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水/Death By Water
搬来塞昂镇以前,帝弥托利没见过海。
说来很奇怪,他的家在大陆的另一块,被海包围,但他从没去过海边。在他的认知里,海是一片空白,是邈远而陌生的东西。
塞昂镇是个海边小镇,从地势高的住所往外看,能看到灰蒙蒙的海面,空旷,安静。从镇上走到海滩边需要半个多小时,这一片海岸没有开放给游客,平日里只有偶尔停歇的海燕在礁石上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短暂停留后又飞走。再走十几分钟便是码头,帝弥托利来之前恰好修整过,各色的气垫船停泊在码头旁边,等待游客光临。
帝弥托利来塞昂镇时只带了一个箱子,入口处的路标上写着塞昂镇的名字,指示牌上的两个箭头分别指向镇子与海滩,他提着箱子走向海滩。帝弥托利从没见过海,真正的海。书本上对海的描述总带着一丝蜂蜜糖浆的味道,人们喜欢描写海的湛蓝,广阔,神秘莫测,描写海面的粼粼波光与掠过的海鸥。照片里的海总是蓝的,蓝宝石一般深沉与明净。以前总有人对他说:“帝弥托利,你的眼睛像海那样漂亮。”后来帝弥托利发现他学到的都是假象,就好像他不再尝得出蜂蜜的甜味那样,褪去层层玻璃糖纸后丑陋的骨架显露出来:空气潮湿腥咸,混合着垃圾的味道,令人作呕,灰白色的海浪无精打采地拍打着沙滩与礁石,几个塑料袋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他见到的海是肮脏而阴郁的。甜言蜜语就只是甜言蜜语而已。
塞昂镇与它的海一样,永远是灰色的。帝弥托利在塞昂镇上住下,像是一滴水回到海里。彼时他对海的热情皆已散去,认知里的空白被一层朦胧腥咸的烟灰色填满。他感到失望。后来再见到什么海的照片与图画时,他只感到被剥离:人们只是想要营造一种美好氛围,让眼睛忽视掉丑恶的东西。不过帝弥托利习惯了海,他时常去跑步,海滩是不错的训练场所,回程时他还能顺手捡回一袋垃圾。有时他会绕路从海滩上走过,帝弥托利说不上来为何总是下意识从那里过,他想可能因为至少海是活的,虽然上面漂着镇里人扔的垃圾,也不太见得到海鸥,但看到浪头在起起伏伏他就会松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捡起垃圾带走。
从海边经过时,帝弥托利看到有人在拍照。这不多见,这一片不是旅游景点,游客稀少,塞昂镇的人又太熟悉海,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沙滩上总是人员寥寥。帝弥托利停下来看那人在做什么,那人沿着海岸线走,有时停下来举起相机拍下照片。他慢吞吞的,没有穿鞋,让脏兮兮的海浪没过他的脚又退回去。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帝弥托利跟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他从沙滩上捡起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这是帝弥托利从没想清楚过的事:他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来的,至少他从没撞见过谁在海滩上光明正大地搞起来过。但他总能在这儿踢到那么一两个干涸的避孕套,也许他不应该低着头走路。
第二个义务捡垃圾的傻子看到了帝弥托利,他一只手拿着相机,一只手拿着垃圾,只能向帝弥托利点点头:“嗨。”
“你好。”帝弥托利斟酌了一下用词,问,“来看海吗?”
“嗯。”他想起手上拿着的垃圾,从包里拿出一个空袋子放进去,“挺漂亮的。”
帝弥托利暗自倒吸了一口气,他从没听谁对着埋着避孕套的沙滩与死气沉沉的灰色海面说出“漂亮”一词过,镇上没有人会这样形容这片海。他感到一阵话题终结的尴尬。
“来旅游吗?”帝弥托利问。
对方摇头:“我刚刚搬到这里来。”
“噢。”帝弥托利说,“这里还不错。”
“对。”他不表露好恶,帝弥托利想也许他只是恭维而已。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说:“我叫贝雷特·艾斯纳。”
“帝弥托利,帝弥托利·亚历山大。”
贝雷特点点头。他走到石头边蹲下来穿鞋,帝弥托利看着海面。码头在另一边,人们在那里散步,聊天,谈家长里短,谈情说爱。鱼类洄游的季节,大家会在码头上观看鱼群,而这儿只有海浪。
一只海燕掠过,帝弥托利追踪着它飞走的痕迹,直至它消失在海面上的橙色光斑中,帝弥托利这才发现已是傍晚了,天光逐渐昏暗下去,暖色光的浓艳徒有其表。贝雷特穿好鞋站起来,傍晚的光线将他的发色混合成一种接近帝弥托利头发的颜色,是更柔和温暖的铬黄。帝弥托利想到硫黄。
“塞昂,这个词据说出自希腊语。”帝弥托利停顿了一秒,转头时恰好与贝雷特视线相接。很难从贝雷特薄荷色的眼中读出任何讯息,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帝弥托利继续说下去。帝弥托利的视线转移到对方手中的相机上。“是硫黄的意思。”
“硫黄?”
“实际上这里并不生产硫黄。”帝弥托利说,“和制硫也没有关系。”
塞昂镇的新居民颇为好奇:“那为什么要叫硫黄镇?”
“我不知道。”帝弥托利实话实说,“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贝雷特没有追问下去。他说:“很有趣。谢谢你。”
回去后帝弥托利尝试追溯塞昂镇的源头。塞昂镇唯一的图书馆里保留着这座镇子的各种记录与图册,他花了几天泡在里面,试图给出一个解释,但起源毕竟已不可考。塞昂镇非工业小镇,没有制硫厂,它的外围是农场,驱车去附近最近的镇子要二十分钟,那里也没有制硫厂。帝弥托利只能了解到,同大多数海边小镇一样,塞昂镇最早的那批居民也是靠捕鱼为生,现代化后渔民数量锐减,不过时至今日仍有一部分居民保留着渔民的身份,大多数居民也都拥有自己的船。
他想起自己来到塞昂镇的第一天,他站在入口处的牌子前逐字念出:塞昂镇,T-H-E-I-O-N。一个猜想忽然在他脑子里成形,出于直觉,没有根据。他本想分享给贝雷特,但帝弥托利没有再见到过他。
其实塞昂镇很小,镇上只有一家大型超市Tesco,与帝弥托利的住所有一定距离,得开车过去,他还没决定好是否要买一辆车,他工作的地点离他家不远。镇上唯一的中学是一所教会中学,教职工与学生一样多,男孩们凑出一个足球队,帝弥托利在这所学校兼职当足球教练,一周三次。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常轨迹固定。通常他只在家附近活动,去最近的小型超市,每天跑步去海边再回来,有时带球队去比赛,偶尔花一天时间坐车进城。与他的轨迹交接的总是那些人,在街上遇到时,他们会互相打招呼,好像他们真是多年的邻居或是老朋友。
帝弥托利想,也许没有机会告诉贝雷特他的猜想了。
假期即将来临,球队进行最后几次训练。去学校的路上,帝弥托利听到一对母女站在争吵。
在院子里吵架不是明智的选择,镇上到处都是耳朵与嘴巴,只要一晚上的时间,人们就能知道镇子另一头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行!我想去,我应该去!”帝弥托利只是悄悄地看了一眼,女孩手臂上的蝴蝶文身急促地上下飞动,“难道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你知道我们负担不起,我们可以——”母亲抬头看到路过的帝弥托利,她闭上嘴。女孩跑进屋里,“砰”地关上门。他注意到女孩的母亲警惕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被爬满墙的绿植挡住,母亲才走进屋子。
帝弥托利搬来塞昂镇一年,大多数时候,镇上的居民们善良友好,但总有些细节在不断地提醒他:他是不可信的外来者。
帝弥托利把这对母女的争执抛在脑后,看着足球被踢至高空,几秒钟后又落回到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男孩们奔向还在弹跳的足球,帝弥托利吹响口哨:“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吧。”
一个男孩抱起足球,他们散开来,稀稀拉拉地走向更衣室。
“亚历山大先生。”
帝弥托利循声看去,文森递给他一瓶水。这就是他喜欢这份兼职的理由之一,孩子们不会将他视作一个外来者,一个城里人。他道了声“谢谢”,一口气灌下半瓶。文森盯着他喝水,舔着嘴唇欲言又止。帝弥托利问:“怎么了?”
“我在想……”男孩局促地卷着球服下摆,“我可能要退出球队了。”
“为什么?”帝弥托利问道。似乎大部分男孩子都喜欢足球,但面对训练时总有些不情不愿,文森是少有的一丝不苟地训练着的人,有时帝弥托利会在晨跑的路上遇到他。
“我妈妈希望我去考大学——去外面的学校。”文森答道,“我的成绩不是很好,所以我妈妈觉得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嗯。”离开塞昂镇是这里永恒的话题,帝弥托利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想法呢?”
