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ypnotic
我做过的最好的梦是梦见我死亡。我在这个混乱压抑的梦中坠落,从房顶坠落,身下是无尽的悬崖。我看到黑暗,竟然感到一阵兴奋。接着我醒来,发现我在学校宿舍的床上,喘着气,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梦中缓过神来。我在死亡,不是时间而是生命在我身上流逝,这个迹象始于我十七岁那年,之后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腐化。我意识到我应该把我的这段过去写下来,没有人相信我,但我应该写下来。
我十五岁时遇到这个男人。他年纪大概是我的一倍,神情肃穆,看起来好像经历了成倍于他样貌的人生。他两年前搬到我们的隔壁,没有什么行李,穿着一件奇怪的黑色花纹的西装。我本能地觉察到这个人和我是同一种人:我们还没长到年轻的岁数就开始衰老。
我很是关注这个人的去向,但他很少在我们面前出现。我四岁那年母亲改嫁到意大利,我随她去到那里,改成一个意大利名字。我的继父是个昏庸无度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嫁给他,他原先有一份正经工作,自从他开始吸毒,这份工作没长久,后来他就做些零工,我们原来的房子也卖掉,几经周转,住到这个窄小的地方来。我母亲是个漂亮的日本女人,她的社交活动永不停歇,在我父亲丢了工作后她又开始她的营生,很少在家。我就成了唯一的出气筒。小时候我总是被打的那个,在这种环境下我学会了看我继父脸色说话做事。长到小学毕业的年纪,我的力道能让男人觉得痛了,在他又一次吸毒之后我会还手。说实话和一个致幻状态下的人打架不是个好主意,通常只会被打得更狠。有时候隔壁的男人见到了,会站在门口看我们。他用一个小孩难以察觉的方式帮忙,那时的我不知怎地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他不可以出手帮我,但是他又想这么做。
我被打之后,他会帮我上药。他趁没人时叫我:小孩,过来。
在这种地方和邻居串门不是个好主意,每户家庭都和我家相似,这里没有同为穷人的惺惺相惜,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他手法娴熟,做起这事来得心应手。于是我问他:你是个医生吗?
不,我不是。他说。
不是救人的人,那你就是要救自己了。我说。
每个人都要救自己,你继父打你的时候不要还手才是正确的。他给我包好手上的伤口,说,下次我不帮你了。
好。我点点头,上一次他也是这么说的。那你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他摇头:这个不可以对你说。
然后很快我就知道了。我跟我吸了毒的继父斗殴,结果他死了。我坐在地板上看我继父的尸体,等我母亲回来她就会报警,无论怎样我都逃不过被抓走。我发呆的阵地转移到他家门口,第二天早上他回来了,看到蹲在他家门口的我,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告诉他我继父死了。他大惊失色,去检查尸体,过了会儿他脸色阴沉地回来了,说:你杀了他?
他吸了毒,也可能是吸毒死的。我说。
但是现在你没法证明,他身上有你留下的痕迹。
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于是我问:那我怎么办?
他想劝我自首,一个未成年小孩抓进去最多就是在教养院待几年,更何况我的继父吸了毒,我受到的惩罚不会这么严重。 好吧,他似乎确实没有这个义务帮我。但接下去我要完了。我决定吃顿好的再进去,因为我的少年时代即将在一个监狱里度过,没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正常地走出来。我把家里的钱找出来,去店里买了顿足够平时的我吃两餐的早饭。一个少年囚犯现在正在吃他最后的早餐,没有人注意到。
我回去时听到门口有动静,在楼梯上时我就看到有人在我家,是我不认识的人。我手上还提着我没吃完的火腿和面包,路过我家门口时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在我家翻找,翻得一团乱。可能是在找钱,也可能是在找剩下的毒品。我继父死了,他们的财路又断了一条。
我拎着我的早饭路过家门口,这些人不知道这户人家还有个儿子,照片里没有我,我的头发也在之前从黑色变成了金色,他们看着我,我步伐稳健地路过门口,任由这些人的目光在我身上轮转,简直像一只住在这里的无情的蜘蛛,任外头发生什么都面无表情地继续自己的织网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的邻居在看我。我走过去,敲响他家的门。
你醒了吗?我去买早饭忘记带钥匙了。为了逼真我还特意在门口喊了两声。房内的人没办法了,只好把我拉进去。
他拿着枪,我知道他做什么了。他把我摔到沙发上,自己靠在门口紧盯着毒贩子。好一会儿没动静了,他把枪收起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你干什么?
