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fall/黄昏集
3月26日
我从阿帕基手里收到了这本本子,老实说这个年代还有人用纸质的日记本一事让我觉得很神奇,尤其是,今天其实是阿帕基的生日,他却把这本日记本包装好送给我。他把这本本子递给我时说:“布加拉提,我打算开始写日记,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坚持下来,所以送你一本。”我承认写日记是一个好习惯,但我并没有这个习惯。想到这个好习惯也许能帮助阿帕基戒掉棱镜,我还是答应他会写日记。
“我们不会还要进行日记交换吧?”我问。
“不不,我只是想……”他有些羞赧,“想到如果也有人一起在写日记的话,我会比较容易坚持下来。”
听到他的话我松了一口气。我和阿帕基认识很多年,几乎无话不谈,交换每一个男/女朋友的信息,但我依然做不到把日记给他看。
我告诉他我会写的,但是我很多年没怎么用过纸质的笔记本了,连钢笔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于是我回到家后花了一个多小时,从一个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这支钢笔。
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记录一下。
今天下午,我们决定搬到室外进行演出。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咖啡厅内闷热拥挤,上午刚下过一场雨,室外空气清新,光线也清凉温和。我们在练习时,新的小提琴手匆匆赶来。
“抱歉,我刚结束一场表演。”他冲进我们的帐篷,打断了我们愉悦的练习,但并没有困扰到我们,“我叫乔鲁诺,乔鲁诺·乔巴拿。”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一头金发,在这个广场上十分耀眼。我们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我们要表演什么?”他问。
“《天堂电影院》的那个Love Theme。”我说。
“好吧。”他换好制服,架起小提琴,加入了我们。
作为一名“流浪乐手”,他与我们的融合度很高,这让我们很满意。
我们演奏完这一首之后,又表演了一首坂本龙一的曲子。结束后,我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问:“怎么了,难道你觉得这样的表演很无聊吗?”
“没有,”他说,“其实我想到了我还没有看过这些电影。”
我告诉他我也没有看过。
还在学校时,我们被要求演奏几百年前的古典乐曲,但是工作后,我们反而很少表演那些,听众会受不了那些“沉闷”的古典乐,所以我们会尽量表演一些有年头的影视曲目,比如这两首百年前的电影插曲,还不算太老,但也不是太新。
“好吧,实际上,有一点——今天我已经表演了好几遍Love Theme了。”
“‘经典’曲目总是大同小异。”我说,“以前我也是个‘吉普赛琴手’时,最多的一次,一天表演了九遍《教父》。”
“这也太恐怖了。”
我们在笑声中开始准备下一首曲子,我感到心情更加畅快。工作结束后,他没有急着走,我们聊了一会儿,我问:“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还在读书吗?”
他点点头:“在上三年级。”
“要经常在城市间穿梭很累吧?”我说。
“有时候,不过,这很自由,如果一直在一个地方工作会很沉闷。”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我是说我自己。”
他笑起来:“像风一样。”他张开手,好像在感受风。
此刻微风习习,我们的帐篷发出噼啪的拍打声,风送来一段微弱的乐声,是另一个乐队的演奏声。
我有些惊讶。他让我想起以前的日子。刚开始工作时,我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流浪乐手,没有加入一个固定的乐队,而是在几家咖啡馆之间奔波,有时一天要跑两三场表演,所以我们又把流浪乐手称为“音乐吉普赛人”。那时工作很累,我要背着小提琴搭乘电车,琴盒经常会撞到电车门。我喜欢这份工作,但他的话让我一下子轻盈起来。
我说:“是的,像风一样。”
4月1日