“我喜欢踢足球,不过,念了大学也能踢球,是不是?”文森问。
“大学也有足球队,还有其他更多球队。”
“您是伦敦人吧?我听他们说,您是牛津毕业的。”帝弥托利忽然明白过来,学生们全都知道,尽管他从没说起过,但消息绕过他传递着。文森问:“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文森的眼神中充满好奇,帝弥托利生硬地避开他的目光。他忽然想到贝雷特的话,于是说:“塞昂镇很漂亮,我喜欢这里。”
男孩点点头,如实告知:“其实,我觉得留在塞昂镇也很好,但是我妈妈觉得我不能中学毕业当一个水管工,而且——”文森腼腆地笑了,“艾莉——她是我女朋友,她想去念艺术学院——我不知道那所学校叫什么名字——得去欧洲大陆,所以我想,我也可以出去看看。”
帝弥托利恍然大悟,艾莉应该就是那位蝴蝶文身的女孩。可惜对这里的大多数家庭而言,就读于那样的学校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欧洲大陆上的艺术学院,帝弥托利也仅仅是听说过它们的名字:古老的学校仿佛恪守着旧日严苛礼仪的贵族,学费昂贵,门槛极高,只招收很少的学生。他的一位朋友曾经想去那里念书,现在想来,也已经几年没有过联系了。
他们向教学楼走去,帝弥托利随口说道:“她的蝴蝶文身很漂亮。”
帝弥托利注意到他对自己的话回以一个羞涩的微笑。
“她很优秀,家人希望她能学医,然后回来当一名医生。她一直很喜欢画画,从以前起就想着要去念艺术学校。”提起喜欢的女孩子时,文森难得地健谈。和许多喜欢谈论女孩的男孩不同,文森提起艾莉时的语气是少年气的喜爱——帝弥托利看着他——以及一丝落寞。“不过她妈妈还是让她去上了美术课,她的新老师很不错,据说是她向往的学校毕业的。”
“新的美术老师?”帝弥托利问,“学校招了新的美术老师吗?”
“是镇上的画室。”文森答道,“艾莉告诉我,之前画室来了一位新的老师。”
帝弥托利点点头。
激动的触角重新攀上他的身子,不知为何,帝弥托利知道那是贝雷特。他想起自己未说出口的关于塞昂镇的推测,几周过去,平息下来的冲动本已化为一摊酸稠的液体,他暗自叹了口气。
贝雷特的幽灵偶尔会浮现出来,他在帝弥托利身边游走,无意识地打断他的思路。帝弥托利不知道为何总是想起贝雷特,想起他一个人在海滩上走,卷起裤腿,任由海水没过自己的脚踝。想起他走路时那样轻,没有声音,他偏着头,视线散漫地落在海面。他平静,且沉默,像这片海。
帝弥托利斟酌着喻体,海浪在静谧中涌上来,白色的泡沫拍打在想象中的海滩上,海面广阔,澄净,纤尘不染。想到这里,他停下拳击的动作,仔细回忆着塞昂镇的海与无人的沙滩,认知中的那片烟灰色逐渐被清凉的咸涩液体灌满,帝弥托利开始谅解那些关于海的俗气比喻。
他心不在焉地捶了会儿沙袋,最终脱下拳击手套扔在桌边,打开电脑搜索镇上的画室。简陋的网页上放着两张照片,下面是画室的地址与联系方式。帝弥托利盯着画室地址发呆,塞昂镇很小,小到在地图上甚至不可见,从他家慢慢走去画室也只要二十分钟。他把地址拍下来。
画室是新装修的,墙壁刷得平整,上面零星挂着几幅装饰画。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窗外的响动随着微风断断续续吹入室内。失去味觉后他的嗅觉变得更加灵敏,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油漆味,帝弥托利打了个喷嚏。
画室新址更远离镇中心,相对的,空间更大,采光甚好,帝弥托利很容易就能找到这里。他进来时课程刚刚结束,他扫视画室,感到自己格格不入。画室里的学生都是些孩子,年纪参差不齐,个头最高的将将及他胸口。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出入口,帝弥托利让出通道,孩子们把画笔与颜料装进包里,从他身边鱼贯而过。
接待他的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女人,他们站在门口讲话,她同离开的孩子们打招呼,接着对帝弥托利说:“大多是些孩子,不过我们也有成人课程的。”她从门口的桌子里拿出一份折页,帝弥托利草草浏览一遍。
“大体上没有差别,不过成人课程会稍微快一些,您知道,成年人学得比较快,先是一些基础课,往后也可以选择其他的,比如油画。您是培养爱好吗?”她介绍着,“主要是两位老师,我和另一位,”她指了指角落,坐在那里的最后一位学生站起来收拾物品,对他身边的年轻教师说再见后,飞快地跑出画室,“不过不用担心,新老师是优秀的艺术家——”
“贝拉,我不是,”画室的新教师摇着头打断贝拉的话,“我只是在——”他看到前来咨询的帝弥托利,有些吃惊,“帝弥托利,来学画画吗?”
帝弥托利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好像自己的意图都被看穿。
“我来看看。”他有气无力地说。
女人见他们认识,对贝雷特耳语两句,然后打趣道:“下次不许谦虚,老师,我们是在推销课程。”
贝雷特推了推眼镜:“抱歉。”
“既然你们认识,你们先聊吧。”
见贝拉走进了其他房间,帝弥托利忙解释道:“我的工作不太忙,所以……”
“噢,这里工作日也开门,你随时可以过来,只是学生会比较少,”贝雷特说,“我工作日上班。”
帝弥托利翻到折页上写着成人课程的那一页,压根没看介绍,说:“我报这个成人课程好了。”
“好的。”贝雷特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你需要和贝拉谈谈,她会告诉你具体的收费事项。”
直至走出画室,帝弥托利的大脑才开始恢复思考。接近傍晚,街道上多了些往来的汽车与行人,一些学生与他错身而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贝雷特,仅仅是为了那个阴暗的猜想吗?他不知道,见到贝雷特时,他甚至没想到过这件事。他停下来,深呼吸一口。贝雷特还记得他们之间关于塞昂镇的谈话吗?他回忆着那天傍晚的每一个细节,贝雷特似乎神情专注地听着他的每一个字,但从他的脸上却找不到任何感兴趣的火花,也许他只是……帝弥托利叹了口气,不,他不知道贝雷特那不会松动的表情后面究竟是什么。
翌日帝弥托利早早地来到画室,贝雷特似乎也才刚到,画室内空无一人,散乱的画架分布在室内,与前一日并无二致。贝雷特指了个位置给帝弥托利,然后抽出一张纸夹到画架上。
“先画一些基本的。像这样,不要用力。”贝雷特轻轻地在纸上画出一些均匀的浅色线条,干净利落,平直且均匀,很快这些线条构成一个面,接着贝雷特把笔递给他,“来试试。”
帝弥托利回忆着儿时仅有的几节美术课,他迟迟没有下笔,握着笔的手有些颤抖。
“不用太紧张。”
贝雷特的话音刚落,铅笔就在帝弥托利手里断成两截。
帝弥托利慌忙站起来:“抱歉,我再去削一下。”
“我没想到,”贝雷特的表情没有什么涟漪,声音却有些上扬,帝弥托利想,他也许是在笑,“你会把铅笔折断。”
“呃,我的力气很大。”帝弥托利讪讪道。
“这也太——”
“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不同寻常的怪力。很不正常,是吧?”
“没关系,世上超乎想象的事很多。”贝雷特说,“接着画吧。”
帝弥托利学着贝雷特的模样画出一些线条,不漂亮,但也并不杂乱无章,贝雷特问:“你学过吗?我们可以画得快一点。”
“小时候学过一点。”帝弥托利注意着手上的力道,“但是因为我总是弄断笔,最后只好作罢。”
“你画得不错。”贝雷特说着,对他指指桌子上的另一座石膏胸像,“试试那个呢?”
他接过笔,一边替帝弥托利打出基本的形状,一边讲解。帝弥托利看着贝雷特平稳移动的手,笔尖随着他的手在素描纸上留下浅色的几何轮廓,只是简单的几笔,人物的形象已跃然纸上。帝弥托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能轻巧地做好许多事。他看着贝雷特细化这些几何形体,补充成一张脸的模样。帝弥托利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手:食指指腹上的厚茧证明他曾长久地握着画笔。帝弥托利的呼吸变轻,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这只手上。贝雷特的手指修长且苍白,符合一个外行人对艺术家的想象——他常年在室内作画,好似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美丽的伽拉泰亚。帝弥托利的视线顺着指关节继续下滑,在铅笔的末端抵着的地方,贝雷特的掌心,不合时宜地生着厚茧。
帝弥托利惊讶得身体僵直,他的视线紧紧地黏在贝雷特的手心,几乎忘记了呼吸。
“……托利。”贝雷特稍稍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在金发的学生耳边炸开,帝弥托利才发现贝雷特坐得离他很近,他转过头来,几乎是在帝弥托利耳边说话。
“抱歉。”
贝雷特把笔递回给他:“画这些确实是很无聊的事。”
“不,没有,是我出神了。”
帝弥托利耳根发红,幸而这时画室的门开了,新的学生走进来。
“老师,”女性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早上好。”
“早上好,艾黛尔贾特。”贝雷特站起来。
她在帝弥托利左前方的画架前放下包,贝雷特在她身边坐下,开始帮她修改草稿。他低声讲着什么,艾黛尔贾特不时点头,帝弥托利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他只能看到她的白色长发。
工作日的白天学生很少,因此几乎总是只有贝雷特一个人,放学后贝拉会接替他。大多数时候,画室只有帝弥托利与艾黛尔贾特两位成年学生,讲解修改之余,贝雷特同他们一起画画。艾黛尔贾特几乎整天整天地泡在画室画画,双休日也不例外。有时她会与帝弥托利聊天,贝雷特偶尔加入他们的话题,更多时候,她戴着耳机边听歌边画。帝弥托利坐在他们的后方,观察石膏像的同时观察着他们。贝雷特对她同样耐心,他花同样的时间来指导他们,也许在帝弥托利身边停留的时间稍稍多些,有时帝弥托利瞄到艾黛尔贾特的练习作品,干净漂亮得不像是出自一个初学者之手。
艾黛尔贾特完成一幅素描作品,她站起来问:“我去买点喝的,你们要喝什么?老师还是喝啤酒吗?”
