克力碎。热可可的香气从流理台传到沙发,牧端了一杯放在仙道面前的茶几上,拿着自己那杯坐到了隔壁。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开始看,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仙道坐起来喝浓郁的、带着苦味的热可可,熄掉手机屏幕。
在与仙道不太熟时,牧对仙道的认知仅限于球场上。牧二年级时赢陵南赢得并不艰难,当时仙道已经是陵南的首发,一年级的首发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自己也是,甚至一年级时就是MVP。那场比赛陵南的得分几乎大部分都由仙道拿下,但奇怪的是牧对那场比赛印象并不深——陵南打得很松散,即使有仙道这样的得分高手在,也不是海南大的对手。他想仙道是个不错的小前锋,也许等到高三,会比他的队长更强。等到第二年,仙道突然转去打控卫,这一调整显然是针对他做出的。牧很快发现了陵南的提升:仙道组织得很好,自如地操控队内的队员们发动进攻。他想仙道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组织、操控灵活又有条理。然而事实是,生活中的仙道并不如此,以牧所接受的教育而言,仙道散漫得令人头疼,丝毫不见球场上的井井有条与气定神闲。交往后牧才发现这一点,仙道偶尔睡过头、偶尔迟到、偶尔坐过站、偶尔忘带东西,诸如此类,令人生气,却不至于真的因此动怒。之后他们分工明确,仙道来做选择,牧则负责安排,到现在成了默认的习惯。牧觉得没什么不好,他已经习惯了做计划。
过了两天,仙道说:“还是去海边吧。”
他窸窸窣窣钻进被窝,把手机拿到牧面前,屏幕上是旅游社的景点推荐。世界各地的海滩都很相似,北海道、冲绳与镰仓的海也没有相差太多。牧看完推荐词,滑动翻看经过精心拍摄的照片。问题在他心里上下翻滚,最后他说:“我没有意见。”
仙道的计划是开车去海滩。“路上也有很多其他景点。”他说,“等到最后再去海滨住几天。”
牧最后一次确认完所有的准备工作,仙道已经吹好了头发,从善如流地躺在了床上,他自己的那一边。
“新工作还顺利吗?”牧问。
“挺好的。”仙道打了个哈欠,“旅行前还要问工作吗?”熟悉的味道令仙道犯困,躺在床上后疲惫显露出来。牧见仙道又打了个哈欠,眼神变得模糊。他最后的话说得含混不清,余音消散在充斥着柑橘味的空气中。他意识朦胧地侧过身,自然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跌入了睡眠。

“你确定是这里吗?”
牧站在一片橡树林前,他面前有一条可疑的小路,弯弯曲曲地拐进深处,大约是附近的居民为了进入树林踩出来的。他回头看身后的仙道,仙道正举着手机在原地转圈,他转了个方向,面对牧,说:“谷歌导航是这么说的。”
牧狐疑地确认导航,地图上的光标指着他们的前方。
“走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似乎也不远。”仙道说。
仙道沿着小径走向树林内部,回过头示意牧跟上。牧有一些糟糕的预感,隐约的不安萦绕上来,而仙道已然向前走去,牧只能跟上他的脚步。小径旁生长着灌木丛,树林内部显露出砍伐的痕迹。他们走了几分钟,仙道停下来,说:“到了。”
他们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荒原,像是被大火灼烧过那样,只留灰烬洒在土地上。地皮上生长的野草一片枯黄,虚弱的绿意若隐若现。沼泽湿地坑坑洼洼地嵌在荒原里,倒映着灰云重叠的天空。几只山雀歇在枯枝上,没有注意到贸然而至的来客。荒原泛着一种奇异的紫色,他们沿着杂乱的树林,行走在无人的原野边缘,仿佛走入了时间凝固的地方,这一片时空内部在僵化、死去,而他们是误入的唯二生者。一条蝰蛇钻出沙洞,在荒原上游移。
牧停下来望着原野:“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仙道驻足聆听片刻,说:“这里好像离海很近。”
“你要去海边?”牧说。虽然隐约听到浪的声音,但他们并不能看到海。也许只是声音在广阔的原野上传得很远。他眺望四周,看到远处有一条灰白的公路,横亘在他们面前,一直向拐向远处陈旧的建筑物。
“哎?不是啊,据说这里有什么遗迹。”仙道说,“之前在网上刷到的,但看过去好像什么也没有。”
仙道又跟着导航在光秃秃的荒原上走了一会儿。天渐渐暗下来了,牧看了眼天空,灰色的雨云层层叠叠地压下,在地面投下大片影子。荒原寂静得像一片坟墓,仙道的脚步却很轻快。牧叹气道:“要下雨了。”
“好像到了。”
仙道快步向前走去,牧看过去,仙道走向的地方只有孤零零的砖块堆,连建筑都称不上。
“这是什么?”
“说是中世纪的遗迹。”
几世纪前的断壁残垣立在他们面前,破旧的砖块在酸雨腐蚀下变得粗糙、模糊不清,菱形的瓷砖镶嵌在仅剩的墙体上。这就是遗迹的全部。
“其他部分呢?”
“沉到海里了。”
“沉到海里?”牧问,“那这些为什么保留了下来?”