不工作时,坐在广场上享受微风是一件惬意的事,尤其是在春天时,点一杯咖啡,坐在咖啡馆门口,天不太热,不需要撑起帐篷来遮阳,明亮的光穿透玻璃桌。早晨游客稀少,风带着一点海盐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的那些日子。自打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后,我还没有像这样观察过这个广场,以一个游客或者说局外人的身份。
工作结束后,我和乔鲁诺坐在户外的桌子旁。乔鲁诺的工资周结,今天他去经理那里领薪水时,我听到经理对他说:“你是个出色的音乐家。”
我不确定他的原话是否如此。我听到乔鲁诺说了声“谢谢”,经理继续说,我支着耳朵,只听到一句:“……我们需要你。”大约是这样。
我们的策略是,尽可能多地吸引到更多的顾客,用各种方法。我猜其实经理是想说,希望乔鲁诺能站到更前面,再仔细地打理一下他的头发,那么会有更多人被他吸引。他甚至可以把小提琴换成吉他,再给他一个音响,我们在后面为他伴奏即可。不过这都是我无端的猜测。
他领了工资后,说请我喝一杯,想让我帮个忙,于是我们就坐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几个世纪以来这里都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必须承认,黄昏时的景致不比清晨的差,橙色的日光给广场上的雕塑刷上一层油彩,这些柔软的、富有韵律的雕像的影子投在广场上,我简直能听到潜藏在它们之中的呢喃,风把这些窃窃私语吹向我们。
他还没说需要我帮什么忙,我们只是看着往来的行人。过了会儿,乔鲁诺忽然说:“我想到了!”
他急匆匆地打开他的琴盒,站起来,就在桌边开始拉琴。是一段我没有听过的旋律,他拉得磕磕绊绊,时常要停下来思考两秒再继续。结束后,他把这段旋律记录到备忘录里。
“你在自己写歌吗?”我问。
“是一份作业。”他修改完,抬起头问,“怎么样?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原来他说的“帮忙”是这个,我哑然,这样的问题也太难回答了。我只好含糊地回答他说“好听,很有感情”。
他说:“也许太快了一些。”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拿出小提琴,试着重复了一遍他的旋律,“这样,降半调,改成四四拍呢,会不会更好一些?”
我们试着对这段旋律做出一些改变,最后,乔鲁诺哼一段旋律,我将它演奏出来,他不断地在备忘录里修改。夕阳将一束光投射在广场中央的雕像上,金色的尘埃在这束光中舞蹈,我看着这具低头沉思的雕像,将旋律重复了几遍。
“大概是这样。”乔鲁诺说。
一位游客路过我们,在我们的琴盒里放下几枚硬币。我们面面相觑,最终爆发出一阵笑声。
乔鲁诺数了数,五块钱。他问我:“你要用它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把琴放回去,“或许我们应该追上去,告诉他:‘先生,我们并不是来卖艺的。’”
“他已经走远了。”乔鲁诺耸耸肩,“那我就把它收为我的创作基金了。”
4月6日
一桩不幸的偶遇:在平行线公司门口看到了阿帕基。
又及:但是他已经答应我要开始戒掉棱镜,所以我在远处看到他后并没有上去打招呼,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发现我的,而且,他手上什么也没拿。
4月8日
在图书馆遇到了乔鲁诺,自从他加入我们的乐队后我们似乎就在频繁地偶遇,在各种场合偶遇。我很少来图书馆,这里大得让人头晕,螺旋式的楼梯加剧了这种眩晕,乔鲁诺就是在这个白色的螺旋式楼梯上看到我的。
“好巧。”作为一句开场白实在是有些俗套了,不过我听到这句话时仍然雀跃,于是对他招了招手。
现在大部分资料都有电子版,但我还是更喜欢纸质书,像一个老派的世纪初人士。我问他来图书馆干什么,他说:“我来找一些资料。”
我们走到楼上的藏书室,我问:“你知道心理学的书籍在哪里吗?”
“心理学?”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然后说,“我在这里。”
我看到上面写着“文学”。
我没有跟阿帕基说前天我在平行线公司门口遇到了他,也不情愿去猜测他没法戒掉棱镜,他从来不会做出做不到的承诺。我想试着了解一些心理学的知识,我知道戒断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挑了几本书出来后,看到乔鲁诺坐在读书室里记笔记。
“都是世纪初的书,要借出来很难。”乔鲁诺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你要研究心理学吗?”