“不了,随便什么。”贝雷特说,“不要酒。”
帝弥托利随即站起来:“我也去。”
离画室不远有一家WHSmith,午后没有顾客,收银的是个年轻人,正起劲地看着视频。艾黛尔贾特在摆满巧克力的柜子前,拿起一条巧克力又放下,帝弥托利站在便利店的冷柜前挑选饮料,问:“老师喜欢喝什么?啤酒吗?”
“我不知道,有几次我看到他在喝啤酒。”艾黛尔贾特走过来,拿起一罐水果饮料,“你不觉得老师像是只‘喜欢’喝水的人吗?”
帝弥托利发现,关于贝雷特的一切,他的经历,他的喜好,他一点也不了解,甚至很多时候,他很难分辨贝雷特的情绪。他取出两罐绿茶,说:“可能对他来说喝水就足够了。”
“我家里有一套上好的茶具,买来后还没用过,或许下次可以试试请老师去喝茶。”艾黛尔贾特靠在收银台边上,等待帝弥托利结账,“说起来,你为什么搬来这里?你不是这个镇的人吧?”
艾黛尔贾特直直地盯着他,帝弥托利低头找出几张纸币,接着把饮料递给她。
帝弥托利反问道:“你也不是塞昂镇的吧?你呢?”
“我来休假,伯父在这儿有个小别墅。”艾黛尔贾特打量着他,“所以你呢?”
“我来工作。”帝弥托利瞥见艾黛尔贾特的目光,显然对他的回答持怀疑态度,他只好补充道,“我以前没见过海,而这里在海边。”
“那还真是……”艾黛尔贾特笑了笑,帝弥托利知道她未被说服,“浪漫的理由。”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伦敦,CBD,投行,国际政治。总之,能够毕业对我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艾黛尔贾特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回到教室,帝弥托利把绿茶放到贝雷特旁边,艾黛尔贾特又问:“老师为什么到这里来?”
“嗯?”
“刚才和帝弥托利聊到这个,我们都不是塞昂镇的人,老师也不是吧?”
帝弥托利靠在窗边,看贝雷特放下炭笔,裹着纸巾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似乎在思考着。
“我在网上看到了招聘信息。”贝雷特看向帝弥托利,“因为需要工作,所以就过来了。你们呢?”
“我来休假。”艾黛尔贾特说,“帝弥托利是为了来看海。”
贝雷特点点头:“我也喜欢看海,有时下课了会去海边散步。”
“傍晚的风景确实不错,”艾黛尔贾特说,“不过,我家能直接看到海,清晨日出的海面更加清澈。”
“帝弥托利呢?”贝雷特忽然问道,感受到艾黛尔贾特好奇的目光,贝雷特又解释道,“我刚来这里时就是在傍晚的海边遇到的帝弥托利。”
“我吗?”帝弥托利稍稍思考,“不下雨的话,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去跑步,只是这样。”
“之后可以试着画画海吧,怎么样?”贝雷特站起来,“今天该继续画了。”
帝弥托利知晓了贝雷特会去海边散步,除了第一天,他还没遇到过贝雷特。贝雷特告诉他自己总是去码头,有时会带上素描本,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画速写。傍晚跑步时,帝弥托利路遇夹着速写本悻悻回程的贝雷特。海边停着几辆警车,警戒线已经拉起,前来围观的人们都被警察赶出来。帝弥托利叫住贝雷特,问:“老师,这里怎么了?”
“不知道,警察把我们赶走了。”
警戒线外围起了人,大家窃窃私语着,猜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从人群中退出,贝雷特问:“要去喝一杯吗?”
帝弥托利还穿着运动服,只好说:“我先去换身衣服。”
他们走向帝弥托利的家,本是下班的时间,小镇却一反常态地寂静无声。路上帝弥托利总幻觉自己听到了窃窃私语,人们偷窥的眼神被玻璃遮挡住。所有人都知道了镇上有什么事发生,似乎整个镇子都在讨论这个大新闻。
推开家门时帝弥托利才松了一口气,他翻出一双新拖鞋:“请进来等一下吧,老师。”
搬进来时,帝弥托利没想到会有客人来,他没有买沙发,只能让贝雷特坐在餐桌旁,上面还放着空饮料瓶和几张不知从哪收到的传单。好在贝雷特并不介意这番混乱,他说:“你去换衣服吧。”便坐在桌边打开速写本。
帝弥托利快速地冲了澡,换好衣服出来时,看到贝雷特正在看他的刀具与靠在下面的猎枪。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整洁的地方,墙壁上挂着由匕首组成的装饰物,每一把都纤尘无染,锋芒逼人。
“小心点,老师。”在贝雷特意欲伸手去触摸时帝弥托利说道,“它们都是真的匕首。”
“抱歉。”贝雷特缩回手,帝弥托利注意到贝雷特的手指捏着衣服下摆,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羞赧。
贝雷特指着其中一把说道:“这是军用匕首,KM2000。”
“您知道?”
“有点了解。”贝雷特问,“你喜欢刀具?”
“嗯,我喜欢收集这些。”
“这里能打猎吗?”贝雷特又问。
“能,我有一个同事喜欢打猎,有时我们会一起去。您想去吗?周末可以去,就离镇上不远。”
“不,我不喜欢……枪声。”贝雷特干巴巴地说,视线又转移到他的旧沙袋,“……还有拳击?”
“我是个健身教练,”帝弥托利微微低下头,挪开视线,“是不是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画画的人?”
贝雷特看向他,摇摇头,道:“不,我也喜欢这些。而且你画得很不错。”
帝弥托利回以一个晦暗的微笑,他并不那么喜欢画画,他只是希望能够看到贝雷特。起先只是好奇,现在已经逐渐转变成他自己也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用牙关抵住冲动,随即感到泄气。
酒吧在帝弥托利工作的健身俱乐部对面,镇中心只有这一家酒吧,所以这儿生意很不错,男人们喜欢聚在这些地方喝酒谈天,好像没有啤酒这一天就不算完整。帝弥托利刚开始工作时,他的同事们最喜欢问的是“去喝一杯吗?”帝弥托利每一次都僵硬地拒绝,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问了,话语变成“走,喝一杯去”,接着几个人就披上外套走去对面的酒吧。周末时最放纵,这儿会营业到凌晨两点才关门,半夜街头总能见到零星酒鬼拖着身子往家走。
这家酒吧白天也营业,现在顾客尚稀少,要再过一会儿人才会渐渐多起来。贝雷特在吧台坐下,问:“你要喝什么?”
帝弥托利其实并不会喝酒,也从没进过酒吧。他局促地翻看菜单,最终说:“一杯啤酒吧。”
“两杯啤酒,谢谢。”
贝雷特喝酒像喝水那样自然,进入他体内的酒精也仿佛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的嘴唇上沾到了白色的啤酒泡沫,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闪着细微的彩色的光,帝弥托利的视线停在那些细小的光屑上,看到贝雷特伸出舌尖舔掉泡沫。
“原来你不喜欢喝酒吗?”贝雷特问。
“嗯,我不太……”帝弥托利选择着合适的词,“敢喝,其实以前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
帝弥托利指尖拨着杯子。曾经他家里有一个酒窖,他父亲喜欢收藏酒,他和罗德利古谈论新收到的好酒,他们谈论上好的坎帕尼亚“基督之泪”,谈论勃艮第的Romanee Conti。父亲会给继母、给罗德利古倒上他珍藏的酒,一起坐在阳台聊天。帝弥托利不知道这些酒现在如何,罗德利古是不是把它们都拿走了,有一回希尔凡一家来罗德利古家做客,他看到罗德利古拿出一瓶基督之泪招待他们。惨剧发生后,他一直住在罗德利古家,没再回过那个别院。
贝雷特偏着头看着他。
“抱歉,不该带你来这里。”贝雷特说,“换一杯柳橙汁吧。”
帝弥托利摇头:“也许我应该试一试。”
他捧着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清凉的麦酒从他的舌尖落到胃里,酒精的味道在他体内逐渐蔓延开来,他能闻到麦酒的香味,却品尝不出甘甜或是酸涩的味道,只有气泡在他舌苔上炸开的体验让他感受到真实。他又喝了一口,让酒精缓慢地下滑,味道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贝雷特喜欢喝这些东西吗?帝弥托利悄悄观察他的表情,很难说贝雷特喜欢,他似乎只是在喝,灌下去的是某种液体,无关口感与香味,仅仅为了补充水分。
贝雷特为他点了一杯柳橙汁,其实果汁在他嘴里也没有差别,橙色的果汁未能冲散酒精的味道,反而令它在胃里发酵,蒸腾,令帝弥托利的皮肤发红,发烫。贝雷特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到,匆忙移开啤酒:“你脸红了。”
帝弥托利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他只是喝了很少的两口,酒精仿佛已经将他攻陷,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他的心脏强力地跳动,血液从心室流向全身,但他知道,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头脑清明。
“没关系,我没有喝醉。”
贝雷特将信将疑,把那杯啤酒放到自己面前,不许他再喝。
帝弥托利问:“您好像很会喝酒?”
