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与黑桃六
「噢,讲得不错。不过,我爸妈还好好地活在那不勒斯的某个角落。」
「我从来没见你去看过。」
「去看他们做什么?」
「听听,这语气。」
「老实讲,他们并不是什么好父母……我也没见过你父母。」
「见家长?我倒是不介意带你去。不过我还有一对弟弟妹妹。」
「噢,原来你这儿讲的是真的。」
「稍稍借用一下。」
「他们人怎么样?」
「挺烦的。」
「想象得出来。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哈,这副我赢了,现在是多少了?四比五。」
「我可以给你……」
「什么?」
「我觉得我还不一定会输。下一副?」
「先抽一张牌。」
「黑桃六。」
「正好四个花色,运气不错。」
「我觉得有点冷,我要开壁炉了。」
「顺便热一下茶。」
「我想倒点牛奶。」
「请便,不要倒在我的杯子里。」
「雪好像变小了。」
「那么你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就会停了。」
「我昨天还特别看了本小说。」
「所以呢?」
「让我看看能不能讲一个不逊色于你上面那个的。」
「试试。」
「当然也是在夏天。」
In Neapoli
入夏后有一段时间,气候反常,时常下雨。一个恍惚间,窗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暴雨匆匆而至,也仓促而去。片刻工夫,天空就藏起下过雨的痕迹。
阿帕基站在门口抽烟,屋檐滴下水来,落在他的鞋尖前,紧接着雨势骤然变大。他点起火,吸了一口烟,让烟草的味道充盈在他的口腔,再缓缓地将其吐出。
雨把一切都打得模糊,不远处黄色的车灯在雨幕中变成柔软又黯淡的一团光,让他想到乔鲁诺的头发。他并不喜欢下雨。
他在一个雨天遇到乔鲁诺,一个与今天一样的雨天。
那天雨下得急,阿帕基冲到屋檐下躲雨,但还是免不了被淋湿。雨水从他的帽子上滴落下来,他抖了抖警帽,再随意地搭回到脑袋上。这场雨看起来没个尽头,阿帕基的手摸到口袋里,裤子没有湿太多,瘪掉的烟盒完好地躺在他的裤兜里。他抽出一支烟,却发现没带打火机。阿帕基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问:“有火吗?借个火。”
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递给阿帕基。金属物看起来价格不菲,躺在阿帕基的手心里,沉甸甸的。阿帕基点了烟,又还给他。年轻人抱着几本书,看着雨幕,说:“这场雨可真急,警官先生。”
阿帕基应了一声,他以为年轻人只是一个富二代大学生,刚结束在咖啡店的学习就被这场雨困住了。他们聊了两句,不咸不淡,年轻人说:“这场雨看起来停不下来了,要进去坐坐吗?”
咖啡店里没什么人,他们点了杯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没过多久就从咖啡店讲到了旅馆的床上。
烟只抽了一半,雨小了,但还没停。他感到有人走出来,站在他身后。
“真反常,是不是?”年轻人轻笑了一声,“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阿帕基想起他和乔鲁诺遇见的那天也有一场一反常态的大雨,那天接近下班时间,雨势不减,车子停在另一条街上,所有这一切都好像被设定好了似的。有一瞬间阿帕基懊悔万分,他本不该鬼迷心窍地答应乔鲁诺去咖啡店里坐一坐。
那会儿他们坐在咖啡店里,阿帕基打量着年轻人的书,看标题似乎是一本法律书。金发的年轻人撑着头,看向外面,说:“这里真是个鬼地方。”
阿帕基嗤笑一声:“这里真糟糕?你是外地人?”
“不,我是本地人。”
热咖啡被端上来,年轻人倒上牛奶,搅拌均匀,手法优雅娴熟。阿帕基只瞥了一眼:“尼亚波利是个好地方。”
“比如?因为那些古罗马遗产?古旧的钟楼和教堂?”他呷了一口,“难道会有人因为庞贝而喜欢这里吗?”
真巧,阿帕基想,他小时候来庞贝古城玩过,他就是那个因为庞贝而喜欢这里的傻子。
“这里真糟糕。”年轻人轻声说着。
阿帕基笃定自己没法和他聊下去,年轻人看起来像那种出身优渥、不曾下沉到生活中的纨绔子弟,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衣服纤尘不染。阿帕基喝了一口苦咖啡,期盼雨能够快些小下来。年轻人话锋一转,开始单方面地聊起别的事。这就是诡异的地方,他们艰难地进行着对话,然而雨停下时他们就已经在旅馆里了。现在想来,乔鲁诺那时竟敢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警车的副驾驶位和他去开房。
在旅馆的前台阿帕基知道了年轻人的名字。乔鲁诺背着一个皮质书包,里面是更多的书。他抱着包走进旅馆,脱掉他学生气的外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以至于阿帕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脱下了他的警帽和警服。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雨已经停下了,乌云散去,阿帕基闻到了雨后的味道,他打开窗户,好让房间里的气味散去。乔鲁诺一丝不苟地往身上套衣服,系上扣子,恢复成学生的模样。阿帕基心想像他这样的学生又能知道什么好地方——也许真的可以,在性事上他显然不是一位青涩的学生。
“什么好地方?”阿帕基问。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穿上外套,实际上,现在才刚到下班时间。想到自己在上班时间来和一个小鬼开房,他拧起了眉。
“是个秘密的地方,怎么样,你想去吗?”乔鲁诺背上书包,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发圈。
阿帕基思索过后还是披上了外套,乔鲁诺打量着他还未干透的警服外套,从口袋拿出一张印着自己姓名和电话的名片,塞到阿帕基的口袋里。
“下回见,警官先生。”
一个星期后阿帕基站在电话亭里拨通乔鲁诺的电话。阿帕基盘算着自己的失误之处,他竟然没有记得要去调查乔鲁诺的身份,这本不应该。
阿帕基闭上眼睛,对身后的人说:“我不知道。”
年轻人向他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阿帕基抖出一支来,乔鲁诺只吸了一口,夹在手上,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阿帕基咬着嘴唇,挤出一句话,冲进雨里,把乔鲁诺甩在身后。
阿帕基在桌子的一角看到那张名片,上面写着“乔鲁诺·乔巴拿”和一串数字。他低头闻了闻,没有乔鲁诺的香水味,倒有他自己身上的烟草味道。阿帕基转着这张名片,老实讲,如果乔鲁诺能够安静点,或许他会很喜欢这个年轻人。阿帕基找了间公共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您好。”乔鲁诺电话接得及时,好像就守在电话边似的。阿帕基一时间没说话,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乔鲁诺说:“是你,警官先生,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给我打电话。”
阿帕基“嘁”了一声,说:“有什么事?”