“我有一个朋友,严重依赖棱镜,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他戒掉棱镜。”
他来了兴趣:“依赖棱镜?”
“比如说,需要不断地依靠棱镜来做出选择。”
阿帕基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在之前的案子失利之后开始大量地购买棱镜,与平行世界的自己交流,看那个世界的自己做出了什么选择。他需要用未来来证明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但通过棱镜只能接触到不久前刚做出选择的自己。有时候,刚做出改变时我们生活得不错,但不久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决策并不那么明智,而一旦我们做出了选择,身处这个世界的我们就没办法再回去修改。有几次阿帕基发现通过棱镜做出的选择并不正确,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棱镜上瘾——他没办法相信自己做出的选择。
我尝试让他相信那个案子的失利不是他的错,比如,当你转动门把手时,有时会向左转,有时会向右转,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以前总是习惯性右转而这一次却向左转了。偶然是潜伏在我们人生道路上的小怪兽,它像丘比特,有时射出金箭而有时却射出铅箭。
刚开始使用棱镜时,阿帕基显得十分满意:满意现在的一切,满意未来。但渐渐地我发现,棱镜替他做出的选择并非最佳的,于是阿帕基更加频繁地购买棱镜来试图“筛选”一个没有错误的未来。
“所以,我在想,棱镜真的能帮我们到达一个更好的未来吗?”我问。
“帮助?”乔鲁诺露出诧异的表情,“我以为这种东西只是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一种乐趣。”
“我们乐队的前一个小提琴手,正是启用了棱镜,才换了工作,他看到换了新工作的自己变得快乐了许多。”
“所以人们购买棱镜用于‘筛选’。”他若有所思,过了会儿说,“我比较愿意活在当下,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问:“那么,你没有购买过棱镜?”
乔鲁诺摇摇头,又很快在平板上写下“平行世界”一词。“不过,你给了我灵感,我可以写一个这方面的剧本。”他解释道,“这是我一门选修课的学期项目,要独自创作一个剧本并表演,学期已经过去一半了,但我连剧本都还没想好。”
我们在图书馆坐到傍晚才出来,他哼着前几天我们修改的那个旋律,比那时的还要轻快一些。
乔鲁诺说:“那个曲子,我已经想好了标题,我打算叫它‘黄昏曲’。”
4月12日
我想把乔鲁诺介绍给阿帕基,但阿帕基这时提出要回家住一段时间,也许回家过一段悠长、无所事事的假期能让他忘记选择。于是我搁置了这个计划,上午送他去车站。他在走之前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布加拉提,我总觉得你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哪里?”我摸着自己的脸,“我没有去整容。”
“不是。”他以前警官的敏锐盯着我,仔细搜寻,那一刻我想到了,也许他觉察到了乔鲁诺的痕迹。
“之前和你提起过的,我们乐队新来的小提琴手……”
他摆了摆手:“车快开了,下次叫上他一起出去喝一杯吧。”
我不确定阿帕基会不会喜欢乔鲁诺,不过他也许能给乔鲁诺一些建议。阿帕基不会乐器,但听起乐曲来却十分犀利,总是能一下子指出我演奏的问题所在。有机会的话,我应该问乔鲁诺要一份《黄昏曲》的demo发给阿帕基听一听。
4月13日
我询问乔鲁诺剧本的进度,他今天来工作时精神萎靡,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好在表演水平没有落下,但很显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把音符拉出来而已。休息的空当里,他跑去买了杯卡布奇诺回来。
乔鲁诺看着我们的乐谱:“刚开始写时我觉得挺顺利的,但很快我就怎么也写不出来了,于是我练习了十首帕格尼尼随想曲五首顿特练习曲三首巴赫组曲。”
他一口气报出一串名字,这也太可怕了,让我回想起还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整天与这些曲子为伴,老师时不时地在假期发一些练习谱来,搅乱你快乐的假期。
我问:“然后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一个字也没有写。”
确实,让一个拉小提琴的去写剧本也太强人所难了,我安慰道:“毕竟只是一门选修课,不用太过在意。”
我问:“你想写什么?”