“谈不上,只是以前的队友总是有机会就泡在酒吧,休息时大家总是去喝酒,喝得东倒西歪再回去……我不知道平时和朋友在一起应该做什么,”贝雷特谨慎地说道,“除了喝酒以外。”
“队友”,帝弥托利默默地消化着这个词,贝雷特从不提起的那些事吸引着他,可惜他总是找不到机会问起。
他注意到贝雷特正看着他,不一会儿,又垂下眼睑,挪开了视线。贝雷特开始喝帝弥托利的那杯啤酒,帝弥托利吸着柳橙汁,犹豫是否该指出那是他喝过的。共享沉默让帝弥托利意识到也许他们也在分享着孤独。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贝雷特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朋友的人,人们会喜欢他,人们会爱他,就像走进教堂那样自然。
短暂的沉默后,贝雷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问:“你们……平时会做什么?”
帝弥托利不明白他在问什么,贝雷特偏过头,一半的脸没入阴影中。他又问了一遍,说得更慢,他顿了一个音节,又补充道:“和朋友们。”
帝弥托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贝雷特似乎因此感到羞赧,他稍稍坐直了,几乎整张脸都被灯具的阴影笼罩。
“踢球?我喜欢踢球,不过一起踢球的朋友去了别的城市念书,之后就很少踢了。”帝弥托利小心地回答道,“有时候会去看话剧看电影,学校里还有开不完的派对,有时候周末总在参加各种无聊的派对。”
“你喜欢看话剧?”
“还算喜欢。”帝弥托利说。
贝雷特点点头。
酒吧陆陆续续来了新顾客,都是些在塞昂镇长大的居民,与老板相熟。他们聚在一起交谈,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高声发牢骚。帝弥托利想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人意外身亡,镇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灰色而凝重的。
两人都不健谈,他们默默地喝着饮料,老板来取酒,给旁边一桌的人端去,帝弥托利隐隐约约听到他们正谈论着海滩上的事——
“……卷走了。”
帝弥托利与贝雷特不约而同地看向老板,他站在桌旁参与进话题里,并未注意到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帝弥托利讪讪地转回身子,贝雷特看了他一眼,他们谁都没说话,也没提起傍晚海滩上的事。帝弥托利试图找一些其他的话题来掩饰尴尬,这时,新来了一位顾客坐到了他们旁边。
“一杯啤酒。”
新的客人与老板闲聊了两句,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两人都听清。老板上了酒,他端起啤酒杯,一口气喝下大半杯,然后问:“有人淹死了,你听说了没?”
老板点点头:“刚才还和阿诺在说这个,听说还是个孩子,真可怜啊——菲奥娜有没有说起什么?”
“没,她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知道,他们……”
帝弥托利揉了揉太阳穴,他的偏头痛隐隐有再次发作的迹象。
贝雷特忽然说:“我们走吧。”
塞昂镇的人们关心友邻,他们关心他人的一切事物,没有什么消息能封锁一夜,他们仿佛拥有秘密的消息传播途径。帝弥托利很快也知晓了具体的事情,不完整的消息在镇上不胫而走,正如前一日他们在酒吧听到的那样,在那片无人来访的海滩上,有人淹死了,尸体被潮水卷走,暂时还未被找到,警察已在附近海域展开搜索。
弥漫在镇上的窃窃私语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凝视,死去的人并非他们的亲朋好友,而是一个他们认识却并不熟悉的人,与他们微妙地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人们对他的死感到惋惜,言语中带有一丝同情与庆幸。偏头痛再次袭来,好像从前的幽灵全数复活,缠绕在帝弥托利身边不肯离去。他依旧每天去跑步,但是刻意避开海边,从镇上跑过时窒息感袭击了他,他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下。他感到噎住了,空气滞留在他的食管,卡在那里无法流动,胃因此泛酸。
“帝弥托利。”帝弥托利循声望去,贝雷特拿着一个三明治向他走来,“晨跑?”
帝弥托利点点头:“不下雨的时候,早晨和傍晚我都会来跑步。”
“为了锻炼?”贝雷特咬着三明治,有些口齿不清。
帝弥托利的视线从贝雷特鼓起的脸上移开:“谈不上,只是习惯而已,以前每年都会参加马拉松。”
“你喜欢跑步吗?”
“谈不上,跑步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跑几公里就会喘不上气,呼吸道感觉像是在灼烧,感觉会窒息,身体也好重,周围的景色也很无趣,好像也没有终点,或是永远也到不了,”听到他的话,贝雷特忽然用力地点点头,“但是只要学会与痛苦共存就好了,不是吗?接着就能跑很久,五公里,十公里,十五公里,甚至一整场马拉松。”
贝雷特停下进食,静静地看着他。帝弥托利露出一个难堪的微笑,说:“您能陪我走一会儿吗?”
“好。”
他们慢慢地往回走,没有交谈。
这几日,帝弥托利忍不住想到他父母去世时的事,一帧一帧有如慢镜头般在他面前重现:酒会回来的路上,先是他的父亲忽然倒下去,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汽车失去控制撞上护栏侧翻。帝弥托利醒来时正被古廉拖着往外拽。汽车起了火,帝弥托利呆呆地看着汽车烧起来。他的父亲已经死了,继母和司机都被卡在了车里,血从他们的身下渗出来,蜿蜒地淌向他们。古廉抱着他跑到远处,但夜里的火光是如此明显,帝弥托利看着那一簇混杂着血的味道的火,在黑夜里燃烧着,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一直等到救护车赶来,帝弥托利才发现古廉满脸是血。古廉的脸上与手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只有帝弥托利意外地安然无恙,身上仅有一些不打紧的皮外伤。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帝弥托利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不仅仅是来自旁人的同情与庆幸的视线,还有来自古廉的,死去的亲人的。帝弥托利知道他们无法安眠,他看到过他们死去时的神情:恐怖、憎恨,他们浸在鲜血中,身体扭曲,双目凸出,他们睁着眼死去,他们被烧干。他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他致以同情,同惋惜戴安娜王妃去世一致。死去的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只是惋惜一朵鲜花的枯萎。他人的痛苦真是绝妙的谈资,不相关的人们谈论这些以拉近距离。在大学时,有一天帝弥托利无意听到书架后面的两个人在谈论他的悲剧,他们轻声细语,用寥寥几个词语概括那晚的悲剧,比报纸上登出的还要简洁。他们说:你有听说过布雷达德家的事吗?据说独子逃过一劫,什么事也没有,你知道吧?他好像学的是历史,前两天我还看到他了,就在一个志愿者活动中,看起来好像过得挺不错……真可怜啊。
帝弥托利深呼吸一口,试图把身后那些亡人低语压下去。真相是,他从十三岁就开始死亡。但是旁人又知道些什么呢?每个晚上他都做噩梦,十三岁起他就患上了睡眠障碍,罗德利古带他看过许多心理医生,总不见好。后来他就不愿意去了,假装自己已经好转,他不再吃药,安眠药会有成瘾性,于是更多时候,他躺在床上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呆。
走到路口时,帝弥托利停下来。贝雷特手上的三明治只剩下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他发现一个垃圾桶,走去扔掉手上的垃圾。
“抱歉,老师,就走到这里吧,您是去上班吗?”
“不,今天是周末。”贝雷特的手悬停在半空一会儿,最终抬起来,他用指腹揉了揉帝弥托利的眉心,帝弥托利一怔,贝雷特触电般缩回手,说,“抱歉。”
帝弥托利有些惊讶地看着贝雷特,没有说话,后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陷入一阵疑惑。贝雷特将手翻过来,伸展了一下五指,接着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缩到了身后。
“你看起来好像在头痛。”贝雷特说。
“不,没事。”话一出口,帝弥托利就看到贝雷特皱起了眉,他干巴巴地补充道,“真的没事,我只是昨晚上没睡好。”
贝雷特将信将疑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帝弥托利看到贝雷特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帝弥托利这才想起来他没有问贝雷特要去做什么。他们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贝雷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帝弥托利揉了揉眉心,慢吞吞地往回走。通常来说周末健身俱乐部最繁忙,大家总在周末时往健身房跑。帝弥托利不情愿地走去上班,在鲜少有新闻的镇上,大家会翻来覆去咀嚼一则事故,像咀嚼口香糖那样,直到它变得干硬,生涩,失去弹性。好像所有人都在为这个他们并不知道确切名字的逝去的生命惋惜,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健身俱乐部里也不例外。偏头痛复发,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吃过安眠药了,近几日又不得不依靠它入眠。
好容易挨到快结束工作,帝弥托利忽然看到了贝雷特。他的老师在人群中找寻着,很快锁定了他。
“帝弥托利。”贝雷特叫他。他穿过几个人,走到帝弥托利面前。
帝弥托利第一次看到穿着运动服的贝雷特,他没戴眼镜,看起来比平时的样子更清瘦几分,紧身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虽不甚明显,但帝弥托利还是能隐约看到他身上的肌肉。
帝弥托利问:“您来健身?”
“对,早上遇到你后,我忽然想到我有段时间没有锻炼了,我就来看看。”贝雷特说,“你头痛好些了吗?”
“嗯。”帝弥托利视线游荡至别处,“去里面看看吧。”
帝弥托利领着贝雷特参观,隔壁的房间内在进行单车课程,音乐从房内漏出来。几个人戴着耳机在跑步,他的一位同事一边帮助自己的学生拉伸,一边聊着天。他们在八角笼前停下,贝雷特说:“它比外面看起来的要大很多——还有八角笼。”
“是,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健身房,加之之前扩建过,设施比较齐全。老师也会拳击?”