乔鲁诺在电话那头笑起来:“难道不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
“噢,是,”阿帕基抓紧了听筒,挖苦道,“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或许我不该打。”他不应该打这通电话,毕竟他也不是必须和乔鲁诺——想到之前的性事,他的喉结动了动。
“别急嘛,怎么样,要出去玩玩吗?”乔鲁诺问。阿帕基几乎能想象到年轻人的模样:坐在床上绕着电话线圈,心里或许在嘲笑他这个拘谨的年长者。
“你说的那个好地方在哪里?”阿帕基问。
乔鲁诺报了一串地址,说:“虽然我很喜欢你的警服,不过还是不要穿过来比较好。”
阿帕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还是上班时的那一套,外套搭在手臂上。他刚在外面吃完晚饭,现在与乔鲁诺约定的时间还有些距离,他决定洗个澡。
阿帕基站在衣柜前挑衣服,他的衣柜空空荡荡的。他来尼亚波利工作不到两年,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察,干着最不讨人喜欢的活,工资不高。他很少买衣服,衣架上挂着两套一样的衬衫和两套一样的T恤。他拨动衣架,最后拿出了只穿过两三次的衬衫,手指滑向抽屉时他犹豫了。领带扔在抽屉里,他换上衬衫,但并没有拿出领带。他对着镜子系好扣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有理发,头发有些长了,已经长到了齐肩的长度。他把头发绑起来。临走前阿帕基看到放在浴室里的香水,几乎还是满的,他总是没有机会用,有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买这瓶东西。他迟疑地往身上喷了一点,味道不是太浓,也没有之前乔鲁诺身上的好闻。
走到街上时他才想到,太正式了,好像他真的要去约会似的。
他走到乔鲁诺说的那条街,那里只停着一辆车,阿帕基绕到后面看了车标,算着自己要干多久才能买得起这辆车,而乔鲁诺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从他那个有钱的老爹手里拿到崭新的车钥匙。
乔鲁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鬼鬼祟祟的阿帕基,他探出头来:“她是不是很漂亮?”
阿帕基不屑地哼了声,坐到车里。乔鲁诺笑了笑:“当然,我还是更喜欢你的警车。”
“噢,”阿帕基刻薄地回应,“那你可以有很多机会坐上它,只要你随便去顺个什么人的钱包就行。”
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凑到他身上闻了闻:“不错。”
阿帕基系上安全带。乔鲁诺启动车子,掉头驶离这里。阿帕基问:“我们去哪?”
“很快你就知道了。”
出发前,阿帕基以为他们只是简单地上个床。他局促地拽了下衣服,看着乔鲁诺脚踩油门,以会被交警追责的速度开出市中心,最后停在郊区一家霓虹闪烁的餐馆面前。
“这是什么鬼地方?”阿帕基问。
“这里可不是个鬼地方。”乔鲁诺解开安全带,“这里是个好地方。”
“这里看起来他妈的就像个垃圾场。”
“哇哦,”乔鲁诺手指敲着方向盘,“就目前而言,你已经很适合这里了。”
“这里叫——”阿帕基仔细看了看霓虹灯闪烁的招牌,“‘过分热情’餐厅,听起来像是没有人会光顾的高速公路餐馆。”
“实际上,这里一直很受欢迎,顾客络绎不绝。”
乔鲁诺说得没错,餐馆外面停满了车,样式不一,但阿帕基看得出来,其中有不少与乔鲁诺这辆相似的价格不菲的敞篷车。
“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闲得发慌又品味低下的暴发户。”
“我难道长得很像那种暴发户?”
阿帕基没有回答乔鲁诺。年轻人与门口的侍应交谈了两句,他们随即被请到餐馆里面。在阿帕基看来,这家餐馆表里如一地低俗,空气里飘浮着药与酒的味道,舞台上有人唱着流行歌,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好莱坞明星的海报,甚至连服务员都打扮成明星们的样子。他们走进去时,梦露轻轻地擦过阿帕基的身子,转身对他一笑。
太可惜了,阿帕基心想,他并不喜欢女人,如果是马龙·白兰度或者亨弗莱·鲍嘉他或许还会心动。
他们在卡座前停下,乔鲁诺打开“车门”坐进去,阿帕基问:“我们为什么要从一辆车里出来坐进另一辆车里?”
“坐进另一辆车里?”乔鲁诺古怪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喜欢那辆车。”
阿帕基挑起眉,乔鲁诺接着说:“当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当然,因为那代表着一大笔钱。
阿帕基在卡座旁站了一会儿,见乔鲁诺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不得不也进去,坐在他面前。
“吃点什么?”
“随便,我吃过晚饭了。”阿帕基看了一眼菜单,“一杯威士忌。”
乔鲁诺正襟危坐,倒更像是个第一次走进酒吧的学生,仔细地看着菜单:“呃,我要一份汉堡,三分熟,还要一杯香草奶昔。”
“香草奶昔?”
“香草奶昔。”
“小时候妈妈给你做的那种香草奶昔?”
“什么?”乔鲁诺转头对侍应说,“这个八块钱的香草奶昔。”
“八块钱?”
乔鲁诺又看向阿帕基:“是的,八块钱。”
等侍应走后,阿帕基说:“牛奶加冰淇淋的香草奶昔?八块钱?”
乔鲁诺点点头:“八块钱的香草奶昔。”
“行。”阿帕基靠到椅背上,“现在我做的宝宝奶昔也值八块钱了。”
“我妈没给我做过香草奶昔,我很少看见她。”乔鲁诺脱掉外套,放在一边,看着阿帕基的表情变得僵硬。长发的男人嗫嚅着,大概想说一句“我很抱歉”,乔鲁诺笑着先开口:“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他看到阿帕基握紧了拳,又说,“不过我说的是真的。”
侍应恰到好处地把八块钱的香草奶昔端到乔鲁诺面前,上面还贴心地插了一块巧克力。年轻人喝了一口:“味道不错。”他把杯子推到阿帕基面前,“怎么样,要尝尝吗?”
阿帕基说:“奶昔当然应该给小孩子喝,而我们成年人喝威士忌。”
乔鲁诺又把杯子往前推了一公分。奶香味扑鼻而来,阿帕基捏着吸管——只有一根,他不得不将就着用这根乔鲁诺用过的吸管——喝了一小口,丝滑,冰爽。
“好吧,它值五块钱。”阿帕基推回去。
奶香味残留在他的舌尖,阿帕基感到有些微妙。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环顾四周。“这里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是不是?”乔鲁诺问。阿帕基点点头。他不知道这座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大多数人像他一样生活在地下,运气好时,他们能够靠一点“感应”或者“暗号”遇到另一个同性恋者。
舞台上的“猫王”一曲唱毕,主持人上台,道:“……参加扭扭舞大赛,获胜者可以获得罗兰手上的这个奖杯。那么,有谁愿意第一个上台?”
乔鲁诺小声问:“你去吗?”
“当然不……”阿帕基看到乔鲁诺举起了手,年轻人大声说:“我们参加。”
乔鲁诺站起来,问:“有规定性别吗?”