“大概是一个看向未来的故事。”
噢,如果让阿帕基知道,他一定会讨厌乔鲁诺的。
我说:“可能你需要多看一些别人的剧本。”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明天我打算再去图书馆看看。”
中场休息结束,我们又回去表演。乔鲁诺看来心情舒畅些了,比起上半场来要投入许多。看到他表演时我总是会想起他第一天来时对我说的“像风一样”,之后我总是很注意城市间的微风,注意它们摩擦在脸上时的感觉、混进音符间时的感觉,这让我的工作变得有趣起来。
4月14日
今天天气晴朗,起床后我拉开窗帘,风就灌进来。半年前我换到这套房子里,它带一个小阳台,能够看到城市的景象。风吹得窗帘鼓动,我深呼吸一口,拿出小提琴。音乐是我的血液,是我的呼吸。架上小提琴后,乐声自然地流淌出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乔鲁诺的《黄昏曲》的变奏。
休息的一天我却醒得比往常还早,也许是因为昨天半夜乔鲁诺发短信问我能不能一起去图书馆,其实之前借来的书我只看了很少一些,不过我想可以出去走走。
我们约好在图书馆门口见面,他穿了一件黄色的卫衣,像一个成熟的柠檬,跑过来的时候还带一点酸涩的气息。我为我的想法笑出了声,他顶着黑眼圈问我:“你在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们穿梭在书架间,他轻车熟路地挑选了几本旧书,实际上也并非来图书馆不可,我看到其中一本书的标题,认出这是世纪初的一部电影的剧本,网上能搜索到完整的剧本内容。
图书馆的人不多,我们小声地交谈着。我问到他剧本的进度,他说:“我设想只有两个主角,他们讲述过去的故事,不过我还没想好他们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事干,便随手拿了一本出来坐在旁边看。他翻着书,忽然猛地一拍我手臂:“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没等我回答,便自己说:“一个也叫‘乔鲁诺·乔巴拿’的人。”我指出也许是因为他的名字太过常见,接着,他又说,“而且也是金色头发。”见我依然持疑惑的态度,他继续说,“如果说还有一个和他同时代的、叫‘布加拉提’的人……”
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在想,会不会那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呢?”我从他手上接过那本书,是上世纪世界大战幸存者的一本回忆录,他解释,“这是一篇序言,作者就叫‘乔鲁诺·乔巴拿’,至于里面这个军官,他没有提到名字。”
我看了一眼序言中的描述,仅就外貌而言,确实很像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黑色头发与蓝色眼睛的人。我往下看,作者花了几段的篇幅来描述那个战争罪犯。起初,他听到集中营里在演奏舒伯特的《梦幻曲》,这个黑发的军官因此认识了他,最后军官帮助作者逃离了集中营。
我有满腹疑问:人死后会转生吗?转生之后的“我们”还是我们吗?我不太相信这些,也很难想象乔鲁诺会相信这些。而且,为什么会恰好是我和他呢?当然,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我很乐意把这两位主角看成是我和他。
4月16日
乔鲁诺几乎是哼着歌走进来的,乐队的其他成员与他打招呼,他们与他也已经十分熟稔。他一一和他们打完招呼后,走到我旁边,眼神闪亮,眉梢上都挂着愉悦,我猜想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剧本。
“你今天有空吗?”他问我。
我问,什么时候?
“晚上。”
晚上我们不需要工作,我说有。
“要出去玩吗?”
我说好,又问:“你的剧本写完了吗?”
“只差一个结尾了。”他换上制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结,一边说道,“写完后可以给你看看吗?”
“当然。”其实刚才我正想问问他能不能给我看看剧本。
工作结束后我们把小提琴寄放在咖啡店,干脆在外面解决晚饭。点单时,他对服务员说:“我想要一个蛋糕。”
我喝着水,看到服务员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们这儿没有蛋糕。”
“可是我想要一个蛋糕。”
我问,今天是你生日吗?