“不算会,”他学着帝弥托利反问,“我是不是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拳击的人?”
帝弥托利老实承认:“是。您看起来就像……”
贝雷特稍稍偏过头:“像?”
他斟酌着,小心又羞赧地说:“《蒙纱的基督》?或者他的《谦逊》。”
“《谦逊》?”贝雷特眨眨眼,好像要笑出来。
“不,也不是很准确,但是有时你坐在那里,让人想到那些雕塑作品,呃,不过我也只在小时候去旅游时见过一些,并不太了解这些……”
贝雷特问:“那么你呢?”
“拉奥孔。”
帝弥托利不假思索道,语毕他一怔,紧张地盯着贝雷特,好在后者只是看着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帝弥托利问:“要试试拳击吗?”
“好,不过我没有学过拳击,可能不是很规范。”贝雷特顿了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在这里我不是你的老师。”
帝弥托利点点头,去给贝雷特拿拳击手套。简单的热身运动后,他们上八角笼,帝弥托利是业余拳击爱好者,但比起这里的大部分又要专业许多,他很快发现贝雷特的动作确实算不上规范,但这不代表他只会出直拳,相反,帝弥托利心惊胆战地躲过贝雷特的进攻,开始认真对待。
贝雷特总是超乎他的想象,他出拳快且强力,拳拳直击要害。他不是在进行普通的拳击游戏,帝弥托利想,他是认真的,认真地想要封锁他,打倒他——杀死他。有一瞬间,帝弥托利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充满杀意。帝弥托利挡住贝雷特的出拳,后者的眼神此时缓慢地柔和下来,恢复成帝弥托利认识的那个老师,清淡,温和,静谧,像没过他脚踝的清凉的海水。
他们从八角笼上下来,贝雷特脱掉手套:“我真的不是很会,也好久没看拳击比赛了。”
帝弥托利苦笑:“但是很锋利。”
贝雷特对这个评价保持沉默。帝弥托利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学过格斗?”
“叫我贝雷特就好。”贝雷特淡淡地说,“我以前是名佣兵。”
帝弥托利一怔。是啊,他想,贝雷特手上的是枪茧,他怎么会想不到贝雷特是个用枪的老手?他当然清楚,手心的茧是枪托磨出来的,他自己的手上也有这样薄薄一层茧。去画室第一天他就在怀疑,现在想来,贝雷特的许多话语早已透露出这一信息,只是他逃避去思考这个问题。
贝雷特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同往常那样平淡恬静。他们走到饮水机前,贝雷特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去上课的第一天,我看到了你手心的枪茧。”帝弥托利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一些怀疑。”
帝弥托利忽然想到,贝雷特杀过人吗?在杀过人之后,他放下枪,重新拿起画笔,好像从未走上过战场那样,在这里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他心里有些惶惑,一个退伍的雇佣兵来这种小镇当美术老师吗?抑或者退伍的佣兵与美术老师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可能是便衣警察,或是别的什么。
贝雷特的所有事,他似乎都不甚清楚,帝弥托利想。贝雷特像是一团雾,一片海,他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却又有些邈远。
“我没有要骗你,帝弥托利。”贝雷特语气平静,他紧紧地盯着帝弥托利,令金发人无法挪开视线,“我在法国念书,念到三年级时,我父亲去世了——他是个军人。他去世后,我付不起学费退学了。我需要钱,试着报了名——那个著名的外籍军团,没想到通过了测试,便入了伍,当一名狙击手。两年前,五年的合同到期,我退伍了。”贝雷特看着他,慢慢地讲完,他轻轻垂下眼睑。
空调嗡嗡作响,人声由弱渐强,重新回到帝弥托利的耳中。
“抱歉。”帝弥托利说。
贝雷特对他笑了笑。
帝弥托利握住贝雷特的手,粗糙的厚茧摩擦着他的手心:“抱歉。”
“没关系。乏善可陈的经历,我想你不会感兴趣。”
贝雷特说着,看向窗外,对面的酒吧点起了灯,灯光隐约映在健身房的窗户上。
又是黄昏,日暮沉沉。
新的一周去上课时,帝弥托利发现在画室里的是贝拉,他转了一圈,没见到贝雷特的身影。艾黛尔贾特请了假,画室里就只有帝弥托利一位学生。
晚些时候,贝雷特才匆匆回到画室。他没有同往常那样过来帮帝弥托利修改,而是坐在自己的画板前发呆。
贝拉见到贝雷特,说:“你今天可以不用来画室的。”
半晌贝雷特才说:“没事,算我请了半天的假,接下来我会在的。”
贝拉犹豫不决,贝雷特坚持他不需要请假。他走到帝弥托利旁边坐下,帝弥托利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傍晚我会过来。”贝拉看着他们,“今天可以提早下课,没关系的。”
帝弥托利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贝雷特无意提起,只是帮他修改人物形体。帝弥托利敏锐地捕捉到,贝雷特不是很专心,他的手在移动着,但眼神却偶尔飘忽。最终,绿头发的人停下笔。
“抱歉。”他说。
帝弥托利接着画下去,经过修改后他的画看起来舒适许多,他开始细化这幅画,贝雷特在他旁边看着,眼神却并没有停留在画面上。
“我去看了一位学生……”沉默良久后,贝雷特缓缓开口,“准确地说,是她的父母。”
“发生了什么?”
“她……去世了。”
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停下,画室内一片寂静,窗外汽车经过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来,还能听到几个孩子玩闹的声音。阳光照进室内,灰尘在温暖的光下跳着舞。
夏天到了。
“她在画室学画画,告诉我想去我的母校念书,那是所很难考的学校,招的学生很少,老师们都是古怪刁钻的老教授,她的父母不愿意让她去,我让她周末时来我家学习,我可以帮她补课,准备作品集。”帝弥托利听贝雷特缓缓道来,“前几天,她去海滩边约会,淹死了,尸体昨晚被打捞上来,已经被海水泡肿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艾莉。”帝弥托利轻声说。
“你知道她?”
“我在镇上的中学兼职当足球教练。”帝弥托利说,“假期前,队里一个男孩子提到过她,他是她男朋友。”
贝雷特继续说下去:“艾莉几天没有来上课,我去她家看她,才知道之前出事的是她。艾莉的父母并不愿意见到我,她的画还留在我家,我本想拿给他们。”最后贝雷特说,:“事情就是这样,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
帝弥托利沉默着,心想,但是生活依然要继续,他知道那对父母的心情:他们没办法走出来,往后将一辈子生活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中。他们喝酒,他们流泪,他们服用安眠药以求得片刻的宁静,但是醒来后将继续面对漆黑而空洞的地狱。
贝雷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牵住帝弥托利的手,任由缄默弥漫。
几天后下了一场雨,这场雨让帝弥托利与贝雷特都松了一口气。早上开始下雨时,贝雷特打开了窗。窗外,天色阴郁,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下来,几滴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窗台的洋甘菊的叶片上。很快雨势渐强,贝雷特把花盆搬进室内,但并没有关窗。他站在窗边,天气好时,从画室的这扇窗望出去能见到朦胧的海面,现在就只有深灰的雨帘。
暴雨不久后艾黛尔贾特推门进来,她带了伞,但衣服仍被淋湿了一块。贝雷特这才把窗户关上,等艾黛尔贾特吹干衣服,准备开始画画,贝雷特说:“今天来画我吧,怎么样?你们还没画过真人模特。”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二人中间,让他们把画架转过来对着他。帝弥托利有些迟疑,但艾黛尔贾特已经开始观察贝雷特。
贝雷特把眼镜放在一边,坐正了,右手搭在左手上,视线轮流扫着两位学生。帝弥托利一边削铅笔,一边观察起老师。
“我不是太好的模特,”贝雷特看着学生们的手停在画布前迟迟未动,说道,“和画石膏是差不多的。”
艾黛尔贾特已经开始动笔。
“先画结构线,然后是几何轮廓。”
帝弥托利感到贝雷特在看他,于是漫无目的地画了几笔。
过了一会儿,艾黛尔贾特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一只后,忽然问:“你们看报纸了吗?”
“怎么了?”帝弥托利问。
“那个淹死的女孩。”帝弥托利抬眼去看贝雷特,他眼神晃动了一下,艾黛尔贾特未注意到,继续说下去,“她被潮水卷走时还有个男孩在场,现在她的父母想指控这个男孩。帝弥托利,你是不是在镇上的中学当足球教练?新闻上说这个男孩也在镇上中学念书。”
“他是球队队员。”
“记者会——”
贝雷特打断她:“歌可以外放吗,艾黛尔贾特?”