保命,我不能直接走进去说,嗨,我是他儿子,你们在对我继父做什么?
但是你害了我。
为什么,他们又不会来找你。
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但是这些人我认识,他们刚才没看到我,否则就是我和你一起死了。
你可以把他们解决掉。我看着他,问,你是个杀手?
杀人是犯法的。
我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是个背了许多条人命的人。他叫一个或许没有责任的、反抗继父暴力的少年去警察局自首,又以一个越轨者的身份教育其他小孩子要遵守法律。我没有指出他身上存在的矛盾。
那几个人走后,我问:他们是谁?
我的几个熟人。他说这话时脸色难看到像是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那你们是一起的了。
我以为他要反驳我说他们不一样,但他没有这么说。他问我:接下去你要怎么办?
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我有些开心,这样我就不用去坐牢了,他必须把我带走。他很愤怒,他当然要愤怒,一个受过他恩惠的小孩现在却反过来咬了他,把他拖入这个烂摊子,要让他赔上自己。这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现在要活下来。这里不需要什么同情,我在这里学到这一点。如果我温柔的话,我就会死。
他没时间同我置气,而是收拾好他的行李,说:我们换个地方住。
我们住在旅馆,只是个暂住地。登记表是我写的,他同我一样从意大利来,但是没在这里上过学,不太认得英文。他时常要出去,把我一个人丢在旅馆。他要去杀人,这是他的工作。世界大战才过去几年,时间从四打头进入五打头的时代,战争带来人口的衰减,但尽管如此还要杀死那么多人。美国比意大利好些,意大利是个战败国,现在陷入严重的战后危机。我们比较幸运,战争开始前几年,我继父还有些钱,带我们移民到美国——现在想来也可能是偷渡过来的,总之我们躲过一劫。后来他就开始吸毒,我逃过一个劫难,陷入另一个。
我没法去上学,整天在旅馆转悠。他的工作时间不稳定,不过大多是晚上。杀人这种事不可以在白天做。白天他就回来睡觉,然后让我帮他研究新的住所。
我把房子的信息翻译给他,他选中了一个不错的住所,但是房价很贵,是我们原来房子的好几倍。我问他:你有钱吗? 他说:不用你操心。
我又问:我要做些什么?
等过段时间,我们去其他州,然后你回去上学。
那你呢?
他耸耸肩:当然是离开,我有我的工作。
你说那些人是你的熟人,他们贩毒,你也是吗?
他不是,我知道他不是。我只是试图从他嘴里撬些消息出来,作为同谋我们最好做到信息平等。
不是,我们是一个组织的。现在我知道他们杀手是有一个组织的了。他把他的咖啡杯放下,让我回床上去睡觉。我要出门工作了,早上回来。
十五岁的男孩开始生长,实际上我只比他矮半个头了,但他好像觉得我的实际年龄比现在还要再减去十岁。他看着我上床躺好,如果可能他还得再给我念个睡前故事。没人给我念过睡前故事,我母亲晚上通常不在家,我继父,还是让他睡着吧,他起来走动我都觉得是件可怕的事。有些杀人的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他怎么可以一边给我念睡前故事一边在外头杀人。
然后我睡着了,醒来时听到浴室有水声。我听到他在里面呻吟,血的味道伴随着热气从里面传出来。
浴缸是红色的,他把上衣剪开,露出满是伤疤的背。他的黑色头发有几缕黏在伤口上,被血染得殷红。伤口看起来很深,也可能会感染。他在给自己清理伤口,咬着上衣碎片尽量不出声。
你受伤了。
他没想到我醒了,流着血的后背一颤。
帮我上一下药。他的后背真是可怕,宽阔的背上满是伤痕,那道鲜活的伤口正在他背上冲我做鬼脸,咕噜咕噜地向外吐着红黑色的涎液。我把药水倒在他身上,那真是痛得要死,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怖的吼叫,像是什么未知野兽夜间的悲鸣。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浴缸边沿,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它捏碎了。
我冷汗直冒,哆嗦着给他上好药。他们这种人没办法去医院,医护人员会怀疑他们,只好自己解决。我猜对了一半,他不是什么救人的人,他要救自己。
他痛得没法睡觉,我给他找出一片止痛药和一片安眠药,天快亮了他才趴在床上睡着了。