他点点头。
原来今天他的好心情不仅仅是因为即将完成剧本,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我也不知道除了小提琴之外他还喜欢哪些东西。不如说,其实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不过当时我只是感到措手不及,说:“我没有准备礼物。”
“没有关系,等下不是还有机会嘛。”我一时间没有觉察到不对劲之处,只是看着他忽然对另一个人招了招手。那名服务员走过来,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黑发青年。他们热情地向对方问好,乔鲁诺问他:“能帮我买个蛋糕吗?”
对方爽快地答应下来。乔鲁诺指着我:“我的朋友,布加拉提。”他接着转向我,“我高中时的好朋友,米斯达。”
黑发的青年同我问好,很快轻飘飘地就要跑走:“我不打扰你们啦。”
乔鲁诺提出要去逛街,理由很充分:“我需要准备一些表演用的道具。”
实际上,我们最后只是在街头的一个小摊上买了点便宜首饰。乔鲁诺蹲在架子前,挑出一对耳环,问我:“这对怎么样?”
是一对金色的银杏叶状的耳环,我说“还行”,他又挑出一对星星状的,放到我耳边比画:“要不还是这对吧。”
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给我挑:“不对,今天难道不是你的生日吗?”
“是啊。不要担心,我用的是我们之前收到的‘创作基金’。”他神秘一笑,结完账,把耳环给我。我还是有些犹豫,它们看上去很……女式,但是我又想到,设计师们好像总觉得只有女人需要戴首饰似的,这么多年来,给男性设计的首饰依然没有半点进步,于是我收下了这对耳环。“我的话剧需要一名演员。”
哦,然后呢?我问。
“所以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来演戏。”
“当然不行,我完全不会演戏。”
“不用担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角色,没有太多台词的。”他站得离我很近,干脆帮我把耳环拆出来,示意我戴上。
我这才发现,我完全中计了。
4月20日
我收到了乔鲁诺发来的剧本,忐忑地把文件下载下来,拉到最后看了一下页数,幸好,不太长。他的剧本意外地简单,我要扮演的是一幅画像,如他所说,台词不算多,我只需要站在那里充当一幅有感情的油画就行。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在家度假的阿帕基,连同乔鲁诺《黄昏曲》的demo一起。我的朋友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他发了长长的一封邮件回来,大意是说:第一,乔鲁诺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事写成了剧本(实际上剧本的内容已经和棱镜依赖症关联不大了);第二,乔鲁诺显然老于世故、步步为营、啖以重利,挖几个坑给我我就跳(我同意他的部分观点);第三,他的原话是“我现在在帮我妈浇花,耳机里在放你给我发的demo,太糟糕了,声音从耳机里漏出来,吸引了一群蜜蜂围着我妈的花进行野蜂飞舞,建议改名《黄蜂曲》”。
倒也没有这么夸张,不过阿帕基的评价总是一针见血,以前还在学校时,我没少找他帮忙来提高我的表现。我怀疑是因为前面一事他的评价才如此不留情面,总之我还是把原话发给了乔鲁诺。
乔鲁诺回复我说:天哪,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很显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建议乔鲁诺相信阿帕基。
我又回去重新听了两遍乔鲁诺录给我的demo,阿帕基说的其实不错,只是有些夸张。乔鲁诺的心情太过轻快,反映在了他的音乐上,原本这应该是一首舒缓悠扬的乐曲,像黄昏泼下的油彩,像一条炊烟笼罩的归家之路,天色尚明,暮星闪烁,万物沉寂。
4月25日
开始排练乔鲁诺的话剧,意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首先是,乔鲁诺不断地改变他的剧本,第一遍和第二遍的台词不同,到了第三遍台词又换成了另一个版本。
“不行,这样下去,一直到最后表演,我们都没办法确定一个版本。”
乔鲁诺最为苦恼:“但我就是觉得不行。”
我说:“不如先放在一边,再打磨一下这个故事。”
他不得不赞同。
他的灵感来自“幸存者乔鲁诺”的故事,那篇序言语焉不详,乔鲁诺试图还原那个故事。
“我在想,另外的世界会不会有更详细一点的版本呢?”他说道。
我问,你想买棱镜试试吗?