四周的人哄笑起来,主持人看到他,怔了一秒,说:“不,当然没有。”
“那就好。”乔鲁诺走出他们的敞篷车卡座,“来。”
阿帕基的良好修养之一体现在他稀少的骂人词汇上,他在心里把乔鲁诺骂了个遍,然后站到了台上,脱掉鞋子。他比乔鲁诺高不少,站直了能看到年轻人头顶的发旋。他比了个手势:“请。”
这种舞蹈最近很流行,似乎只要是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会,阿帕基不懂为什么。音乐响起来,乔鲁诺先开始跳,他不情愿地跟上。他用余光瞥到周围的人,顾客们的视线大多集中在他们身上,阿帕基又把视线转移到金发年轻人的发圈上。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不喜欢这里的音乐与霓虹灯,不喜欢这里喧嚣的顾客们。音乐进行到尾声,他们摆了一个姿势,结束这段舞蹈。很快有新的挑战者上来,他们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阿帕基把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乔鲁诺似乎意犹未尽,问:“怎么样,很不错吧?”
舞蹈让阿帕基出了一点薄汗,他解开一颗扣子,又要了一杯酒,靠到沙发上,说:“我上学的时候学拉丁语、希腊语,背的是莎士比亚的书。”
乔鲁诺咬着吸管:“看不出来你这么经典。”
阿帕基冷笑了下:“世风日下。”
或许是因为室内人多,温度高,阿帕基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消耗掉了第二杯酒,他看到乔鲁诺与侍应说了什么,很快他的酒杯又被满上。他喝了一口,托着脑袋看舞台中间的男女的表演,说:“她跳得没有你跳得好。”
“谢谢。”乔鲁诺看到主持人向他走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阿帕基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乔鲁诺喝了口奶昔,说:“不过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去跳。”
“什么?”舞台上的人跳完了,掌声响起,阿帕基在掌声中大喊,“操你妈,乔鲁诺。”
比赛持续了一个小时,其间他喝了过量的酒,乔鲁诺则吸着他的奶昔,慢条斯理,喝了一个小时都没喝完。阿帕基不太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舞很无聊,他兴致缺缺,但是连梦里他都在跳那支无聊的舞……
阿帕基猛地睁开眼,确认自己躺在他那小房子里的床上。他没看到乔鲁诺,只看到床头放着奖杯,阿帕基想起来了,他喝了不少酒,不知道为什么,酒精在他嘴里像白开水那样索然无味,他又总是觉得渴。也许是因为烦躁,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洗手的时候他闻到了大麻的味道,也许这里还有人在吸别的东西,他甩甩手,快步离开洗手间。回到座位上时,他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奖杯。
他拿起床头的铜制奖杯,勉强能认出来是莎拉·伯恩哈特。奖杯下面也没有压着纸条,这里丝毫没有乔鲁诺来过的痕迹。要不是他的四肢因为饮酒与做爱而酸痛,他甚至以为前一天晚上他是一个人抱着这个奖杯回家的。
他看了眼钟,还有五分钟就是上班时间,阿帕基拖着酒气未消的身子匆忙赶往警察局。稍微迟到一会儿也不会有大碍,警局里的警察们时常晚一个小时才到,大多数时候就坐在办公室里。他们没有太多的活,只偶尔出去巡逻一圈。
阿帕基提着三明治和咖啡进入警局时才发现今天警局里异常地忙碌,费尔南多——他刚进警局时就是他搭档的同事——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精神萎靡的他,皱起了眉,问:“你今天怎么才来上班?”
阿帕基问:“怎么了?”
“有一桩杀人案,”费尔南多开始拿外套,“你和我一起去。”
阿帕基一瞬间清醒过来,把早餐放到桌子上。费尔南多说:“带上吧,我来开车,你在路上吃。”杀人案并不常见,这里有不少隐藏在大街小巷、藏在普通人身份背后的黑帮,火拼不少,但真正的命案却不多。
“报案的是谁?”阿帕基问。
“邻居。”同事说,“早上被发现死在家里。”
“家人呢?”
“不知道。”
阿帕基狼吞虎咽地把三明治吃完。他们开车进入了老城区,行进变得困难起来。阿帕基看着车窗外,这里还留有低矮破旧的房子,有钱人家会翻修自己的房子或者去新城区买房,离开这里。路边有一些学龄前的小孩,费尔南多降低车速,好安全地通过这里。阿帕基想到乔鲁诺说的“这里真是个鬼地方”。他看得出来乔鲁诺颇有讲究,身上的行头价格不菲,乔鲁诺若是站在这里,必定会格格不入得像是混在老鼠群里的狮子。
离开那条路之后,费尔南多开始加速。目的地将至,阿帕基找出笔记本与笔,在抬头的瞬间却忽然瞥到一个身影。他怔了一下,只看到两个青年一闪而过,他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费尔南多问。
“没什么。”阿帕基说。有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乔鲁诺和另一个人走在一起,但是他却没有找到金发的青年,甚至没有发现两个并肩行走的路人。
阿帕基靠回到椅背上,想起乔鲁诺和他的奶昔,实际上,他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上了两次床而已。他很难评价乔鲁诺,年轻人似乎有些过于热情,他有一点搞不懂,他以为像乔鲁诺这样的富二代会更喜欢同类人。他皱起眉,他不能说自己喜欢乔鲁诺这种人,大概率他很难与乔鲁诺成为“朋友”或者“情侣”,但阿帕基不得不承认乔鲁诺是很不错的床伴,他们的身体很契合……
费尔南多把车停下时,阿帕基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门开着,外面等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看到他们走出来,说:“我是报警的那个人。”他带他们走向厨房,“我叫恩佐,死者叫罗伯托,是我的邻居。”
门口就是一把手枪,阿帕基把手枪拿起来,装进袋里。尸体倒在血泊中,阿帕基摸了摸,还没完全凉透。尸斑遍布全身,但还未开始腐烂。
“看尸斑的情况,应该是昨天晚上被杀的。”尸体身上开始发出味道,阿帕基皱起眉,站起身来。他不常接触这种案件,几乎都不太记得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了。
罗伯托身上有一个弹孔,费尔南多在柜子前蹲下来,上面有也有一个弹孔。
“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枪声?”费尔南多问。
“没有。”恩佐说,“昨天晚上正好有人在放烟花,如果有枪声,应该也被误认为是烟花的声音了。”
阿帕基把现场拍下来,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问:“他单身?”