白发的学生盯着贝雷特看了几秒,说:“好的。”她摘下耳机,连上画室的蓝牙音箱,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不再继续话题。
一首巴赫结束,几秒种后,泰勒·斯威夫特的声音响起,欢快的节奏让室内沉闷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他们一边观察贝雷特,一边画着。贝雷特说:“仔细观察,不要心急,慢慢画。”
帝弥托利并不擅长绘画。绘画需要概括,需要抽象,他需要总结贝雷特的特点,将他分解成球与柱体与棱锥等几何体的组合,他需要将他分成亮面与暗面,他看到的不应该是贝雷特:薄荷绿的短发,带着一丝金色的浅绿色虹膜,永远平和而有力的眼神,能够倾听你告解的耳,将会说出“我宽恕你”的柔软嘴唇。他现在是漫散射的椭球体、正方体、圆柱,是一堆纯净的无机物。有些人天生擅长看透事物的本质,比如菲力克斯。但他做不到。
帝弥托利开始细化,首先从眼睛开始。他停下来观察贝雷特的眼睛,与他目光相接,贝雷特迟迟没有移开目光。帝弥托利确信贝雷特善于看透本质,他少言寡语,总是游离于群体之外观察着,但他并不发表评论,也从不指出。有时候,贝雷特会让帝弥托利想到自己的青梅竹马。有一段时间帝弥托利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菲力克斯,生怕他会看穿自己的念头。
帝弥托利与菲力克斯一起长大,念同一所中学,再念同一所大学,合住一套房子。当时古廉已经在公司实习,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会接替罗德利古。直到收到通知书,他们才知道菲力克斯申请了CS。在念书时,帝弥托利看过菲力克斯写作业,他的专业是0与1的排列组合,他把所有问题分解,转换成工整严谨的代码,接着运行,代码成了截然不同的、有血有肉的东西。有时候他猜菲力克斯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的视线像是要穿破帝弥托利的皮肤与内脏,将他破译成0与1,读取他的思想。他只是无力阻止。
曾经他们一起听皇后,演同一出话剧,一起逃过课,一起挨过骂。后来他们从学校毕业,帝弥托利没告诉菲力克斯自己的动向,他删掉社交主页,换掉手机号码,独自来到塞昂镇。
帝弥托利在眼睛上花了太多时间,其实并没能画得更细致,他只是不断地往上叠着颜色。贝雷特似乎发现他正在出神,正要出声提醒。帝弥托利匆匆停下,开始画其他部分。
“注意你们看我的角度。”
贝雷特坐得笔直,纹丝不动,只偶尔提点他们。午饭前写生结束,贝雷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并不急着看画。
帝弥托利慢吞吞地收拾画具,看贝雷特打扫地面,接着把窗台下的洋甘菊又搬回窗台上。离开画室前他去洗手,艾黛尔贾特正在对着镜子补口红,见到帝弥托利,她说:“他们今天会在教堂举办哀悼会。”
帝弥托利挤压出洗手液,没有去看艾黛尔贾特。
“你要去吗?”
“不去。”艾黛尔贾特说,“我只是猜你会想知道这个。”
“谢谢。”帝弥托利说。他看着水哗啦啦地冲掉泡沫,沉默好一会儿,道:“那个女孩也是老师的学生。”
几秒后他听到口红盖合上的声音,艾黛尔贾特“嗯”一声,离开了画室。
居住在塞昂镇的人们是同谋者,他们用某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分享秘密,帝弥托利不清楚艾黛尔贾特如何获悉这一消息。他是外来者,与镇民们进行表面的交流,实际上,大家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是“来自大城市的人”罢了。
他在便利店里解决午饭,随后要了一份当地的报纸。当地很少有什么新闻,报纸上是一些镇上琐事:码头的开放时间,近一个月的游客量,等等。帝弥托利看到一份讣告,接着找到一小块报道——所幸没有放在头版头条——标题是一个看似中性的疑问句。这份报道甚至没有署名。他把报纸连同餐盒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午后暴雨停止,乌云散去,天空重新变得澄明,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地面,路面上的水滩映出浅蓝的天空。他深呼吸一口,连日来小镇上的气氛都十分凝重,难得雨后的空气带着海盐与青草的气息,好像这是一个纯粹的夏日,不需要去工作,也没有上课铃与课后作业,有的只是冰淇淋与气泡水。
街道上行人寥寥,帝弥托利向教堂走去,偶尔能见到几个身着黑衣的人,都是些生长于这个镇的居民。他本没有什么理由参加哀悼会,只是想到了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文森。
人们已经在教堂就坐,牧师正准备讲道,帝弥托利挑了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坐在最前排的是女孩的父母,母亲低着头,似乎在擦眼泪,他搜寻着,见到文森与他的母亲坐在靠后的位置,从后面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帝弥托利只能看到文森的母亲的背绷得僵直。在他们的后方,帝弥托利见到了贝雷特。
牧师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接着开始致辞。帝弥托利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看到文森低下了头,他身边他的母亲开始颤抖。
待到牧师致辞完毕,仪式结束,她站起来,拉着儿子意欲离开。前排艾莉的母亲转身时见到了他们,她喊道:“你们怎么还敢来!”
她的丈夫拉住她,教堂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母子身上。
“文森特·克雷格,难道不是因为你?”艾莉的母亲哭喊着,“艾莉本来要去伦敦念医科,你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了!”
“我……”文森面色苍白,无助地看向母亲,“我想……”
“我们走吧。”他的母亲说。
帝弥托利看到贝雷特站起来,走上前去与这对痛失女儿的父母讲话。人们开始散去,牧师走到教堂外,叫住了文森母子。
“难道要我的儿子也一起死吗?我的儿子本来也应该从学校毕业,去外面念大学。可是看看他现在还怎么去学校啊,神父?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人吗?”文森的母亲声音颤抖,但腰依旧挺得笔直,“可以问问莱姆斯,问问詹姆,他是来喊人去救她的。我就不应该同意……”
“帝弥托利?”贝雷特似乎感到意料之外,“你怎么在这儿?”
文森的母亲还在说着,男孩闻声望向帝弥托利,投来绝望的一瞥,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男孩又低下头去,看着草坪。帝弥托利随贝雷特悄悄离开教堂。
“那个男孩就是球队的学生。”帝弥托利说,“艾黛尔贾特告诉我今天举行哀悼会,我本想来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贝雷特说:“他被吓坏了。”
帝弥托利忽然问:“老师信教吗?”
贝雷特斟酌片刻,说:“我没有受洗,我父亲从来不信这些,但在战场上我也会祈祷——如果这也算信仰的话。你呢?”
“我念的中学每天都要做礼拜,背赞美诗,我们的一天就是从教堂开始的。其实是很无聊的仪式,我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喜欢。我有一个朋友,菲力克斯,我们一起长大,他经常在做礼拜时睡着。”
帝弥托利笑了笑,望向贝雷特的身后,那空无一人的道路。
“‘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求你察看我的仇敌,因为他们人多,并且痛痛地恨我。求你保护我的性命,搭救我,使我不致羞愧,因为我投靠你。愿纯全正直保守我,因为我等候你。’
“‘你平生的日子,必无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那些存在于过去的词句怪异又自然地从他的舌尖流淌出来,连帝弥托利自己也一怔。
“上帝真的存在吗?”
贝雷特看着他。
“还是他只是忘记了我呢?”帝弥托利问。
“不要被悲痛裹挟。”
粗糙的茧摩擦着帝弥托利的脸,他感到一阵苦涩,好像柔软的蚌肉裹进了沙砾。他撇过头。
“我要把艾莉的画拿给她的父母。”贝雷特说,“对了,我的速写本是不是忘在你家了?”
“嗯,明天上课时我会拿过来。”帝弥托利说。
结果傍晚时帝弥托利在海滩边又遇到了贝雷特,他没带速写本,只是来跑步。自从惨剧发生后,他没再下到沙滩上来过。警察已经在旁边竖起了警告牌,金属标志反射着傍晚暖色的光。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贝雷特拿着相机,只是站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
“即使很痛苦,也要一直坚持下去……”他听到贝雷特喃喃道。在帝弥托利反应过来以前,贝雷特按下了快门。他的老师对着他举起相机,晃了晃:“拍几张照片吗?”
“不……”帝弥托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贝雷特是在说跑步,解释道,“只是习惯了——我是说跑步。”
关于自身,帝弥托利没有更多可说的,于他而言校园生活乏善可陈。他问:“老师喜欢海?”
好一会儿,贝雷特才轻轻地说:“也许?我不知道什么算喜欢。”
“那你喜欢画画吗?”
“我不知道。”
帝弥托利讶异道:“可是你总是在画画。”
“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不知道要怎样走进公园和其他人一起玩,我好像一个透明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贝雷特浅浅地皱起眉,困惑的表情逐渐在他脸上显现,“我没有觉得被排斥,我只是……我试图学习,喜欢、愤怒、悲伤等等。我父亲为此发愁过,但他常年不在家,没办法时时刻刻看着我。我选择了画画,可以独处来打发时间……很奇怪吗?”
贝雷特笑了笑,只是嘴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小弧度。这两个月来,帝弥托利逐渐学会了观察贝雷特身上细小的反应,他那些不易察觉的表达感情的方式。
“不,只是有点惊讶,你看起来是位好老师,大家都会喜欢你。”
“你呢?”
帝弥托利脸红了,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贝雷特补充道:“我是说海。”
“说实话,我讨厌海,塞昂镇的海。”
“但是你告诉艾黛尔贾特……?”