我打扫好浴室,把血迹都冲干净,坐在桌边继续研究下一个住宿点。据说杀手们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也会被杀掉,所以他们的睡眠通常都是很浅的。我不敢动,生怕我一动他就醒了。我看完各种报纸和传单,又看了一遍,然后开始看他。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男人走上这条路的,他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他不该把我捡走,把我丢给他那几个同事才是最好的选择。再往前推,他也不应该给我上药,不应该出手帮忙。一个杀手的职业准则都被他自己破坏,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那个男孩发现了——他不该讨一个男孩的欢心。
他呼吸平稳,黑色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身上绑了绷带,没有穿上衣,白色的绷带一圈圈缠在他身上,只露出腰部那一截皮肤来。他的皮肤是我喜欢的那种偏深的颜色,浴室的灯光下看起来很色情。只是上面有太多伤疤,把完美的皮肤割得支离破碎。我跪在他身边亲吻这些神圣的伤痕。他被我从一场美梦中吵醒,话语黏连地问我:乔鲁诺,你在干什么? 我于是顺势亲吻他的嘴唇,他还没从梦中彻底醒来,软绵绵地接受男孩的亲吻。我解开他的裤子,把我的阴茎放到他身体里,那个又暖又紧的地方,唯一能接纳我的地方,像他的拥抱。我伏在他背上,手覆上他的手背,十指交缠,老二在他身体里滑动,他在呻吟,喊我的名字,精瘦的屁股在我身下扭动,他因常年握枪而长满趼的手指在情动时抓住我的,磨蹭我的指尖,酥麻的感觉很奇异。
他动了一下,我惊醒,下身胀得发疼,头部戳着粗糙的布料顶起来。我跑进浴室,用手给自己解决。
幻想来了之后就挥之不去。为了让自己从这些旖旎的幻想中解脱出来,我决定出去买一份早饭。我现在无事可做,大多时间就待在旅馆里打扫打扫,同旅馆的人说说话。我说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我们从意大利来,他在打黑工,顺便帮我找所学校。旅馆的老板娘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她说,现在日子不好过,叫我们去码头看看,我么,则可以想办法去考进一所在贫民窟的学校,至少可以从初级中学毕业。
我买早饭花了两个小时,在周围逛,不想回去,回去我就忍不住幻想。我原本在一所学费低廉的中学念三年级,那里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家里缴不起学费或是父母根本不愿意为他们花钱。男生们买黄色杂志,凑在一起对学校的女生评头论足。这个年纪的小孩已经懂得这些事了,他们刚开始发育,荷尔蒙旺盛,女生的胸部开始成长,这些吸引了大部分男生的眼球,他们根据胸部大小给人打分。有时候有些蠢货会大声宣扬他又睡了某某女生,我始终坚信挥霍自己的荷尔蒙是不明智的,我母亲的营生让我对此也心生厌恶,所以我得比他们都克制。
我买了一瓶苹果酱回去,我本想买巧克力酱,但想到也许甜食对伤口不佳——我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理论,总之最后我还是换成了不那么甜的苹果酱。我回去的时候九点多,他醒了,没有穿上衣,我觉得他最好穿上,不然我要想个不停,但他的伤口又不允许他穿衣服。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给他把吐司涂上苹果酱,结果他皱起眉:我不吃苹果。
苹果酱和苹果不是同一个东西。我说。
那我也不吃。
好吧,你不吃我就自己吃掉了。其实我吃饱了,但我还是卷起吐司作势要吃掉。
等等。他叫住我,我还是吃点。
他皱着眉把吐司咽下去,看起来困难极了,好像在逼他吃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他的可爱之处了:他明明都快三十了,却还挑食。小孩子才挑食,像我这样的小孩是没资格挑食的,我什么都能吃,否则我就有可能饿死。他要挑食,不吃苹果,也不吃苹果派、苹果酱,所有苹果制品都不行。但苹果是多么美妙的水果,神话里的爱情之果。
你觉得他可爱的时候他做什么都很吸引你的注意,他吃完早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就没办法专心看报纸。我把新带上来的报纸放下,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名字,不是姓。
他原先告诉我他叫布加拉提,却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干什么?