“不是,罗伯托有老婆孩子。”恩佐说,“但是今天早上就没有看见过他们,我老婆说以前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伊玛科拉塔去买菜……”
“伊玛科拉塔是死者的妻子?”阿帕基问。
“对。”
房子里安静得可怕,阿帕基走到客厅,看到外面围了几个人,正在朝里面张望。他看到客厅的桌子上还摆着摊开的作业本,他翻到最前面,看到主人的名字:保罗·佩鲁索。罗伯托·佩鲁索被杀,女主人和孩子却不在家。阿帕基见恩佐想说话,便抢先开口:“伊玛科拉塔的嫌疑很大。”
费尔南多点点头:“但还不能下结论。等下等人来了还要处理尸体。”
阿帕基虽然身为警察,但有时也不得不感叹,警局里的其他人效率低下,他们在罗伯托·佩鲁索家等了许久才等到其他人过来,处理好尸体。在等待的时候,他站在院子里,问:“我们来之前,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恩佐说,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应该没有,我报警之后就一直守在这里。”
也许刚才在路上看到乔鲁诺只是他的错觉,阿帕基想,何况年轻人也没有来这里的必要。但是,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乔鲁诺的脸,还有他的金色头发。
回去的路上由阿帕基开车,费尔南多说:“你看起来兴致很高。”
“我吗?”阿帕基打了个弯,“可能因为很少碰到真正的案件,大部分时候只是在外面转转。”
费尔南多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他才说:“大概有的忙了。”
阿帕基在学校里时学的是刑侦,但是工作后,他的专业却毫无用武之地。他刚从警校毕业时想过要当一名出色的警察,然而毕业后他来了尼亚波利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在这里警察的作用基本上是和稀泥,大多数时间里,他的同事们只是在警局里喝茶看报,甚至不愿意出门去巡逻一下,于是巡逻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只需要巡逻的话,他本可以在高中毕业就进入警局,本不必要再去进入专门的学校学习。不过好在他得到了一辆警车,可以任他使用。
警局里开了一个会,费尔南多报告,阿帕基坐在旁边听。他的注意力滑向那些比他年长了十几二十岁的同事,他们表情倒出奇地一致,他们对案件本身并不甚关心,却又义愤填膺。
“所以……”费尔南多总结时,有人打断他的话,说:“是伊玛科拉塔杀了这个罗伯托·佩鲁索吧。”
费尔南多顿了一下:“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那人接着说:“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之后带走了,叫……不重要,就是自己的儿子。”
阿帕基看着他。这应该是大部分人的推论:妻子枪杀了无辜的丈夫,带走了儿子。他们也确实在现场找到了一把手枪。
费尔南多说:“报告完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的伊玛科拉塔与保罗·佩鲁索,以现在他们的警力,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恐怕非比寻常,看来是项艰苦卓绝的任务。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阿帕基听到同事们的交谈:“……可恶的女人。”他不置可否,也许伊玛科拉塔真的杀了人,他没办法同情杀人凶手。他的同事们显然比他更愤慨,阿帕基知道因为嫌疑犯的年纪恰好与他们的妻子相仿。其中一个人叫住他:“我记得你还没结婚吧,阿帕基。”
“没有。”阿帕基说。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结婚的时候可要擦亮眼睛啦。”
阿帕基点点头,但没有回话。他在心里苦笑了下,也许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结婚了。
这件案子被交给了费尔南多,他忙了一整天。现在他们正准备下班,费尔南多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阿帕基今晚值班,他打算去餐馆买点晚饭。他提着晚餐进来时,看到费尔南多桌子上的灯还亮着,他的同事问他:“这个案子,你怎么想?”
“大概是伊玛科拉塔杀的人,她畏罪潜逃了……”阿帕基说,“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这就是我在意的地方。”阿帕基站在费尔南多桌子前,看到他的同事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一条,“明天还要去调查一下。”
“那我也……”
“你明天不是休息?”
“下午我可以。”阿帕基说。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费尔南多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同事走后警察局就彻底安静下来了,阿帕基没有事干,翻看他们现有的资料。他感到其他人甚至局长对这个案子都不太在意,除了费尔南多和他,但是也没有办法。阿帕基站起来,打开窗。夜空中月亮很亮,没有乌云,也没有星星,地面被照得发白。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开着漂亮的罗密欧路过的年轻男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的思绪回到这桩杀人案上,他的同事们已经掌握了生存法则。来这里几年,阿帕基逐渐想通了一件事:在这种地方,黑帮才是某种程度上的“正义”,而他们警察,只是一种正义的象征符号,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阿帕基从警察局离开时天边发白,他锁好门。他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他打算睡一会儿,然后起床去教堂。天不遂人愿,起床后他看到乔鲁诺在他门口等着。
“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送你回来的。”乔鲁诺耸耸肩,“你要出门?”
“去做弥撒。”
乔鲁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来你信教。”
“这有什么奇怪的?全意大利人都信。”阿帕基顿了下,问,“你来干什么?”
“做完工作,随便逛逛。”
阿帕基回过头来打量乔鲁诺:他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一身,只是没有背书包,但看起来仍然像个学生。
“随便逛逛,逛到我家?”
乔鲁诺笑了:“我不知道你家电话,就只能直接过来找你了。”
乔鲁诺看着阿帕基锁好门,跟着他下楼。
“你干什么?”
“我没见过做弥撒。”
阿帕基没看到乔鲁诺的车,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年轻人干脆地坐进了他的警车里,系好安全带:“请吧。”
“我没见过你这么——”阿帕基开车去往教堂,他踩下油门时忽然想到,“你不会在追我吧?”
“你意识到了。”
“不行,我们……”乔鲁诺转头看着窗外。阿帕基继续说:“是这样的,其实我们只认识了大概两天,并且多数时间都用来上床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东西。”
“我没说我在上学。”乔鲁诺说,“我没有在念书。”
“那你——”阿帕基打量了一下他的行头,“你那天在咖啡店……?”
“随便看看书,我经常在那里。”乔鲁诺说,“我有自己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会是躺在家里钱生钱吧?”
乔鲁诺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
阿帕基把车停在教堂外面,甩下乔鲁诺径自走向里面。他来得晚了,早一批来做弥撒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人。他听到乔鲁诺走进来,大概是坐在了后排的位子。见乔鲁诺只是来参观弥撒仪式,到点后牧师便开始仪式。
仪式结束后,他们在教堂别处参观。乔鲁诺问:“你与教义相悖会怎么做?比如,如果你信教,结果长大后去做了一名杀手呢?”
“我不会这么做。”阿帕基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要么不信,要么不当杀手。”
“但是你从小信教,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学都信,你受到的教育就是那样。”他们站在一座雕像面前,乔鲁诺说,“这座雕像不错,弗朗切斯科·奎尔热罗的《醒悟》,男人从代表罪愆的渔网中挣脱而出。雷蒙德亲王委托奎尔热罗制作的这件作品体现出人类真实的美:亲王的父亲安东尼公爵的生命被看作是对于表现‘人类的脆弱’最不朽的比喻。因为如果没有经历过罪恶,人类将永远不可能知晓何为伟大的美德。”
“你懂得倒挺多。”
“那你会怎么办?”乔鲁诺继续问,“或者说,你的信仰不允许你喜欢同性,你要怎么办?”
阿帕基看着他:“你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不是,想到了而已。”乔鲁诺含笑看着他,好像笃定他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阿帕基果真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走,乔鲁诺追上来,说:“你猜猜我会怎么做?”
阿帕基皱起眉:“怎么做?”