“我撒了谎。”帝弥托利承认道,“我小时候没见过海,这是真的,但来这里后我很失望,老师,它只是一团凝固的灰色的水。”
海面风平浪静,看不出不久前它曾吞噬掉一条生命的迹象。往常偶尔出现的海燕也隐匿了踪迹,一成不变的只有空气中的咸涩的味道。
许久,帝弥托利才开口:“不过现在我发现,它也不是那么坏。”
他们凝望着海面,静静地听海浪的声音。
贝雷特说:“帮我拍张照片吧。”
回去的路上,贝雷特在WHSmith买了两个草莓冰淇淋,递给帝弥托利一个。
事故发生后,帝弥托利失去了味觉,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暗示这是心因性的,但他确实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帝弥托利叼着勺子往家走,奇异地觉得自己能尝出一丝甜味来,也许是错觉,就好像有时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贝雷特的速写本仍旧放在帝弥托利的桌子上,去上课前,他拿起速写本,忽然强烈的好奇心席卷而来。他心想着贝雷特会容忍他的行为,小声地说了句“原谅我吧,老师”,悄悄打开来看一眼。里面大多是些城市街景速写:街角的店铺,广场里的雕塑,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一些野猫,院子里的狗。有几幅上画了往来行人,但画面上的人物都没有面孔。中间有一张是贝雷特的自画像,半张脸无喜无悲,另半张脸一片空白,没有表情。帝弥托利往后翻了翻,蓦地看到了自己的脸,同一页纸上画满了各种角度的他的头像,后面也有放大的更精细的肖像,画中的他好像总是不太开心,但他并没有蹙眉,有几幅甚至还在微笑。帝弥托利猛地把速写本合上。难道贝雷特一直在看着他吗?他观察得那样仔细,捕捉到旁人所注意不到的东西,他知道这张面孔背后是裂纹,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碎掉。
关于贝雷特,他所知的又那么少,除了贝雷特告诉他的那些之外,帝弥托利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是不可探知的海,干净、澄澈、神秘。
帝弥托利早早地回到画室,室内静谧无声,阳光从紧闭的窗帘罅隙中透出,斜斜地射在一幅未完成的画上。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丙烯味,失去味觉后,帝弥托利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画架凌乱地摆放在房间内,但地上的橡皮屑已然清扫干净。帝弥托利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夏日雨后温暖潮湿的微风吹散室内的颜料味。艾黛尔贾特与贝雷特还未到来,帝弥托利把速写本放在贝雷特的位置上。
他蹲在垃圾桶边小心地削铅笔,余光瞥见艾黛尔贾特未完成的肖像。削铅笔的动作顿住了,帝弥托利看着素描纸上的贝雷特。他站起来,走到她的画前仔细观看。她的线条十分流畅,简洁又锋利,明暗分明,只一小段整齐干净的排线就将明暗清晰地分开。她画得真好,帝弥托利想,这是她的贝雷特。她的老师棱角分明,眼神刀锋般犀利,他紧紧地抿着嘴,望向别处。帝弥托利退回去看自己的画:一团糟,线条凌乱且卷曲。没有经过贝雷特的修改,形不是很准,明暗交界处更是混乱,他总是画得很用力,暗部变成浓重的一块,被纸巾与橡皮擦过几次,弄脏了画面。但贝雷特在微笑。他的贝雷特嘴角轻轻地上扬,好像在看着他,看着他微笑。老师当时有在微笑吗?帝弥托利说不上来。他不记得了。
贝雷特回来时帝弥托利正对着未完成的肖像画发呆,他走过来看画,说:“你画得挺好的。”贝雷特总是这么说,“挺好的”“不错”。仿佛是看穿他的想法,贝雷特言语恳切地补充道:“我说的是真的,技巧需要大量的练习积累而成,就好像你教我拳击,我也要先不断练习垫步与直拳。”
贝雷特稍稍改了两笔,问:“要试试水彩吗?”
他翻出画室里的颜料,一边向帝弥托利讲解,一边调色。
“我的色感不是很好,不过能教点基础的。”
帝弥托利惊讶地问:“真的吗?”
“我知道色彩的基本原理,知道要如何处理一幅画上的颜色,知道如何去调和它们,理解并掌握规则与技巧很简单。但是不管我怎么画,我的教授总是评价我的作品‘缺乏情绪’。”贝雷特顿住了。他重新审视帝弥托利的肖像作品,最终轻轻地笑了:“可以把这幅给我吗?”
帝弥托利的脸上刷过一层薄红:“真的吗?但是……”
“签个名字吧,帝弥托利。”贝雷特说,“作为回报,我也帮你画一幅,怎么样?”
帝弥托利用铅笔签了名,贝雷特卷起这幅画,铺上新的纸,继续基础色彩知识的讲解。
开始用水彩作画后帝弥托利变得更加手忙脚乱,开头几天,就连艾黛尔贾特也把握不好色彩的调和,两人的画面总是脏兮兮的。很快艾黛尔贾特掌握到方法,不断地修正着,逐渐形成自己的用色偏好。帝弥托利漫无目的地往画面上涂着蓝色,他们在画海,他的海面有一块颜色过深,像一个漩涡,从画面中凹陷下去,吞噬掉周围的光线。
帝弥托利停下来等纸干透,在画室内闲逛,欣赏孩子们未完成的画作。贝雷特在一旁给画布刷松节油。他答应帝弥托利要画一幅肖像,却没想到是幅油画。艾黛尔贾特好奇地看向贝雷特,问:“老师,你要什么?”
“肖像画。”贝雷特刷完一层,放下工具,“我答应给帝弥托利画一幅。”
帝弥托利感到艾黛尔贾特睨他一眼。
“也可以给我画一幅吗?”
贝雷特似乎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眨了眨眼。
在他开口之前,艾黛尔贾特笑了笑,说:“没事,我是开玩笑的。”
她戴上耳机,沉浸到音乐中去。
八月即将走到尽头,下课后,帝弥托利发现文森来找他。文森瘦了许多,仿佛未从惨剧中恢复过来,他总是低着头,似乎畏惧他人的目光。
“亚历山大先生,我要退出足球队了。”文森说。
在意料之中,帝弥托利点点头,说:“你是很好的球员。是要好好学习了吗?”
“是吗……”文森喃喃道,“不,我们要搬家了,我会去其他学校念书,手续已经办好了,明天就要走了。”
“新的学校也会有球队,大学也会有。”帝弥托利说。
男孩问:“一切都会变好吗?”
帝弥托利没有回答,片刻后,他淡淡地说:“会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连他自己也不信这句话。文森只是无心之问,他并不是来寻求答案的,事实是,帝弥托利也确实无法给出一个答案。原先他以为会有一个解,不幸的是,世上许多事并非数学问题,它们不存在解。它们是空的,人们掉进去,不断地坠落,却不会沉到底。
文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您相信我吗?其实那天艾莉说想感受海水的温度,想知道海究竟是滚烫的还是冰凉的。但海水怎么可能是滚烫的呢?她有很多奇思妙想,她说海下面有火山,海也并不只是海。我想好吧,只在浅处走一走,不会有事的,于是她下海了。”
帝弥托利说:“我相信你。”
第二天文森的母亲带着他离开小镇,帝弥托利晨跑时见到这辆老旧的福特一路颠簸地开出镇子,小小的汽车里塞满了货物,文森坐在副驾驶,窗户没有摇下来,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他跑回镇上时才发现各家的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装作在锻炼或是照顾院内花草,他们谈论今天天气不错,谈论中午该去钓鱼,谈论涂装自己的汽艇,好像无人关注文森母子的离去。
后来下过一场雨,气温就开始转凉了,镇子又回复了从前的宁静,除了海滩上的警告标志,没有其他事物能够证明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悲剧。
这天临下课时,贝雷特说:“你们的课快要结束了。我和贝拉商量了一下,想让你们画幅画作为结课作业,怎么样?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把画留给画室,我们会挂在那里。”他指了指空白的一面墙。
“题目是什么?”艾黛尔贾特问。
“题材不限,画你们想画的就好。”贝雷特道,他顿了下,补充道,“你们愿意画的话,我会很高兴。”
艾黛尔贾特笑着说:“自由发挥真不是个好题目,老师。”
“在课上你们总是画我指定的内容,偶尔也要画画自己想画的。”
“我会好好想想的。”
艾黛尔贾特整理好随身物品先行告辞,画室内只剩下贝雷特与帝弥托利。帝弥托利对手下未完成的作品毫无头绪,他盯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发呆,光线变成了低饱和低亮度的暖色,偶尔传来几声啁啾鸟鸣。贝雷特的身影挡住了窗口,他把窗台上的洋甘菊抱进来,剪去逐渐枯萎的花朵。
“帝弥托利,最近你有时间吗?”
“什么事,老师?”帝弥托利回过神来,开始收拾画具。
“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话剧,还有透纳的画展,”贝雷特把剪掉的花扔进垃圾桶里,“算是个……”他罕见地局促起来,“约会。”
他紧张地盯着帝弥托利,后者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头,他松了一口气。
“那么后天见。”
晚上,贝雷特发来短信,告知帝弥托利他已经订好票和酒店。帝弥托利翻来覆去地想贝雷特所说的约会,他像个喝醉酒的人那样,酒精初入肚时并未有所反应,慢慢地它们侵入人体五脏六腑,占据他的大脑小脑,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他喝醉了。
当天,他们一早坐车进城,赶下午的场。剧院在西敏市,到了之后帝弥托利才发现是安德鲁·斯科特主演的《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帝弥托利看着海报想,大不列颠人人都会看的剧,谁都知道“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部剧被经年累月地搬上舞台演绎。如果让他选一部正在上演的话剧,他也会选莎剧。
贝雷特去街对面买饮料,帝弥托利站在剧院门口等他。为了安德鲁而来的观众不少,人们陆续进场。帝弥托利站到角落处,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余光瞥见正在路口等红灯的菲力克斯。尽管有些距离,帝弥托利依然能看清菲力克斯的模样,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头发随意地盘起。红灯跳成绿灯,人群开始挪动,他裹挟在人流中,朝着剧院走来。
自从中学时被要求出演《哈姆雷特》后,菲力克斯就开始讨厌剧院,他讨厌话剧讨厌歌剧。后来他们偶尔有几次一起来看剧,也多是出于帝弥托利的要求。他不应该在这里。帝弥托利想,菲力克斯讨厌这些。
但是,这可是《哈姆雷特》。
菲力克斯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帝弥托利,开始向他走来。
“喂,帝弥托利。”
帝弥托利寻找着贝雷特的身影,他被淹没在饮料店的队伍里,不见踪影。帝弥托利顾不得与贝雷特知会一声,慌忙跳上一辆公交车,车门关闭前菲力克斯挤上来,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哪?”菲力克斯问,“毕业后你就人间蒸发,老爸他们一直在找你。”
帝弥托利僵硬地回答:“我在……我在工作。”
菲力克斯“呵”了一声,挑起眉:“放弃留校当助教的机会去某所小学当历史老师?”