“据说小镇要坍塌,沉入海里,于是大家开始向外扩展,但最后还是全部沉没了,只剩了这些。”
牧绕着遗迹转了几圈,这些断壁立在荒原边缘过于突兀,与其他著名的遗迹相比,委实算不上风景。除了残破的墙壁与拱形门,这里就不再有其他。他小心地触摸砖块,粗糙的砖块表面磨着他的掌心。仙道不知道在网上看了些什么,说这里曾经有一个繁华的小镇,应当是在那里的海边,而他们眼前这些就是小镇留下来的全部痕迹,仿佛伫立在死气沉沉的荒原上的一块墓碑。
“回去了吗?”牧问。
仙道点点头。他们沿着来路返回,刚走到橡树林前,酝酿已久的大雨落下来,将二人浇得浑身湿透。他们跑过树林,回到另一边的公路。虽然是夏季,但这里气温比东京低许多,湿衣服黏在身上,丝丝凉意沁入皮肤。他们钻进车里,牧打开车上的暖气,驱车前往前方的小镇。
镇上的旅馆同遗迹一样陈旧,简陋的家庭旅馆没有其他住客,浴室狭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牧简单地冲了澡出来,见仙道头上搭着毛巾,坐在床上看窗外的大雨。
“半小时后雨就会变小了。”
牧在床上躺下,钻进被窝。
“先把头发吹干。”
“等一下。”
“会着凉。”仙道起身在房间里寻找吹风机,“雨停之后去哪?”
“酒店。”
“现在还早。”
牧睁开眼,说:“开车的是我。”
“等下要去海边吗?”
仙道拿着吹风机站在床头,眼神无辜。牧与他僵持两分钟,最终不情愿地坐起身。仙道没有海外驾照,牧则因为时常出差申请了国际驾驶许可,旅程的驾驶重担几乎都落在了牧一人身上。他开了几小时的车到了这里,阴郁的荒原让他感到疲惫,整座小镇似乎被现代化抛弃了,连同这片荒原一起成为地图上的一个无人在意的点。如果不是这场雨,他们应该会略过这个古镇直接到达下一个城市。仙道则很雀跃,插上吹风机后继续规划着雨后的行程。他们这天没有特殊安排,离酒店还有两小时左右的车程,到了酒店之后也只是休息,时间尚早。
“你看起来很高兴。”
“因为下雨了。”仙道说。
窗外的雨势尚未减小,大雨打在窗户上,震得玻璃颤抖,荒败的小镇被淹没在浓烟一般的灰色雨中。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仙道说,“即使计划完善也会遇到意外。”
这像是他准备已久的台词,牧吹着头发,没有回答他。
牧不太喜欢“意外”这个词,但也没有这么讨厌。意外总是难以避免,父母从小教育他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以应对意外、掌控一切,计划与准备已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然而意外与必然都是人生的一环。仙道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投去疑惑的视线。况且目前为止他已遇到过太多意外了。牧想。



还在念书时牧的生活很简单,课业与训练占据他时间的大半,高头给的训练菜单过于翔实,早上起床开始便是力量训练,等到学校上第一节课,篮球部的大家已经活动过三小时。牧拥有超过常人的身体素质,从一年级开始便是首发,训练量自然也比其他人更大。这一习惯保持到了上大学。等到工作后,生活一下子变得无聊起来,比他习以为常的机械训练更加无聊,余生被伸展为一片虚空,平整得像他每日经手的文书。
仙道靠在地下通道入口处,一米九多的身高站在人群中十分惹眼,牧从电车站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着惯常那一套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和身边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衬衫领带。
“给你。”仙道见到他,把手里的玩偶往他手中塞。
毛茸茸的玩偶与他太过不衬,牧看看手中这只宝可梦玩偶,问:“哪来的?”
“在Taito抓的。”仙道说,神情严肃,“花了五千巨款。”
在商店买一只一样的玩偶并不需要花费这么高的价格,然而抓娃娃机和赌博一样是个无底洞,玩偶就倒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掉入洞里才是最终胜利。于是仙道不停地往机器里放入硬币,直到抓到这一只娃娃为止。牧拿着玩偶,见仙道脸上没有丝毫浪费半天工资的悔意,恰相反,他为自己抓到了它而得意。
牧问:“看什么电影?”