乔鲁诺凑上来,在无人的走廊轻轻地吻了他。
阿帕基愣住了,乔鲁诺说:“没有人,不用紧张。”
“我不知道我信什么,不过小时候学的东西,总是很难忘记。”阿帕基忽然说。
“那你为什么要当警察?”乔鲁诺说,“只是问问。”
“因为想当,因为——”阿帕基顿住,他本想说“因为想要保护他人”,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愿意与乔鲁诺说起,“我从小就想当警察。”
“为了保护他人?”
阿帕基迟疑着,没有点头。
“你知道这里有很多黑帮吧?”他们走到了教堂外面,乔鲁诺说,“隐藏在各行各业和形形色色的人里,他们是暴力,甚至杀人。”
“那与我无关,我的本行是警察。”阿帕基看向乔鲁诺,他表情严肃,乔鲁诺反而轻轻地笑了。
“下午去做点什么?”乔鲁诺问,“除了做弥撒,没有别的事吗?”
“本来是没有,在家睡觉,我又不知道你会来。”他们坐在车里,阿帕基没启动车,他开着警车,也不能到处乱晃,“别想再去那个什么高速公路餐馆,除了你那个八块钱的奶昔,没什么好吃的,空气里都是毒品的味道。”
“大麻?”
“也可能还有摇头丸或者可卡因。”阿帕基掉头,开回自己的房子。阿帕基看到这回是乔鲁诺皱起了眉,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经典也没什么不好的。”
“确实。”乔鲁诺撑在窗沿上,看着车窗外。
阿帕基问:“你就这样跟着我回家?”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阿帕基转了一个弯,“因为是我家,我不想让你进去。”
“我以为我们……”乔鲁诺顿了下,道,“你前天晚上抱着莎拉·伯恩哈特的奖杯拉着我要在你家门口的楼道里跳舞。”
“第一,我从不发酒疯;第二,你继续激怒我我就更不可能让你去我家里。”
乔鲁诺心满意足地靠回到椅背上:“那么就是答应了。”
他们从教堂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阿帕基原先的计划很简单:回家,吃点晚饭打发时间,休息的一天就过去了。而他的计划中没有狗皮膏药一样走到哪跟到哪的乔鲁诺。他车子停下时乔鲁诺就贴上来,阿帕基往后退开:“现在可是白天。”
“那又怎么样?”乔鲁诺无所谓地下车。
最后阿帕基的计划被更改成和乔鲁诺一直在床上消磨到半夜。乔鲁诺是个很不错的床伴,他第二次肯定对方。实际上,阿帕基很少遇到同类人,工作后他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趣,也更少出去认识新的人。他坐起身来,打算去做晚饭。不过有一点倒是让阿帕基感到惊讶,他骑在乔鲁诺身上时,对方竟然罕见地局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快地到达了高潮。“我不太习惯让别人掌控主动性。”乔鲁诺缩在他的床上,打着哈欠,“借我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乔鲁诺背过身去,小声地与另一端的人交谈,阿帕基支着耳朵,但一个字都没听到。他看到乔鲁诺肩膀上有一块星星状的胎记,往下,年轻人的背上有一条二十几厘米长的伤疤,从背部延伸到后腰,颜色已经很淡了,前两次阿帕基都没有发现。
“那是什么?”阿帕基咬着叉子,问挂断电话的乔鲁诺。
“哪个?”
“你背后那个。”
“胎记。”
“不是,下面的那道疤。”
“就只是一道伤疤。”
“我当然知道是——”阿帕基停下来。
乔鲁诺披上衣服,坐在他面前,说:“我十五岁时和人打架留下来的。”
“你们是拿着刀互砍吗?”阿帕基本想嘲讽他,却见乔鲁诺干脆地点点头,阿帕基心不在焉地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会比较文雅,被保护得很好,一年一年上学,上大学,最后回家继承家业。”
“倒也不错。”
也许乔鲁诺并没有说谎,阿帕基心想,但他仍然保持怀疑。身为警察的自己都没有这样的疤痕。如果乔鲁诺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寻常的伤疤?当然,他也并非没见过和他人大打出手的有钱人,只是乔鲁诺看起来并不像那种人。
乔鲁诺见阿帕基陷入了沉思,便说:“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可以如实相告。”
“没有。”阿帕基三两下吃完晚饭,“没什么想问的。”他对床伴的要求并不高。
乔鲁诺干脆地留在他家过夜,理由是现在太晚,回家不方便。单人床上挤两个人实在有点勉强,阿帕基醒来时浑身是汗,乔鲁诺紧紧地抱着他,几乎整个人扒在了他身上。他小心地把乔鲁诺的一条手臂挪开,年轻人却忽然醒了。
“好热……”乔鲁诺意欲翻身,却差点摔下床去,“你的床也太小了吧。”
“因为平时只有我一个人睡。”阿帕基说,“而且是你扒着我睡。”
“抱歉,我习惯了。”
“习惯了?”阿帕基挑起眉,“抱着别人睡?”
“抱着我的玩偶睡。”
“很独特。”阿帕基催促乔鲁诺起床,“快点,我要上班去。”
“我也有工作。”乔鲁诺慢吞吞地坐起来,“老实讲,有时候我还挺忙的。”
“那,说真的,看不出来。”
阿帕基没看到乔鲁诺是怎么走的,等他出门时,乔鲁诺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了。他路过了那个巷子,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便径直开向警局。
他上班总是很早到,通常他到时局里还没什么人。阿帕基看到费尔南多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便问:“调查得怎么样了?”
“哦,是你。”费尔南多喝着咖啡,“昨天我去罗伯托·佩鲁索的邻居们那儿问了一圈,可能和我们想象得有点不一样。邻居们,尤其是女人们都认为伊玛科拉塔是位好妻子,为人温柔,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阿帕基从费尔南多手里接过还未经过整理的记录,大部分人对伊玛科拉塔的评价都是正面的,反而对罗伯托·佩鲁索的评价不高。
“‘伊玛科拉塔看起来不会杀人。’”阿帕基念了一句,“‘她平时经常做点心送给我们,我们家小孩和保罗一样大。’”他浏览一遍,问,“所以,你觉得不是伊玛科拉塔杀的人?”
“也可能是其他人杀了罗伯托·佩鲁索,然后带走了伊玛科拉塔和保罗·佩鲁索。”费尔南多说,“你呢?”
“不排除妻子杀人吧。我只是比较好奇,如果她要杀,又是为什么呢?”