“我还从来没试过棱镜。”
在我们这个年代,棱镜已经是一件成熟的商品了,很轻易就能买到一台,而我们像两个与世界脱节的老头那样,从没有试过新的科技。
我们决定买一台试试,这方面阿帕基十分谙熟。
“如果只是找东西的话可以,”阿帕基说,“但是选择太过‘自由’反而会引起焦虑,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去问更多的东西。”
他忧心忡忡,我完全能理解,就在不久前,他还严重依赖棱镜,把棱镜当作一种人生筛选器或是人生选择器。他之前尝试戒掉棱镜,参加过互助小组,里面的成员们因为棱镜遇到了许多麻烦,有像他那样的离开棱镜就难以抉择的,也有因为平行自我更加幸运而愤懑不满的。我向他保证我们只用来寻找一本书。
平行线公司的门店随处可见,我们在阿帕基的建议下迅速购买了一台棱镜。棱镜实际上是一个平行世界通信仪,如果仅进行文本交流,它的内存完全够用十几年,但很多人都会想要视频通话,那它的内存就显得太小了。和大部分人一样,第一次使用棱镜,我们想要看看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4月26日
乔鲁诺联系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很巧,那个世界的布加拉提出现在了背景里。
“这么说,你们也相遇了。”乔鲁诺的平行自我说。
“是的。”乔鲁诺说,“真巧。”
我们四个人坐在棱镜前,八目相对,难以言喻地奇妙,尤其是,另一条世界线的我们两个人也相遇了,我想这个概率不是很高。
“我想知道,在你们世界里有没有关于‘幸存者乔鲁诺’的详细的故事。”乔鲁诺找出那篇序言,对面我们的平行自我们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我们会去找一找。”
4月30日
乔鲁诺的平行自我发来文本信息,告诉我们他们找到了同一篇故事。
“我们这里能搜寻到的资料是,‘幸存者乔鲁诺’是一名医生,后逃出集中营,至于那名军官的名字,他同样没有提及。”
“那么,我们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乔鲁诺说,“假设一下,把那个军官代入你。”
“为什么是我?”我问。
“只是假设,编一个故事。”他敲敲平板,“比如说,‘你’是名音乐家,被征兵成了一名法西斯军官。”
我称赞他想象力十分丰富,但编故事我同样不在行。
5月10日
五月以来我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排练,主要原因在于,乔鲁诺总是在修改他的剧本,而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转行去当一名作家!”
当时我们刚结束排练,夜晚星辰灿烂,我们买了两杯果汁坐在街头,欣赏路边的萨克斯手吹奏那首著名的《平行线:螺旋》,这组乐曲是在棱镜刚被发明时创作而成的,当时的人们为了更加自由的未来而欢呼,而这首乐曲却一反常态,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怀疑与迷茫,这种不确定在萨克斯的演绎下变得沉静、令人深思。
“不过我觉得,棱镜的出现让人们发现了更多可能。”乔鲁诺说,“比如说,不同世界的你和我还有其他的故事。”
“确实是这样,但这不是你频繁更改剧本的借口。”
乔鲁诺已经把他的剧本改得面目全非了。刚开始排练时,我作为一幅画像确实没有什么台词,而随着排练的进行,我的台词不断增多,全拜乔鲁诺的“灵光一现”所赐,他总能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要加入到剧本里来。
“你难道不觉得很有趣吗?”乔鲁诺说,“棱镜给了我灵感,你难道不想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我们发生了什么?”