“到电影院再说。”
近期没有什么有趣的电影上映,牧买了开场时间最近的一场,看名字大概是一部爱情片,电影院充满了这样的影片,大部分无聊得千篇一律,同样的相遇同样的结束,即使他不常来也知道。来看电影不在计划内,有时仙道说想来就来,等到了电影院再随便挑选一部,偶尔也能选到一些有意思的。这是仙道的提议,他时常临时起意。在接连看了许多令人犯困的电影、甚至有几次仙道自己都睡着了之后,牧终于接受了这一切,有一些钱是必须要浪费的。这些年来他从仙道身上学会的一点就是放松地看待所有不可控事故以及必将到来的糟糕结局,他努力了很多年,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总是不如仙道。
仙道刚上大学的那年暑假,他们决定去旅行。那次旅行是一时兴起,牧不记得是谁提出的了。假期只余下一半,足够他们去旅行,但不够他们仔细规划,他们简单收拾了衣物就上路。当时牧已经考出了驾照,父母给他买了一辆车,供他在东京代步出行。于是他们决定开车去东北,牧小时候住在关西,除了比赛,还没去东北游玩过。
事实证明这次旅行是一场可怕的失败。仙道没有驾照,但在无人的路段,他会替牧开一会儿,幸好没出车祸,仙道凭借着盲目的自信开得平稳,一路上他们也没遇到过谁来检查驾驶证。他们有惊无险地开车到了东北,仙道在车站拿了几份旅游指南,他们循着传单上介绍的景点找过去。
“走错地方了?”牧问。
“没有吧。”仙道说,“现在好像都谢了。”
传单上介绍说这里有水菖蒲花园,周末还有各种文艺活动。他们到了之后却发现游客稀少,既没有夏日祭典也没有花。二人步行穿过花田,在花田中间寻找到了可怜的几朵即将凋谢的花。情况令人尴尬,仙道说:“来都来了,不如散散步。”
赏花活动变成了纯粹的体力消耗,幸运的是这天天气晴朗,他们的体力也很好,绕着公园走了两圈。
“这就是旅游。”牧说。
仙道枕着手:“只是走走,又不累。”
第二天去下一个景点,他们计划去位于边界的火山,旅游指南上说,夏季他们能够沿布满高山植物的步道,一路步行至靠近火山口的地方,火山口湖的色调会随当日天气、时间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调。他们行至半途,忽然开始下雨,眼看着今日爬山的计划泡汤,仙道瞪着车窗外的大雨,说:“幸好是自驾游。”
“回城里?”仙道的话里带了太多“幸好”,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牧努力把呼之欲出的叹气与不满咽下去,问,“还是去山上?”
他们接连遭遇了商店歇业、水族馆关门、花田的花全谢的打击,现在仙道陷入一阵心虚的沉默,他失去了选择权,但牧就把车停在路边,撑着头看他。雨刮器快速地来回清扫玻璃车窗,发出嘎吱嘎吱声,牧无言地等他做出抉择。
“去山上吧。”仙道最终说,“明天也可以去爬山,山上好像有温泉。”
雨中山道变得难行,牧第一次驶入山道,在紧张与焦躁中到达了半山腰的温泉小镇。这种紧绷的情绪在听到旅馆价格后达到了顶峰,仙道从包里翻出了父母给的信用卡:“一间房。”
晚餐价格亦不便宜,且味道一般,他们都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因此又失去一项消遣,房间的榻榻米藏污纳垢,浴室也不甚整洁,令他轻微地难以忍受,但他们没有更换的余地。好在温泉令人满意,牧把整个身体都浸入到高温的水中,只留了脑袋靠在温泉边沿,他的身体在热水作用下逐渐放松下来。不久后仙道也走了进来,在旁边坐下。牧听到他轻轻地松了口气。
“对不起。”他诚恳地说。
牧觑他,仙道露出歉疚的表情。他挠挠脸颊,尴尬地微笑了一下,钻进水里。牧心想,这就是他要面对的,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些磨损人的事。这是自然,他还没到二十,也不过是个刚念大学一年、还要问父母要钱的未成年,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世间有很多努力也无法解决的事。
仙道从水里冒出来,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
“是我的错。”他又说,“下次还是提前安排一下吧。”
牧盯着他,片刻后说:“还是我来安排吧。”
第二天天晴,他们爬了半小时的山道到了瞭望台。瞭望台离火山口很近,他们望向静谧碧绿的湖泊,仙道问:“要不要买一个相机?”
“为什么?”
“这里很漂亮,不拍下来多可惜。”
“这次刷了父母太多信用卡了。”牧头疼地皱眉,父母并没有限制他的额度,但回去后免不了打电话道歉。
“那就等到下次出来玩之前买。”仙道说,他趴在瞭望台栏杆上望着脚下巨大的湖泊,正午时湖水颜色变得很浅,像一块清透的岫玉。“不知道湖里有没有鱼。”
仙道兴致高昂地观察着湖水的色调,没有为先前太多的事故而忧心。
“据说附近的湖里可以钓到虹鳟和岩鱼。”牧说,“不过还是别去钓鱼了。”

牧三年级时,海南大拿下了全国大赛的亚军。这年山王意外早早被淘汰掉,而他们取得了比往年更好的成绩。比赛结束后第一次参加全国大赛的清田嘟囔着可惜,牧却意外平静。他已与高头商量好在国体结束后便退役,高中篮球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他要做的只是全力以赴,在秋季取得更好的成绩。暑假尚未结束,短暂的假期结束后,他们便学校继续开始训练。高头安排他们与陵南打友谊赛,等陵南的人到了,牧一看,并没有鱼住。仙道走上来与他握手:“请多指教,牧学长。”
牧说:“虽然是练习赛,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仙道礼貌性地微笑:“当然。”
陵南没有第二个像鱼住纯这样的中锋,少了他之后陵南的防守变得更加薄弱,仙道暂且接替前队长的位置打中锋。他显然已经练习过中锋的技巧,但也打得勉强。中场休息时,牧瞥向陵南那一边,田冈不知道在下什么指令,仙道坐在中间,他出汗量比平时还大,头上搭着毛巾,喝完了一整罐宝矿力后他靠在椅背上,视线越过队友,不经意地在海南大这边稍作停留。牧不着痕迹地避开视线的交锋,一边听高头的战术安排,一边想,仙道不适合这个位置,尽管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得还不错,但体能训练不可能立竿见影。技巧固然重要,然而对中锋而言篮球是身体对抗的游戏。牧最后在心里总结,只是陵南这些实力不错的队员中,目前只有仙道同时具备足够的体格与篮球意识、能够胜任这个位置。
这场练习赛以海南的胜利而结束,等陵南的人离开后,高头说:“今天打了比赛,先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训练。”
几个主力球员三三两两散开,留下普通社员在篮球馆训练。牧去海边冲浪,没想到遇到离开不久的仙道。
“仙道,你怎么在这里?”牧问。
“是牧啊,今天没有后续训练,我想在这里走走。”仙道回头看他一眼,牧抱着鱼形的冲浪板,“你要去冲浪?”