我们一起住那么久了,难道不应该交换一下名字吗?我叫乔鲁诺。
布鲁诺。
这是两个放在意大利就会被人群淹没的名字,但我觉得很好,很适合我们,假使我们走在街上人们也认不出我们来,我可以大胆地牵着他的手走,不会再有人因为我叫汐华初流乃而注意到我。
他浑身都是谜团,但他好像不知道语言很容易泄露秘密似的,总让我抓住一些关于他的信息。为了把我们俩绑得再紧些,我说:布鲁诺,教我用枪。
他又瞪着我。他瞪着我的时候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这个男人难道要用这种绵羊的眼神去杀死别人吗?
不可以。他干脆地拒绝了我。你不可以碰这些东西,你一旦碰到它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拒绝了我的这个请求,就没办法拒绝我下一个。我又问:那你怎么会做这个的?
果然他犹豫一会儿,跟我说: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目睹一场毒品交易被杀,我则被卖到这里来,就做了这行。十六岁时我开始接活,一直到现在。
我懂了,在这些事上我的脑子一直转得很快:布鲁诺·布加拉提十二岁时被卖到美国来,买下他的人给他签不平等条约,把他训练成一个杀手。十六岁时他杀了第一个人,此后就成了最优秀的杀手之一,没有什么他完成不了的任务。但我想买他的人不是什么高明的人,布鲁诺并不适合做这个。我没见过他杀人,也许他枪法和体术都很强,我想这是肯定的,但他太温柔,有一天会杀死他自己。
我打开他放枪的箱子,挑了一把手枪出来,说:现在我碰过了,你必须教我。
乔鲁诺,你不应该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但是你把我带进来了,我本来就没法回去。
我当然不是在怨恨他,且不说其实是我自己要走进来的,而且,我们这种小孩,中学毕业后可能没办法去念高级中学,很多人还是会变成街边的混混。变成街头混混就离拿枪不远,我觉得差别不大。为了让他更信服,我又说:你现在受了伤,没办法去工作,反正也没事情干,正好可以教我。而且,以后多个帮手不是更好吗?
他说不过我,就给我讲枪的结构,各种型号的手枪、步枪、狙击枪。伤好一些了,带我去街头高楼教我狙击。我反过来教他学英文,我是个聪明学生,但他不是。不过他吃力而且勤恳地学习,看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指责他。
他只有一次工作时带上我,后来就不肯带我去了。倒不是说我在他工作时捣乱,而是那天回来后我对他说:我爱你,布鲁诺,我爱上你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旁人听来无异于深海鱼雷爆炸。
他从地上坐起来——本来我们睡一张床,但他睡在我旁边我就睡不着觉,起夜解决生理问题的频率变得比从前要高得多,然后我就要把他吵醒,所以我只好打地铺。他说小孩子还是睡床上,最后变成我睡床,他睡地板。
他看着我,说: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
为什么不懂?我反问。学校的男生不少已经和女人睡过,身边换着不同的女友。我为什么会不懂?我说:我的胃也赞成我爱你。
他说:那只是你最近作息正常,有吃有喝,不再犯胃病。
我问:你是怕我们性别不太对呢?还是怕我还未成年?
布加拉提叹了口气:乔鲁诺,我年纪比你大太多,你可能只是把我当成你生命里缺失的父亲,而不是情人。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他说得不错,我的生命里还不曾出现过会给我上药的人,给我烧早饭的人。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紧他,不是作为父亲来填补我缺失的亲情,而是作为情人。人在童年缺失什么,在成年后就会加倍地想要得到,这一点在我身上开始显现,我的情欲因为他开始燃烧,不像学校里的其他男生那样只是为了解决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我是因为爱。他躺在我身边时像一块散发着香气的巧克力,我忍不住想要咬他,舔舐他结实的肌肉,我要他和我上床,喊我的名字。这些在我眼里这都不算什么,无所谓他人的眼光,只要我想。
最后在这一点上我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而也正是因为我的唐突,他决定不再带我去工作,也不与我提他工作上的事。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带我出门了,结果就在那之后大概两个月——谢天谢地我居然没有因为什么可怕的渴求症死掉——有一天他带我出门,带到一家破餐馆门口,让我在外面等。里面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在看我。他们在谈论我的事,我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到后门一个入口溜进去,这样我就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布加拉提对那个男人说:帮我买一套房子,不要用我的名字,附近要有学校,出行方便,不要在靠近贫民窟的地方,治安要好。
那个男人说:你要买给那个小孩?