费尔南多点点头:“我也是。据说罗伯托为人脾气急躁,以前还和人动过手,身上还留着伤疤。也有人说可能是两个人在争执——有段时间伊玛科拉塔戴着墨镜和丝巾出门,有人猜是因为罗伯托打了她,她只能把自己遮起来。他们争执不下时伊玛科拉塔枪杀了罗伯托。”
“也许是。”阿帕基说,“所以还是得找到伊玛科拉塔。”
“我查了一下,她有一个姐姐,此外没有别的亲人。”费尔南多说,“得麻烦你去看看。”
同事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也在老城区,距离警局有一段路程。阿帕基驱车前往。老城区和新城区的环境天差地别,老城区里面的人们简直还活在十多年前。老城区总让阿帕基想到自己小时候,他原本是北方人,比起这里,北方的经济稍好一些。刚到尼亚波利时,阿帕基总有些无所适从,又没有什么朋友,这几年下来,倒也习惯了南方的环境。然而他其实最无法接受的是这儿的落后观念:他不能理解罗伯托殴打妻子那样的事(如果是真实的),这里黑帮盛行,警察不愿做事,人们也不相信警察。
他把车子停在隔壁一条路上,步行去目的地。周围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好像警察在这儿是什么稀奇人物。
阿帕基叩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头发盘起,脸色苍白,身上还穿着围裙。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警官先生。”
阿帕基拿出自己的警察证给她看了一眼,说:“我来问一件事。”
她把门拉大,说:“您请进吧。”
警察走进去,环顾四周,家内装潢比伊玛科拉塔家的要差许多,家具看起来都已经用了十几年没换过,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屋内静谧,只有烧水的声音隐隐从厨房传来。
“伊玛科拉塔·佩鲁索,婚前姓马里,是你的妹妹?”
“是的,警官先生。”
“她的丈夫罗伯托·佩鲁索前日被杀,她和儿子保罗·佩鲁索不知所踪。”阿帕基说,“他们有来这里吗?”
阿帕基见妇女低下了头:“没有,我不知道。”
阿帕基说:“我需要进去看看。”
他侧身走向里面,女人没有拦住他。
“他们没有来过。”女人说,“他们……”
阿帕基走到房内检视一圈,并没有看到母子俩的踪影,却看到了一件眼熟的东西——保罗·佩鲁索的衣服,他在佩鲁索家见过类似的。阿帕基拿起这件衣服,问:“这是保罗·佩鲁索的衣服?”
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咬着嘴唇,说:“我妹妹她……昨天早上来过,但是当天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和保罗去了哪里。”
“她有说为什么过来吗?”
“没有,真的没有。”女人慌忙摇头,“警官先生,我不相信我妹妹会杀人,她怎么会杀人呢……罗伯托以前常打她,还是个黑——”
阿帕基转过身来:“黑帮?”
女人似乎受到了惊吓,愣在原地:“听说是的。警官先生,我妹妹嫁给他之后经常挨他的打,他这种人被人杀了也很有可能……”
“但是……”阿帕基没有说下去,“这件事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他在屋里仔细搜查完,除了那件衣服,并没有找到其他可能是属于伊玛科拉塔的东西,女人只是不停地说着“警官先生,他们真的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妹妹什么都没有说”。
阿帕基走到屋子外,路面被烤得发白,他却不觉得热。女人还跟在他身后,阿帕基说:“你回去吧。”他的警车旁围了一些小孩,好在他们没向他的车子扔石子。阿帕基坐进车里。要在老城区找人实在困难,他不知道没有工作的伊玛科拉塔能带着尚年幼的保罗·佩鲁索去往哪里,而且,假使正如女人所说,罗伯托·佩鲁索是黑帮,那这件案子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阿帕基回到警局,向费尔南多报告了这件事。
“如果真是如此,”费尔南多说,“我们很可能没法再调查下去。”
“因为他是黑帮?”
“这里有很多黑帮,你知道吧?”阿帕基不情愿地点点头,费尔南多继续说,“死掉的是他们的人,如果还是个小头目,可能黑帮的人也会介入。”
“但是……”
费尔南多说:“从老城区开始,我们会到处找找。”
然而警局里的其他人对搜查显出懒散的态度,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这里这么大,伊玛科拉塔要躲,实在是太简单了。阿帕基开始每天外出,一处一处搜寻伊玛科拉塔·佩鲁索。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大部分人便不再愿意去找人。
阿帕基把车子停在街边,在这个街区巡逻,顺便买包烟。他其实很少抽烟,只是想到这个案子最后总会不了了之——很多案件都会如此,登记在档案上,悬而未决,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会有人提起。思绪至此,他烟瘾就直逼喉头。
阿帕基抖了一支烟咬在嘴里,没有点着。他在第一次遇到乔鲁诺的那个街区,之前乔鲁诺说他总是在那家咖啡店里看书,他晃到那家店外面,年轻人果然坐在那里,面前依旧是那本厚书,这么久了还没看完。
他敲了敲窗,乔鲁诺抬起头来,对他比了个口型。隔着玻璃橱窗,他听不到年轻人说了什么,但大概能猜出来:“怎么是你?”
乔鲁诺把笔记本放回包里。阿帕基在门外叼着烟,看了一眼手表,很巧,又是上次那个时间,不过这次没下雨,并且阳光极好。
乔鲁诺走出来,问:“怎么是你?”
“工作,巡逻。”阿帕基咬着滤嘴,口齿不清。算起来,之后乔鲁诺又来过几次,之后半个月又不见了踪影,阿帕基皱起眉,乔鲁诺出现时不打招呼,走了也毫无音讯:“你在干吗?”
“学习,看书。”
年轻人背着书包,手上抱着那本厚书,是和法律有关的书。法律会如何判决伊玛科拉塔?如果真的是她杀的人,她应该会被抓起来,假使没有人保释她,她会在牢里度过她的后半生。
“我在想……”阿帕基看着乔鲁诺手上的书的标题,“算了。”
乔鲁诺问:“案子?”
阿帕基点点头:“嗯。”
“什么案件?”
“没什么。”阿帕基把嘴里的烟扔到垃圾桶里,摆摆手,“我去工作了。”
“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乔鲁诺问。
“你还知道要问我有没有时间。”阿帕基说,“没有。”
“我之前出差了。”
“好的,我知道了。”
乔鲁诺跟着阿帕基走到了另一条街上,意欲再说点什么。
“乔鲁诺!”阿帕基盯着来人,对方年纪与他们相仿,穿着露腰的衣服,招摇地穿过马路向他们跑来。
那人跑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阿帕基,对乔鲁诺说:“不会吧,乔鲁诺,你不会真的——”阿帕基看到乔鲁诺的脸色阴沉下来。黑发的年轻人自觉声音太响,凑到金发的年轻人耳边,两人耳语几句。阿帕基等了几秒,刚打算走,乔鲁诺说:“这是米斯达,我的好朋友。”他又转向米斯达,“米斯达,这是阿帕基。”
阿帕基看着他的黑发,觉得他似乎有点面熟。他在街上巡逻时见过不少人,可能只是偶遇过罢了。阿帕基想。
米斯达看起来比乔鲁诺开朗,他朝阿帕基伸出手。警察注意到黑发的人伸出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阿帕基敷衍地和年轻人握了握手。米斯达说:“我们去喝一杯?”
“行。”乔鲁诺说,“你快下班了吧?”