牧点点头。仙道说他也去,他们一起走到海滩边,仙道脱了鞋袜,浪潮打上来没过他的脚踝。牧说:“没想到你对冲浪感兴趣。”
“不算有。”仙道承认,“只是没见过你冲浪而已。”
他保持着疏远又友好的社交距离,与他的言辞不同,他未透露出几分兴趣。牧有些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明明仙道比他还小一年。他不禁想到,仙道现在是他的对手学校的队长,而不是一位学弟。
牧凫水至海里,看准时机从冲浪板上利落地起立,踩着冲浪板控制速度,动作行云流水,乘着海浪划出优美的弧度。他回到岸边时仙道鼓掌道:“真厉害啊,你练了很久了吗?”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仙道若有所思,“这就是核心力量很强的原因吗,也许我也可以试一试。”
牧像是被点亮了,颇为兴奋地问:“现在吗?”
仙道摆手道:“不不,现在还是算了。”
牧说:“你要打中锋的话,也许这会对你有帮助。你们队缺一个中锋。”
“是啊。”先前他对仙道的评价涌到了嘴边,然而仙道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说:“所以我来试试。”
仙道的视线轻轻地划过他的脸,牧像是被虾须刺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沉到了底。他沉默片刻,说:“如果你想试试冲浪的话,我可以教你。”
“谢啦,有机会再说吧。”仙道说,“其实比起冲浪我更喜欢钓鱼,你知道吗,现在可以钓到石首鱼、鲽鱼,秋天就有鲈鱼、虎虾鱼。”
“抱歉,我不认得那么多种类。”
仙道耸耸肩:“我要回家了,下次再聊。”

牧睡了半小时,梦见很多年前,那时他们都尚未成年,在一个能钓上鲈鱼的季节,他教仙道冲浪。那天无风,浪潮并不猛烈,仙道已经掌握了凫水,他教仙道如何从冲浪板上站起来。海浪打过来时仙道掉进了海里,牧等他浮出水面,可是许久他都没出现。牧紧张地呼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牧忽然想起来仙道绑了脚绳,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急忙去拉贴在冲浪板上的绳索,那根脚绳不知为何长得超乎常理,他不停地将绳子拉出海面,绳子在冲浪板上盘起了圈,但最终他只得到了一个空荡荡的绳头。牧茫然地看着这个绳头,本该在另一边的仙道消失了。难道是溺水而亡了吗?这个念头鬼魅般地浮现出来,紧紧黏在他脑后。牧试图寻求海边救生员的帮助,但这时他才发现海滨的人们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他一人与冲浪板一起孤独地漂浮在海上。几只海鸥在他头顶上空滑翔,海浪平息,海面十分平静,海面闪着粼粼的光,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温暖的午后,无事发生过。牧潜下水去找仙道,喊出一串气泡,声音却无法从海水中传播出去。牧罕见地手足无措地漂在海面上,这时仙道从水里跃出来,问:你在找我吗?他带着得逞的笑,海水沿着他的鼻梁与脸颊滑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牧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失重沉入了海里。
失重感让牧从梦中惊醒,他发现雨果然已经停了,只是厚重的云层还未散去,云层间露出几缕暗淡的光,天灰蒙蒙的,仿佛被阴郁浸润。牧四下看看,仙道不在房内。行李箱已经合上,放在墙边。他下楼去退房,见仙道正用蹩脚的英语同旅馆主人聊天,见到他出现,仙道客气地同对方结束了交流。
仙道驱车前往海岸,他们路过那片荒原,牧瞥了一眼,不知不觉又被沼泽地的冷清与衰败吸引。
“刚才旅馆主人说,那个小镇的事情是真的。”仙道注意到他的目光,道,“据说它建立在沙上,本就不稳定。后来小镇接连遭遇了许多大的灾难,人们最终抛弃了这个地方。”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牧,牧正看着车窗外,他们的另一边就是海滩,方才牧就是在这里听到了海浪声。海浪声竟然能传得这么远吗?毕竟他什么也没听到。这个念头在仙道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只是继续将未尽的话说完:“最后只剩教堂的一部分留了下来。”
他们路过那摊废墟,仙道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将废墟甩在身后。仙道将车停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地图显示有一条通向海岸线的小路,但他们没找到这条路,只能站在悬崖上,看海浪拍打底下乱石丛生的崖壁。这里的海岸与镰仓的大相径庭,悬崖高耸,陡峭又锋利,礁石沉默地匍匐在崖下。
牧望着悬崖下的大海,没有渔船也没有鱼跃出海面,烟雾般的海面向远方延伸,与同样灰蒙蒙的天空模糊地融合在一起。八月是鲱鱼迁徙的季节,一条无用的知识忽然击中了牧,也许现在数以万计的鲱鱼正从平静的海面下游过。很早以前,牧曾试图学习鱼类知识,他在从大学图书馆借到的某本书上读到,从春季到夏季,鲱鱼们从幽深的海底来到海面产卵,被人们捕猎并被送往工厂,最终死在路途上或是工厂里。也许这是人类为了心安理得地大量捕猎鲱鱼而编造出来的理由,书上说,因为鱼类的特殊构造,鲱鱼在死去时并不会感受到痛苦,它们的死亡是平静的。然而人类则能通过思想感受到这种恐惧与痛苦。距离那个读到鲱鱼的晚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时他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去借阅那些科普书与博物志,试图离仙道的爱好更近一点。他没有记住太多,只把那些文字与真假掺半的普及当作一种娱乐性的文字看待。鲱鱼不会立刻死亡,即使被切掉了鱼鳍,它们还是会在沙滩上挪动,在漫长的几小时里慢慢挣扎着死去。现在,他忽然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像一片粘稠的胶质海洋在他体内缓慢地涨潮。他不情愿地承认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一切事物都要走向终结,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法则。牧闭上眼,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海浪的声音,仙道的呼吸渐渐靠近,从海浪声中浮现出来。仙道问:“在想什么?”