对。
你还要把你剩下的钱都存到他的户头上。
对。
布加拉提,我不懂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你是我们里面最厉害的人,你做得那么好,还可以走很久,为什么要在一个无关的小孩身上浪费时间?
我要为以后做好打算,做这一行总是要死的,我提前告诉你了,做好准备。
你本来不会死。男人这句话一针见血又冷酷至极——人有了软肋就容易死,无论他原来有多厉害。男人逼问: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布加拉提僵硬地转移话题。之后所有的事你都联系他,我把地址给你。
他开始写字。那个人说:他教你英文的吗?
布加拉提说:对。我要你先答应我。不用你的纸质证明书,只要口头的承诺就好。你答应我就会做到,所以先答应我。
这个人沉默几秒后说:我,潘纳科特·福葛,会帮布鲁诺·布加拉提做到这些所有事:给你买一套房子,记在他名下,把你的钱都转给他。
布加拉提说好。他说:接下来的事就与你无关了,你最好也当作从来不认识我。
福葛意识到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扯着布加拉提的衣领:你要做什么?
布加拉提说:现在开始我们是陌生人了,你不能质问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他推开福葛。我急忙跑出去。回去的路上,我问:你要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
我飞快地想着。然后我知道了:和之前那几个人有关对不对?
他不会撒谎,他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时就沉默。我又猜对了。我拉住他:带上我,这件事和我也有关系。
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那天本来要来找我。
唉,早知道不如那天我早早地去警察局蹲着,也就没有之后那么多事情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会牵扯到布加拉提,那些人同布加拉提是一块的,不是他们做了什么越轨的事就是布加拉提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从潘纳科特·福葛的话来判断,大概率是后者。
我想让他爱我,但不是这种送死的方式,否则不如他不要爱我。
所以我之后一直很注意他的动向,最后干脆把作息调成了和他一致的昼伏夜出。这段日子变成了我俩斗智斗勇的生活,我密切地关注他的一切行动,试图调查出来他要做什么——我们一起住了一年多,尽管他不让我跟着他去工作,但这点能力我还是能学到的。我观察了一个多月,努力从他嘴里套消息,终于连蒙带凑猜出个大概:他所在的一个组织,类似一个黑手党,但比黑手党干的活要杂得多,他是其中一个出色的打手。这个组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贩毒,毒品不仅卖给那些街头混混,包括我继父在内的无所事事的人,还有一些小孩。
这本来与他无关,我不懂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让他决定离开这个组织。我知道他们是没办法离开的,他要走,要么杀了老板,要么自己死。他可以选择假装看不见这些彻底超出他底线的事。但是那天我敲开他的门。我不是故意要拉他下水,我只是不想死。一个要死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拖住和他一样软弱的人。我找上他,除了他,这里没有人会救我。之后他就没办法假装失明了。所以是我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这事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停下。他不可以再对自己说谎。他要背叛,如果他死了,就把所有东西都留给我。
一个坏小孩不值得别人对他这么好,更何况是一个整天想着要睡他的、觊觎他屁股、最后害死他的男孩。我要承认一点,我不是完全能够忽视别人的看法,至少布加拉提的不行。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看出来了,却不说我是个异常的人。其实这就足够了。人本来只需要很少的一点奖励就够,但给予得太多他就会不知足,他会想要更多。可是这个人把什么都给我了,不问我要不要,不问我是否能承受。这下我完全没法解脱了。
那一天还是到了。他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参加他的葬礼,在他的预想中,他的葬礼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其他人。 睡前他给我一杯热好的牛奶,里面放了安眠药,他当然要放,不然我就会执意要跟他走。但我已经把里面的药都换掉了,我是他聪明的学生,他却是个不甚高明的老师,不知道防范我。我假装睡着了,等他把枪一把把拿出来检查好,带上充足的子弹,然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一动不动的样子假装睡着。他的遗物既不是那所靠近学校的新房子也不是他剩下的所有钱,而是这个承载着他所有爱的吻。
他走后我就爬起来跟着他,但我还是跟丢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夜晚的街头只有几个酒鬼,他们看我,眼神却好像要穿透我,仿佛我是个透明的人。我回到我们的房间门口等他,等了一天一夜没有等到他回来。之后来的是潘纳科特·福葛,一个和我一样金色头发的男人。他看到蹲在房门口的我,问:你是汐华初流乃?