他们在酒吧坐下时,刚好到下班的点。三个人坐警车过去,米斯达说:“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坐警车,刺激。”
“第一次是什么原因?”阿帕基问。
“这个嘛……”米斯达看向乔鲁诺,两个人在车内后视镜里交换了一个眼神。乔鲁诺说:“前两年他遇到一个不识好歹的抢劫犯,连着向他开了四发,一发都没有打中。”
米斯达大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神迹!”
“然后呢?”
“我打断了对方的一根肋骨。”米斯达说。
乔鲁诺补充道:“所以从此以后‘四’就成了他的幸运数字。”
“你有没有听过……”乔鲁诺在前面说了句“打住”,米斯达就没再说下去,转而问乔鲁诺,“你们没在车上做过吗?”
“没有。”乔鲁诺说,“可以——”
“可以个头,车子又不是我的。”阿帕基一个急刹车,“你们说的是这儿?”
“对对。”米斯达从车上跳下来,“乔鲁诺的最爱。”
阿帕基对乔鲁诺的品味存疑。这家酒吧装潢倒没有那个什么“过分热情”餐厅的夸张,里面有已经有不少顾客,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米斯达端来啤酒,把两个小高脚杯放到乔鲁诺和阿帕基面前:“两杯同志啤酒给我的同志朋友。”接着他把大杯啤酒放到自己面前,“我用正常啤酒杯因为我是个正常人。”
乔鲁诺说:“他酒量比你好。”
米斯达声音不小,但阿帕基扫视了一眼其他人,没有人在意他们。
“别紧张,这家酒吧是乔鲁诺的。”米斯达看到阿帕基的表情,接着说,“那家餐馆也是他的。”
“真厉害。”
米斯达说:“你没和他说吗?”
两个人看向米斯达,黑发的青年问阿帕基:“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
阿帕基的注意力回到米斯达的右手上,他握着杯子的手上满是茧,阿帕基知道那些都是常年握枪留下来的茧。阿帕基右手上也有一些,但没有米斯达的那么厚。他当时不愿意伸出右手,大概也是不想暴露出来。那么乔鲁诺呢?他手上没有厚茧,但那道疤……阿帕基移开视线,以免被发现自己起了疑心。
他不知道乔鲁诺是不是发现了异样,年轻人趁米斯达起身去拿甜点,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案子。”阿帕基喝了一口酒。
“说说?”
“不是什么疑案。”阿帕基说,“丈夫被杀,妻子与儿子失踪,就这样。”
乔鲁诺点点头:“然后呢?”
“现在还没找到失踪的母子。”
“要在这里找人并不容易。”乔鲁诺说。
米斯达端着甜点回来,乔鲁诺转移到其他话题上去。米斯达酒量确实不好,只喝了几杯“正常人杯”啤酒,他的话就多起来。阿帕基觉察出来乔鲁诺心情不佳,他注意力不在此,扭头看着外面。没有人在听米斯达的话,阿帕基还在想着案件,直到乔鲁诺用指关节敲敲桌子,阿帕基才回过神来,听到乔鲁诺说:“你喝醉了。”米斯达止住了话头。
“抽个烟。”阿帕基站起身。
他走到酒吧外面抽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酒吧的霓虹招牌亮起来,屋内暖黄色的光辐射到屋外。他看到乔鲁诺走到吧台前和酒保交流,几句对话后,酒保欠身,微微鞠了一躬。
他几乎没有怎么怀疑过乔鲁诺。阿帕基想。接受乔鲁诺比他想象得还要容易,也许可能因为本来他也没有多少选择。
阿帕基看着乔鲁诺走回到他们的桌边,开始和米斯达讲话,对方全然没有了喝醉酒的样子,神情严肃起来。阿帕基背过身去,一会儿,门被推开,带出一阵冷气。乔鲁诺站在他旁边,问:“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阿帕基看着对面房子里亮起来的灯光。
乔鲁诺低着头,问:“今天去我家?”
很难说清乔鲁诺在想什么,阿帕基原以为他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界线,谁也没有越过,现在想来,他本应该在教堂那里就拒绝乔鲁诺的吻。
阿帕基掐灭烟。
乔鲁诺的房子满足阿帕基的想象,至少是在空间上。年轻人的大床上果真放着两个毛绒玩具,已经被洗得褪色,哪怕他们滚到床上时,乔鲁诺都只是把它们放到一边,而不是踹下床。
结束后乔鲁诺倒了两杯水回来,看到阿帕基举着他的玩偶。男人问:“有名字吗?”
“有。”
“叫什么?”
“阿帕基。”乔鲁诺坐在床沿,看到阿帕基把他的玩偶扔到一边。
“叫什么?”
“来玩个游戏怎么样?互相说一个秘密。”乔鲁诺拿过自己的玩偶,抱在怀里,“第一个,他叫黄金体验。我的问题是,你的全名。”
“雷欧·阿帕基。”阿帕基看着乔鲁诺抚摸着自己的玩偶,问,“为什么买它?”
“你只问这个?”
阿帕基点点头。
“因为我喜欢。”乔鲁诺摆弄着它,阿帕基这才看出来这是一只巨大的恐龙,现在已经变得灰白,但还能看出它原本的绿色,“不是买的,是我家人送我的。已经很多年了,搬家的时候我只带走了它。”乔鲁诺笑起来,阿帕基狐疑地盯着他。年轻人抱着它,陷入沉思:“下一个问题,你喜欢这里哪里?我是说这座城市。你不是南方人吧?”
“不是。”阿帕基说,他来这里这几年,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的口音,北方的味道已经很淡了,他俨然一个南方人,“说不上来,小时候郊游来过古城。”
阿帕基说:“我没有要问的。”
“那么到此结束,我也没有要问的了。”
阿帕基看到乔鲁诺看向他,眼神幽暗下来,暖色的灯光下,年轻人翠绿的眼睛失去光泽,变成两块空洞的宝石。乔鲁诺把恐龙放在阿帕基身边,站起身,披上衣服,拉开丝质窗帘,窗外灯火阑珊。晴朗的白天,视野好时,从这儿能够勉强辨认出阿帕基住所所在的那栋楼。此时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夜空和零星的灯火。
他回到床边时,阿帕基已经抱着他的恐龙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叫醒阿帕基的不是他的生物钟而是乔鲁诺,这很难得。阿帕基没想到在疑心重重的情况下自己也能睡得这样熟。他开车去往警察局时,一个月来,第一次想到的不是伊玛科拉塔而是乔鲁诺。
伊玛科拉塔的案子,除了费尔南多和他,几乎没有人再记得,才仅仅过去一个月。他知道其实之前这个案子的推进就已经变得困难了,他们证实罗伯托·佩鲁索确实是一个黑帮,之后不久局长就暗示他们不要再查下去。
费尔南多依旧埋头于他们的整理出来的档案资料。他们搜寻过许多地方,老城区的住房区和一些工厂,都没有伊玛科拉塔的身影。
阿帕基走到费尔南多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问:“你还要继续查这个案子?”