“鲱鱼。”牧说,“现在是鲱鱼产卵的季节。”
“嗯……现在的鲱鱼脂肪含量最高,”仙道有些莫名其妙,打开手机搜索起来,“不过这里有鲱鱼吗?北海鲱鱼?晚上要吃这个吗?”
“先去酒店再说吧。”
“这就看完了吗?”仙道问,“我想下去看看。”
牧小心地看向悬崖之下,除了乱石与攀附其上的贝壳,崖下什么都没有。“下面有什么?”他问。
“不知道。”仙道说,“只想去岸边看看是不是不一样——和神奈川。”
乌云已经散去,天明亮起来,烟灰色的海面似乎也染上些许色彩。仙道凝视海面片刻,说:“和神奈川也没有什么不同。”
“你开车?万一被检查驾驶证。”仙道把车钥匙抛给牧,等待对方跟上来,“海就是海,哪里都一样吧。”

非洲进入旱季,很快大批游客会来到东非观看动物大迁徙。仙道刚刚毕业,工作已经确定,离入职还有一段假期,他们决定去非洲玩。观看大迁徙在牧的心愿单上列了很久,他已经工作一年,终于能够自己承担旅游的费用。
在念大学时,有一次无课的下午,他们去水族馆,一只鳐鱼从他们面前游过,牧忽然说:“我想去非洲看大迁徙。”
他们走去下一处,水母区。
“没想到你对这个感兴趣。”仙道蹲在地上观察水母,水族馆里游客稀少——这就是学生的好处,工作日的下午,大部分人还在工作,学生们却有大把自由的时间。“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海,什么的。”
“为什么?”
“嗯……不知道,只是猜测。”仙道用手指戳戳玻璃地板,水母不为所动,继续慢悠悠地随水波流动,“可能因为以前总是在海滨见面?”
“啊?难道不是因为你经常去钓鱼?”牧问。
“没有那么频繁吧。”仙道说,“你也常去冲浪啊。”
“因为镰仓就在海边。”
“很有道理,原来和海没什么关系。”
“那你呢?”牧问,“为什么去陵南?”
“因为靠海啊。”仙道笑眯眯地说,“其实我是个浪漫主义者。”
牧露出怀疑的表情,但仙道显然不想解释,把它当成轻飘飘的玩笑话,他把话题拉回原处:“为什么去看大迁徙?”
“只是想看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牧说。
自己赚取工资的好处是旅程的选择、安排也变得宽阔,牧预定了热气球飞行,天还没亮他们便出发去乘坐热气球。热气球在清晨的阳光中慢慢地升向空中,升到空中,他们的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远处山峦连绵,包围着这片广阔无垠的草原。现在是旱季,草原呈现出枯黄的颜色,动物们向北汇聚成一条长带。仙道透过相机取景框观察奔跑的动物们,角马、羚羊与斑马很快要开始穿越马拉河,那里,鳄鱼正潜伏着准备狩猎它们的食物。队伍的后方,有几头牛羚落了单,就这样倒在了草原上,鬣狗与秃鹫在等待着它们。
牧找出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看着越过马拉河的牛羚与斑马群。前一年渡河的动物们的尸骸还留在岸边,它们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超越对死亡的恐惧下河、去往对岸。队伍头部的几头斑马顺利游到了对岸后,其他的斑马紧随其后进入血色的长河中。这时牧忽然震了一下,仙道问:“看到什么了?”