“不,至少不想加到剧本里。”
他没有因为我的冷漠拒绝而泄气。我得承认,他的想法很奇妙,到目前为止我们(主要是他)已经编出了许多故事,在各种各样的背景下,但是想到我要把它们都背出来,我简直想马上辞职。
“好的好的,我会精简一下。”乔鲁诺喝空了饮料,“但有时候你站在那里我就有很多想法。”
我说,但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被感动的。
乔鲁诺故作夸张道:“你太冷酷了。”
5月12日
好吧,乔鲁诺的故事很有趣,等有时间,我会把它们都记录下来。
5月24日
日记本被厚厚一沓剧本压住,扔掉旧剧本后,我终于找到了这本本子。并不是我不想写点什么东西,而是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已经被乔鲁诺占用了。他是个十分糟糕的导演兼编剧,我大概可以写一篇长文来细数他作为导演和编剧究竟有多差,前提是不能被他发现我在日记里控诉他。
时至今日,乔鲁诺才坦承实情:“没有人愿意当我的演员。”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给你当演员了。”
好在我们的排练也差不多到达了尾声,再有不久就是结课表演。我们敲定了最后一个版本的剧本,他向我保证不会再更改一个字了。
我发邮件给阿帕基,希望他能来观看演出。
6月1日
今天是最后的表演,我发现在等待表演的所有人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除了我。阿帕基走进化妆室,更显得我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东西?”他指着我的道具。
“一个画框。”我解释道,“我表演一幅画。”
“真有创意。”
趁着乔鲁诺不在,我对阿帕基说:“我总觉得我上当受骗了。”
“你终于发现了。”阿帕基哼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
我摸了摸耳环:“你说这个?之前我和乔鲁诺出去时他送的。”
“但是它——”阿帕基语气急促,但词到嘴边又停下来,我知道他想说“它很难看”,或者说“它很丑”之类的。他顿了一秒,说:“它一点都不配你。”
“哦,没事,我觉得还可以。”我把头发放下来,“只要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了。”
“你完了。”阿帕基信誓旦旦,“你完了,你就像个——”
乔鲁诺恰到好处地走进来:“恋爱中的傻子。”
阿帕基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乔鲁诺说:“我们难道没有在恋爱吗?不会吧?”
我大笑出声:“总之,等表演结束再谈?”
站在舞台上时我还是感到紧张,尤其是,我甚至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灯光亮起后乔鲁诺开始念他的台词,这部剧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什么走位,只有冗长的台词。
演出很顺利,乔鲁诺没有更改他的台词,结尾是人与画的沉默,灯光变暗,他的《黄昏曲》渐起,紧接着就是谢幕。
但在他的台词结束后,我忽然说:“把我烧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这一句,这不在我们的剧本里。舞台上的乔鲁诺一怔,好在灯光暗了下来,乐声响起,没有人注意到异常。
“我总觉得这剧在内涵我。”阿帕基说。
“绝对没有。”乔鲁诺转而说,“我觉得最后一句加得挺好的。”
我还沉浸在突兀地蹦出一句台词的紧张中,勉强一笑。
“我决定开始寻找新的工作,低科技让生活更美好。”阿帕基说,“你们之前那台棱镜呢?”
“卖了吧。”我说,“不是你说的吗?自由引起焦虑。对我们来说它的存在没有什么价值,只会引起麻烦。”
“不,有一种价值,”乔鲁诺反驳,“证明我们的相遇是必然。”
阿帕基竟然没有驳斥他。
我们最好浪漫主义一些,乔鲁诺说。
阿帕基说:“‘浪漫主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现下我们所处的环境确实很浪漫,我们三个人坐在阳台上喝酒,能够俯瞰城市的景象,夕阳西下,给精致的城市笼罩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乔鲁诺说:“总之,为今天的成功演出干杯!”
6月4日
我用了两天整理了乔鲁诺之前讲述的每一个故事——尽管我怀疑其准确性。前一天晚上,华灯初上,我还在修改时,听到乔鲁诺在楼下喊我的名字。
他带着小提琴,看到我探出头来,就开始演奏。
我听到邻居开窗的声音,他一曲终了,我感到他下一秒就要开始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赶紧说:“你快上来吧。”
他的那些故事,我已经整理完毕,夹在日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