“是,程序上并没有宣告它已经结束。”费尔南多抬起头来,“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阿帕基盯着写满了字的纸张,“我想查个人。”
“谁?”
要打听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阿帕基翻出十几年前的旧案,谢天谢地,警局十几年没挪过位置,这些档案还保存着。他吃了满嘴的灰,把档案抽出来时不住地咳嗽。
昨天晚上,他差点要问出那个问题。他知道如果他问了乔鲁诺也会如实回答。乔鲁诺从不说谎。
但阿帕基止住了。
看完档案时阿帕基却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只是一直将那点疑惑盖住,在它们冒出头来时再将它们按回心底。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从一开始就想不明白,但他不打算问乔鲁诺。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乔鲁诺。
阿帕基在家里躺了两天,才好像终于想起这件事似的,开着他的破警车到乔鲁诺常在的那家咖啡店外面。金头发的人正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书本。似乎要下雨,阿帕基到了才发现自己没带伞。
他敲敲橱窗,乔鲁诺看到他。阿帕基走到他对面坐下。
“不是还在上班时间吗?”
“嗯。”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乔鲁诺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好久都没翻页。年轻人又抬起头,不经意地翻过去一页,问:“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是个黑帮?”
“是的。”
阿帕基看到乔鲁诺抬起手。他这才想起这是乔鲁诺的店,现下店里无人,兴许是咖啡师听到了他们的话,以为他要威胁乔鲁诺。
乔鲁诺淡淡地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要来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因为米斯达,还是教堂里我对你的逼问?”
阿帕基没有回答,继续说:“你的父亲,安东尼·乔巴拿十一年前被捕入狱,后来死在了牢里。”
“是的。”乔鲁诺说,“原来你去查这个了,所以现在是上班时间吗?”
“算是吧。”
阿帕基要了一杯咖啡,咖啡师送来时面色不善,乔鲁诺说:“没问题。”
“你母亲,汐华初流乃,是个日本人,改嫁来意大利,后来不知所踪。”
乔鲁诺点头。
“你十六岁时,上一任黑帮教父死亡,你取代他成了新的教父。”
“是。”
“罗伯托·佩鲁索是你手下一个小头目,他死后你去过他家?”
“是。”
乔鲁诺转着手上的戒指。阿帕基第一次看到这枚戒指,象征着年轻人权力的戒指。
“那么我那天真的看到你了,应该是你和米斯达。”
“很巧。”
“我问完了。”阿帕基喝了一口咖啡,“……伊玛科拉塔,你是否知道她在哪?”
“知道。”乔鲁诺说,“但这个无可奉告。”
阿帕基“嗯”了一声。
“乔鲁诺……”
年轻人笑了笑:“我所做所言皆是真诚的。”
“我没有……”阿帕基低下声来,“我没有指责你,乔鲁诺,只是……”
“我母亲失踪前给我买了那个恐龙,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乔鲁诺说。
那天最终也没有下雨。阿帕基不知道为什么要特别去问乔鲁诺。他回到警局,犹豫着是否要告诉费尔南多关于伊玛科拉塔的事。但直到下班,他也没能说出口。他不知道乔鲁诺知晓多少事,也许伊玛科拉塔去找了乔鲁诺,寻求教父的庇护。在这里,找教父总比找警察管用一点。他寻找伊玛科拉塔的心忽然懈怠下来。
三天后,出乎意料地,伊玛科拉塔·佩鲁索独自一人来警察局投案。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案件了,她的出现让阿帕基的同事们着实吃了一惊。女人如实交代:是她枪杀了自己的丈夫,并连夜带着年仅十岁的儿子离开。她之前试图在一家香肠厂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儿子,但是最终决定来投案。
一时间阿帕基的同事们都在谈论她,好像第一天时那样。在将伊玛科拉塔暂时捕入狱中后,阿帕基问费尔南多:“你怎么想?”
“合情合理,但……”费尔南多看着他之前搜集来的资料。
阿帕基说:“但仍有古怪。”
费尔南多点头。他忽然抬头看向阿帕基:“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在阿帕基去找乔鲁诺之前,年轻人的电话却先一步到来。阿帕基找到乔鲁诺家。
“伊玛科拉塔·佩鲁索来投案了。”
“是。”阿帕基说。
乔鲁诺说:“麻烦你站到窗帘后面去。”
“……干什么?”阿帕基被推到窗帘后面,乔鲁诺拉上厚重的窗帘,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门被打开,来人走路声很轻,直到他开口,阿帕基才发现那是个小孩子。
“尊敬的唐……”男孩怯生生地开口,“我叫保罗·佩鲁索。”
阿帕基不明白男孩来找乔鲁诺做什么。男孩继续说:“我母亲昨天去警察局投案了。”
乔鲁诺大概点了点头,阿帕基看不到,男孩顿住,十几秒后才开口:“我的父亲……就是罗伯托·佩鲁索,是我杀的……”
“那天他又在殴打妈妈,我拿了他的枪,无意中开了枪。”
房间内只剩下了呼吸声。
“我想请您救救我的妈妈……”
阿帕基听到乔鲁诺说:“伊玛科拉塔·佩鲁索向警察自首,证据确凿,已经被捕。我没有办法救她。”
“求您了!妈妈是为了救我才决定告诉警察是她杀的。我可以……我可以帮忙,我会尽量帮上忙的!”
“你可以帮我什么呢?”
男孩没有说话。
“保罗,我敬佩你的母亲,我也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是我没有办法帮你。”乔鲁诺说,“教父的恩情也并非这么容易就能偿还的。”
“我可以……”男孩的音调变得急切起来。
“如果你想报答你的母亲,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阿帕基在窗帘后站了很久,他听到男孩已经走出了房间,但乔鲁诺没有动静。
他看到外面开始下雨,又是一场一反常态的大雨。
阿帕基从窗帘后走出来。
乔鲁诺说:“你都听到了。”他坐在他的皮椅里,转着手上的戒指,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阿帕基说:“我去抽烟。”
这里的夏天干燥少雨,今年却不同寻常地下了几场大雨。屋檐滴下水来,落在阿帕基的鞋尖前。他点上烟,看向雨幕。他知道乔鲁诺刻意地把他叫来,为了让他听到一切,为了……
他深吸一口烟。
阿帕基感到有什么轻薄脆弱的东西牵在他和乔鲁诺身上,它伏在教堂里的那个吻上,而他和乔鲁诺都没有发现。以至于到它开始破裂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雨小了,阿帕基听到乔鲁诺走了出来。
“真反常,是不是?”乔鲁诺轻笑了一声,“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或者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乔鲁诺说:“借个火。”
阿帕基微微低下头,用自己的烟点燃乔鲁诺的。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乔鲁诺说,“有一瞬间,我觉得保罗·佩鲁索和我很像,不同的是,我没有伊玛科拉塔这样的母亲。”
阿帕基把烟踩灭,说:“这里真是个鬼地方。”
他冲进雨幕里。
乔鲁诺看到他驱车离开,轻声说:“是,这里真是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