“鳄鱼。”牧把望远镜给仙道,“狩猎了一头幼年斑马。”
即使有望远镜,仙道看得也不甚清晰,河面不断波动,大量的斑马渡过马拉河,偶尔有几匹消失在了水里。
随行的人介绍说,马拉河又被称为“非洲血河”,每年雨季的大水形成急流冲刷河岸,阻碍这些动物们顺利越过马拉河去往马赛马拉。循环往复的大迁徙的两端是新生与死亡,在场这漫长的迁徙中,不只有狮子、猎豹、鬣狗等敌人会夺走它们的生命,那些不够强健的、或是不幸患了病的动物们会在路途中死去,这就是自然的法则。
第二天他们坐车跟随牛羚们迁徙,牛羚们急速向前跑动,脚步震得地面都在颤动。路上他们见到了一头牛羚的尸体,上面已经爬满了蚊蝇。导游说那应该是一头生了病的牛羚,它的旅途只能在此处划下终点。
一头狮子在一番追逐、斗争后咬断了落单牛羚的脖子,血溅在枯黄的草原上,一路上他们能见到这样的血迹布满草原。狮子的晚餐有了着落,它拖着牛羚的尸体试图离开。他们离得太远,牧正在拍照,仅在余光中隐约看到这一幕,没有看得很真切。
他放下相机,看着车窗外隆隆跑动的动物们,不知怎的想到了棋盘。牧说:“我小时候学过将棋。”
“嗯?从来没听你说过。”
牧揉揉额角:“因为学得很差。”
很小的时候,父母带他去一位年纪颇大、很有名望的老师那里,据说是很厉害的棋手。当时牧尚未念小学,对此没有清晰的概念。出发前,母亲替他换好和服,带着要给老师的礼物去拜访老师的家宅。老师十分严厉,牧学习基础,回家花费很长时间背诵棋谱。他勉为其难地学了一年多的棋后,父母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下棋的天赋。老师有一位孙女,比牧大一岁,牧与她下棋,但每次都输。最初他还不懂得及时收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女孩总是在彻底将死前停下,说:“绅一君,你已经输了。”
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牧就不再去学下棋了,他松了一口气:毕竟每次下棋都要坐很久,判断对手的布局,抓耳挠腮地计算下一步该如何,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与此相反,他更喜欢出去玩,每个小孩都喜欢出去玩,他期待假期父亲带他去海边,或是与朋友们去打球,而不是枯坐在这里,像是面对难懂的数学题发愣,他已经知晓他不可能找到方法解出题目,他只是在绝望地耗尽时间。偶尔老师不在家,老师的孙女与他对弈,有时候他实在不想下棋,尽管假装面对着棋盘思考,心里却想着一路跑回家找好友玩。女孩看出了他的躁动,说,绅一君,去院子里走走吧。牧感到羞赧,对方只比他大一岁,却下得这么厉害,与她一比,他简直冥顽不灵。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下棋,至少你连沉稳地坐两个小时都很困难。”女孩说。
牧羞愧地挠挠脸颊,他已经努力去学习,背诵那些棋谱,观察别人的棋路,试图弄懂为什么他们要下这一手,然而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太难,他面对棋盘时总是大脑一片空白。
牧和这位下棋的师姐念同一所小学,她仍在下棋,据说已经能够赢得学校里爱好将棋的老师们了。而他开始打篮球了,并且一下子就展露出天赋来——以前他只当作一种爱好,没想到他很快就成了学校里最厉害的一个学生。牧长得比大部分人都高,到了六年级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队长,拿了不少奖。很快他就忘记了如何下棋,但那些挣扎在棋盘面前的日子让他学会了冷静而耐心地去观察对手的一举一动并思考对策。
“这有什么关系吗?”仙道问。
“将棋要下很久,有时候一盘棋要分两天进行,若不是受规则限制可以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然而棋盘就只有这么大。”牧解释完,忽然意识到仙道也了解这些基础规则,他顿了顿,继续说,“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所有比赛、所有事都一样,一样广阔。”
仙道枕着手,问:“这是社会人的感慨吗?”
牧不说话了,继续观看角马的迁徙。仙道就是这样,他很清楚要如何才能打击到自己——不是出于恶意,只是他很擅长消解沉重的东西,让它们归于轻盈。现在他已经很熟悉仙道了,他不会因为一点玩笑话而置气。
仙道也安静地看着车窗外。草食动物们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长河横亘在草原上,将这一片茫无尽头的草原分割成两块。仙道忽然想,如果升得足够高,他们就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前一日他们乘坐热气球观看迁徙,地面上的象群小得像是蚁群,如果他们能够不停地向上升,就会成为两粒尘埃。没有任何规则可以定义两粒尘埃的运动轨迹。他不着痕迹地看向牧,牧在欣赏天际线,他的视线没有落在那些动物身上。

新年参拜的队伍在缓慢地向前爬行,人们挤满了整个街道。已是下午,队伍丝毫没有变短的迹象。咖啡店只开到下午三点,接近闭店时间,食客们陆续离开,只剩牧与诸星还坐在这里喝冷掉的茶。他们的闲聊一时归于沉寂,牧看着玻璃窗外的队伍,人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诸星问:“那工作呢?回名古屋?”