我说是。
我来带你去新的地方,是布加拉提委托我的。
这个男人居然真的没有背叛他的誓言。但是他在愤怒,他很容易动怒,我看出来了。他带我开车去其他州,有一半的时间我都觉得他要发脾气。
我被布加拉提从葬礼上退货回来。我问他:布加拉提的尸体呢?
他又发火:喂鱼了。
他在骗我。大人们不愿意回答小孩子的问题时就用一些荒唐借口搪塞小孩子,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对我的,除了布加拉提。我只知道一点:他确实死了。尸体么,大概已经被潘纳科特·福葛埋掉了。他恨我,不是我,他们最优秀的杀手不会白白地送死。
我说:你骗我。
他笑了两声。这个男人也是个撒谎好手。平直的公路上没有其他车,他放开方向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那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真是个贪心的小鬼。他嘲笑我,没关系,我贪得太多了,不差他这一句。
你知道后来为什么警察没来抓你吗?
为什么?
因为布加拉提把那两个来你家的毒贩子杀掉了。他们可是——噢,他们可是我们组织里的两把好枪,全让布加拉提给掐熄火了。他把烟头扔到车窗外。布加拉提说这两个人发现他包庇你了才打算把他们解决掉,谁知道呢,他本来把你交出去就好了。他甚至还给你处理了你继父的尸体。
这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好像变回那只墙角上独自织网的蜘蛛。我问:还有呢?
然后么,他背叛了我们,他本来想杀掉老板,结果当然是被老板杀死了。想杀老板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知道因为这死去的人死得有多可怕吗?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说话。
他开车在平直的道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过了会儿,我把车窗摇上,说:你们只是用这种方式困住他,但我给了他自由。 金发的男人一脚踩下油门,我差点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疯了!他抓着我的衣领,安全带卡得很紧,我却感受不到疼痛或是什么。我甚至开始不再记得发生在纽约城里的事,眼前的人又为什么在动怒?他的头发在无风的车厢内飘动,残留的烟味随着我鼻翼的翕动灌到我的肺里。真辣啊。你给的自由他妈的是死亡!
死亡才是自由。我说。
他沉下去了。我看到他沉下去,回到他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同他组织里的其他人一起成为畏惧光的死魂灵。
我抓着包,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手,我没办法低头确认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疼痛,只知道痛楚沿着神经末梢日夜兼程地赶来。 他找了会儿刀,我想我要横尸野外了,黑帮果然都是不值得信任的。结果他又将我松开,重启车子,将油门踩到底,追逐着死亡疾驶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
加州。
他给我在加州找了房子,靠近一所高中,初级中学稍微远些,但是可以坐电车直达。他给我转到这所初中,把布加拉提的钱全部转给我。他至少是个靠谱的同伴,赶在老板杀死布加拉提的一切之前把所有的手续都处理妥当了——他本没有必要去插手一个叛徒的事。
来加州处理事宜的这几天好像要了他的命,他走的那一天我也松了口气。我在黄金州开始我的新生活。它远比想象得要容易,我重新念三年级,之后升入高中,作息正常,早睡早起,没有家暴的继父,也不需要奔波于不同的旅馆。
只有一点我很疑惑,我怎么都想不起布加拉提那个吻来。我确信它落在了我的额头,但我又对此毫无印象。直到我因为无所事事又去考了大学,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梦到我在坠落,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吻那么沉,压在我的身上,把我压垮,我在这个吻下不断地坠落,让我以异于常人的速度不断地死去。这就是世界终结的方式,并非轰然落幕,而是抑郁而终。
我不可以爱他。他一离开,我就会永远地老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