“还没想好。”
“这真不像你。”诸星说。他原来以为牧是个很简单的人,不会有这种琐碎的烦恼。他和牧算不上青梅竹马,高中时牧去了神奈川的篮球强豪校之后,他们保持着不太频繁的联系,他们会去看对方的比赛,偶尔会坐下来聊一聊。以前他们几乎只聊比赛,随着年龄增长,话题则渐渐转移到了其他方面,留给他们曾经的爱好、甚至可能的职业的空间越来越小,而现在,那一片空白几乎彻底烧干了。他又要了一杯水,等着牧继续说下去,但牧沉默无语。“不管怎么说,回名古屋也不错。”想到牧不需要他的建议,诸星耸耸肩。
“我再考虑一段时间。”牧看了一眼表,拿出钱包举手准备结账,“快三点了,我要先走了。”
“这么早?回东京?”诸星问。
牧点点头:“抱歉啊,下回来看你比赛。”
走到店外,牧深吸一口气,冬日寒冷干燥的空气卷入他的肺部。他吐出一团白雾,将身上温暖而沉重的空气驱逐干净。
“我送你去车站?”诸星问,“车子就在附近停车场。”
“也好。”牧说,“那就谢谢你了。”
“这真不像你,”送他去车站的路上,诸星又说,“还以为你不会考虑这么多,瞻前顾后的。”
“没有吗?”牧挑眉。
诸星看他一眼:“哈?你有吗?大家都只是会打篮球而已,除了篮球别的都不会考虑。”
牧无言以对。
他没带行李回家,现在只身回东京去。新干线离开名古屋站,他才感到疲惫。他回老家过新年,每年新年,早上天还刚亮他便起床同父母一起去参拜,从小到大从未落下过一次。等到睁眼,列车已进入东京。他把口袋里压扁的烟盒扔进便利店的垃圾桶里,里面还剩一半的烟,都已经潮掉。他很偶尔才会站在露天的抽烟室抽一支,至今不能习惯烟味。家里也不允许抽烟,他们仍然维持着运动员时期的些许习惯。
他站在门口找钥匙时仙道替他开门,暖气从门缝里向外逸散。仙道穿着居家服,他没上发胶,头发杂乱地竖在头顶,家里一片漆黑,只剩客厅电视还亮着。
“你没回家吗?”牧问。
“不回,”仙道无所谓地说,“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去。”
但仙道从没回去过,牧没有指出这一点。他换了鞋,问:“在看什么?”
“随便租的碟片,你要一起看吗?不过我已经看了一半了。”仙道说。
牧跌在沙发上,茶几上有一叠电影碟片,半杯冷掉的水,吃干净了只剩盒子的便当,还有吃到一半的零食。
仙道把空便当盒收起来,说:“还以为你会在老家多住两天。”
“不住了,反正也没带行李回去。”
“想着你要过几天才回来,租了一些碟片。”仙道说。
他借倒水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朝牧的方向瞄了一眼,没想到牧也正好在看他。仙道一愣,简直就像是偷窥喜欢的人的中学生一样,区别是现在不会再有视线相遇的尴尬或者羞赧。牧见他把便当盒洗干净丢进垃圾桶,问:“你打算每天都吃便当?”
“预备每过三天开一次火,今天正好第三天。”仙道理直气壮,“只有一个人做饭多麻烦——顺带一提这是配菜符合营养学的便当。”

春天来得迟缓,三月份的空气中仍然带着丝丝凉意,樱花也尚未开到东京,公园里的樱花树枝光裸着,很偶尔才能看到一朵不合时宜开放的花朵。他与仙道商量换工作的事宜一直从年初拖到了现在。他刚升职,接手了新的项目,现在似乎没有离开东京的理由,这件事也就被一拖再拖。牧揉揉额角,诸星说得没错,大家只不过是一群喜欢打球的人,只需要为比赛全力以赴,谁也不会考虑太多。他不明白这些必然背后的逻辑,也许以后也不会懂。
晚上仙道到家时,牧正在研究他们新买的相机——花费仙道半个月的工资,买来后他甚至还没看过一眼。
“洛南伸出了橄榄枝。”仙道说。
牧放下相机,整理了一遍仙道的话,问:“你要去吗?”
仙道犹豫着点点头。
他们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无需过多解释,仙道也不需要他的任何建议。橄榄枝伸得很是时候,仙道似乎没有理由不去。思及此处,牧竟然松了一口气。他问:“什么时候去?”
“暂时还没定,四月或者五月。”
牧慢慢咀嚼仙道的话,像在吃一盘无味的菜,他丝毫没有进食的实感,却感到饱腹。“父母那边呢?”牧又问。
“等搬过去了再告诉他们吧。”仙道耸耸肩,“又不急。”他在观察着牧,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些情绪变化。也许是因为牧戴着眼镜,他看起来没有太多波澜,就像是已经预知了这个结局。仙道问:“还去旅游吗?”
“去。”牧说,接着想到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旅行,“还有好几个月。”
接下来两个月仙道都忙着找房子,他在京都与东京之间奔波来回。两个人给家里的物品贴上标签。几年前牧的父母为他买了这套公寓,以供决定留在东京工作的他一人生活用,装修完后仙道就搬了进来。搬家公司来家里评估了几趟,客厅堆满了搬家的箱子。最终属于仙道的那些东西全部都被搬走,房子显露出单身汉公寓的模样来。牧的东西不算太多,甚至无法填满柜子的一半,家里突兀多出来大片空白,变得宽敞,开关门时似乎都有回声在客厅内回荡。牧送仙道去东京站,没有什么道别的话,仙道只提了一个小的行李箱,进闸机口时对他说:“之后再见。”就好像只是去京都短途旅行。回程时牧忽然想到,仙道才是属于东京的人。

他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是一个小型的旅游度假区,设施齐全,酒店就在度假区内,从窗户能够看到海岸。正值夏天,许多人来海边度假,太阳伞与躺椅一字排开,游客们在这里无所事事。白天许多滑翔伞飘在空中,牧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些几乎静止不动的伞。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几天,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在沙滩边散步,冲浪,游泳,打台球,继续躺着晒太阳。到达的第一天他们天未亮便起床去沙滩等待日出,游客们都还在睡眠中,整个沙滩上只有他们二人。天一点点明亮起来,直到太阳的光晕终于露出地平线,将平静的海面烧成一片红色。与仙道说的一样,其实和神奈川也没有什么不同。
仙道戴着耳机,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似乎已经睡着了。轻微的声音从耳机里漏出来,起先牧没有在意,后来他才发现那是球赛的声音——解说正在为难以置信的天才进球而尖叫“are you kidding me”。
天色开始一点一点暗沉下来,沙滩上的游客们已经陆续去往其他地方。岸上的露天小剧场传来试麦的声音,晚上乐手们将在这里表演。牧把仙道摇醒:“该走了。”
仙道已经睡了几天,来到这里后他常常刚躺下就睡着了,似乎在补前一个月缺失的睡眠。最开始两天仙道会吃褪黑素,但旅行开始他就经常犯困,于是没再吃过。牧忍不住问:“怎么会失眠?”
“不知道。”仙道无奈地说,“可能只是因为认床,也可能是因为暂时无法适应一个人住。”他笑了笑,“不是很严重的事,平时白天我也有试图补觉。”
牧一时失语,这些细小的皱纹般的裂痕共同出现在他们身上,他原来不曾设想过这些事,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弥合这些痕迹。
但仙道并不在意,他说:“去那边的露天餐厅坐着?今晚似乎有舞会。”
他们的餐桌上点着一支小蜡烛,夜幕来得很迟,到了晚饭时间天也仍有光亮,只是餐桌对面他们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舞台上歌手开始表演,似乎是曾经流行过的经典曲目,食客们都饶有兴致地听着,有人跟着轻声哼唱。陌生的旋律与不甚熟悉的语言让牧有些恍惚。
仙道忽然说:“我去买两杯喝的,你要喝点什么吗?”
“都行。”牧说。
乐声缓慢地流淌,蜡烛燃向尾声,逐渐烧出灰烬。牧听完了几首,仙道还没回来。他看向光亮的地方寻找仙道的身影,仙道不知所踪。牧正欲给仙道发短信时,仙道端着两杯鸡尾酒回来了。他走回来时,餐厅周围忽然亮起了彩灯,食客们欢呼起来,仙道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小彩灯,牧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仙道露出了微笑。
“明天下午的飞机,今晚喝一点也没关系。”仙道说。
什么也没发生,牧想,他们相安无事地喝酒。
“要拍照吗?”
拿着相机的摄影师穿梭在餐桌间,终于来到他们面前。牧与仙道对视一眼,牧说:“好。”
两个人站起来,几乎还没准备好表情摄影师便按下了快门。牧从钱包里拿了张纸币给摄影师,摄影师说了声谢谢,把拍立得给他。
拍立得上的二人慢慢显出身影来,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迷茫,眼神散向别处。仙道说:“应该拍两张的,一人收藏一份这样的……”
“这样傻兮兮的照片?”牧反问。
仙道笑了两声:“也不错。”
以往每年旅行的相片堆满了电脑硬盘和相册,仙道走时把那几本相册都留给了他。牧忽然想起来,这一路上他们常常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无人记起来要拍下点什么。
晚饭后是舞会,他们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溜走。仙道问:“要去海边走走吗?”
海滩上没有其他旅客,这里没有灯,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两个人在海滩上散步,同每一次旅行一样,无意义地消磨时间。这就是每一次旅行的目的,花费大量的时间无所事事,坐在车里等大雨停止,在无人的花田行走,站在冷风里等候一场不知何时到来的大雪。
接着就结束了。牧想。他们回酒店客房,进门便开始亲吻,即使已经分开了一段时间,他们的身体对彼此仍很熟悉,因为一段时间没有经历过性事而变得过分敏感,房间内只剩下他们的喘息声。最后结束时已接近午夜,二人都精疲力竭。仙道倦怠地躺在床上,说:今晚不会睡不着了。
第二天天亮后牧醒了,床的另一边已经冷掉,仙道已经离开了。他坐起身,看到他们的那张照片放在床头,上面有一行匆匆写成的字迹,仙道说:再见了。
牧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分钟,撕掉这张照片,丢进垃圾桶里。
他拉开窗帘,新的一天开始了。


END




FT:
写这篇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描写二人的分手,仅此而已。因为我对仙道与牧二人与二人的关系有非常顽固的个人解读,我想要描绘二人平静的分手,并且双方都已知晓这一天会总会到来。在更早以前,也许早于交往之前就已知道分手会成为既定事实,但还是交往了。至于对二人关系的部分想法,现在翻看当时的笔记,我在七月份记下,“最开始交往时也没人提过交往,就是这样自然地在一起了。结束时也没人提分手,其中一个人走掉了”,差不多是如此。即使分手后两个人的生活也会继续下去。交往时的时光很愉快,接下来也会好好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标题“红色沙漠”实际上与电影没什么关系。有天突然想到,红色沙漠的反面不就是“蓝色海洋”吗?于是敲定下来要用这个名字,海水枯竭后变成漫无天际的沙漠,和叶讨论后将这一点视觉化呈现出来。另外文章部分捏他了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
也非常感谢风车老师的美图,非常喜欢这个灰色的阴郁的基调,这一幕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