“我不觉得当个历史老师有什么不好。”帝弥托利说。
“你之前一直很想申请上这个专业,想要继续研究下去。教授不是伸出了橄榄枝吗?”菲力克斯紧紧地盯着帝弥托利,后者将视线转移到车窗外,“老爹本想让你申请美国的PHD,古廉也会去那里,但你一言不发就走了。”
帝弥托利叹了口气:“我改变主意了。”
车子停靠站台,菲力克斯抬头看了眼,语调变得柔和:“新的工作怎么样?”
“空闲的时间很多,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菲力克斯的视线下滑,落在他的手上,帝弥托利缩回手。
菲力克斯提高音调:“比如狩猎?工作后养成的新爱好?”
“偶尔会和同事一起去。”帝弥托利说,“菲力克斯,我过得很不错,我只是……对伦敦感到厌倦。”
半晌,菲力克斯轻声说:“固执不变的哀伤是一种逆天背理的愚行。”
帝弥托利一怔。菲力克斯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将他的一切微小的变化都收入眼底,他正在分解他,从眼睛开始,他将他破译成0与1,他读取重要信息,重新运行,得出结论。
“死掉的不是你的家人,你没有看到他们如何在你面前倒下来,流干血,死不瞑目,”帝弥托利冷冷地看着他,“将在硫黄烈火里经受煎熬的痛苦的也不是你。”
“凶手已经被抓了,”菲力克斯说,“他们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你明明知道他们只是坏掉的刀。”帝弥托利握紧拳头,“你看古廉变成了什么样子。”
公交车在站台停下,上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在前排位置落座。沉默良久后,菲力克斯说:“我不知道你在哪,是不是真的在当历史老师——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帝弥托利,你像一头被怒火点燃、横冲直撞的山猪。你最好自己去问古廉怎么想,问问他是不是依旧沉浸在毁容的痛苦里。”
帝弥托利蓦地想起古廉那张残破的面庞,从那以后古廉就很少笑了,他的脸不允许他笑。后来他做过好几次修复手术,面容虽有极大改善,但一些病症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身上。
菲力克斯站起来,等待下一个站点。下车前,他说:“你要是回来,老爹——我们会很高兴。还有,古廉在等着你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公交车再度停下后,菲力克斯走下车,很快消失在人流中。帝弥托利从车窗中看到自己的脸,不甘的怒火业已消去,晃动的玻璃中,他的脸变得模糊,破碎。
贝雷特迟迟未等到帝弥托利,待到表演结束,观众散场,他也没见到帝弥托利的身影。手上的饮料早已凉了,端得手腕僵硬。他只好倒掉饮料,告诉帝弥托利自己先去了车站。
回程的路上天又开始变阴,傍晚是沉闷的铅灰色,伦敦仿佛重回工业革命时代,灰色的烟雾蒙蒙地笼罩着整座城市。日暮时穿着短袖有些清冷,帝弥托利在车站旁的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找到坐在长椅上的贝雷特。
贝雷特只是接过他的热咖啡,说:“我们回去吧。”
“老师,”帝弥托利深吸一口气,道,“回去后我有话对你说。”
“嗯,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人怎么能阻止他人奔赴信仰呢?帝弥托利想,也许伊卡洛斯明知会失去翅膀,摔得粉身碎骨,可他仍要飞向太阳。
贝雷特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他捧着咖啡暖手,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既不感到失望也不感到愤怒,他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帝弥托利,好像等待终将到来的信徒。
帝弥托利小心地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抱歉,老师。”
回塞昂镇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贝雷特什么也不问,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帝弥托利翻来覆去地咀嚼菲力克斯的语句,回想他的怒容与最后近乎恳求的话语。删掉曾经的脸书主页后,帝弥托利注册了新的空白账号,来窥探曾经的朋友们的社交动态,他不清楚菲力克斯是不是可以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他的住所,事实证明即使他是CS的高才生也无法像电影里的黑客那样无所不能。
帝弥托利并没有完全在撒谎:他厌倦了牛津,也厌倦住在伦敦,至少就目前看来,他过得不错。有时候他想他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他教小孩子踢球,空闲的时间用来学画画,尽管他画得并不好。他瞥向贝雷特,发现贝雷特正在看他,视线相接的一瞬间,贝雷特先投降,假装看着早已空了的咖啡杯。帝弥托利尴尬地回忆起那个吻,那一瞬间,他失去理性,拥有的只是虔诚与勇气。
帝弥托利忐忑地站在贝雷特的家门口,他仍然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举动。来应门的贝雷特穿着居家服,头发都没有梳理平整,绿色的头发滑稽地支棱起来。房内一片漆黑,贝雷特把灯打开,说:“进来坐吧,我正准备看电影。”
帝弥托利坐在沙发上,局促地扫视贝雷特的家。比起自己一团乱的家,贝雷特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从帝弥托利手里拿走的那幅素描肖像裱在墙上,学生难为情地移开视线:现在看来,这幅画画得太差了。
贝雷特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给他,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看什么?”帝弥托利问。
“《唐人街》,你看过吗?”贝雷特说,“波兰斯基的作品,《钢琴家》的导演。”
帝弥托利摇头:“我只看过《钢琴家》。”
“要一起看吗?我才看了五分钟。”
低清晰度与老旧的画面让他意识到这是一部老片,男主角是钱德勒式的硬汉侦探,讲低俗笑话,给人分三六九等,帝弥托利对此兴趣缺缺。他不时走神,悄悄地观察贝雷特,他的老师坐得笔直,好似在一帧一帧地理解这部电影。帝弥托利看得昏昏欲睡,他小心地变换着姿势,好让自己不要睡着。挨到电影末尾,角色们终于来到唐人街,帝弥托利才忽然清醒过来。影片在此处骤然而止,帝弥托利端着水的手滞住:“没了吗?”
“嗯。”
贝雷特拉开窗帘,室内恢复明亮。帝弥托利没有仔细看电影,但仍然沉浸在结尾的尖叫与冷笑中。
“我还以为会,呃,圆满结局。”帝弥托利继续喝水,电影的结局让他的胃不断地沉下去,让他想起他从缝隙里看到的淌满地的黏稠的血液——和红葡萄酒的颜色很像,两种液体交融在一起不断地蔓延开来,空气中满是血与酒的气息。
“‘唐人街’没有制度、法律、正义,作为一个隐喻存在着,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直到最后他们才去了唐人街。据说波兰斯基修改了结局,早年他在外地拍戏时他的妻子与朋友被曼森家族杀害……”
帝弥托利感到一阵眩晕,有时他觉得贝雷特已经知晓了一切,只是在等着他坦白,而他前来告解,求主宽恕他的一切罪愆。
他松开行将碎裂的玻璃杯,转移话题:“我来是想问结课作业……”
“打算画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现在我知道了。”
“我很期待。”贝雷特的尾音消失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接着他又说道,“肖像画我快画完了,你想要先看看吗?”
帝弥托利猜测着这一次贝雷特笔下的他是否仍然破碎、焦躁。他感到口渴,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但他仍觉得渴。他盯着贝雷特,老师罕见地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他想起他们在海边时的争论,他没有说的是,他觉得贝雷特像海,他是积压在海底的可燃冰,哪怕在海水里也会发生燃烧反应。火耗尽了所有的氧气,连同海水一起变得鲜红,滚烫。
贝雷特去厨房给他添水,帝弥托利看着贝雷特的背影,问:“你还记得第一天,我说塞昂是硫黄的意思吗?”
“嗯。”
“后来我查过资料,做出了一个猜测。”
“是什么?”贝雷特问。
“他叫罗得逃去琐珥,然后降下硫黄与火。塞昂镇的海底下有一座火山。”帝弥托利沙哑地说,“老师,我来这里是为了复仇。”
玻璃杯落在厨房台面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帝弥托利从焦虑中回过神来,意欲告辞。
“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贝雷特轻轻地说,“但是不要做傻事,帝弥托利。”
帝弥托利摇摇头:“我……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说。”
继母的尖叫声就在他的耳畔,帝弥托利仿佛回到十三岁的夜晚,他见到正讲到兴头上的父亲表情一瞬间扭曲,身子直直地倒下去,见到血不断地从他身上涌出来。当晚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却忽然失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师。”
贝雷特向他走过来,帝弥托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低下头,从贝雷特家逃离。
帝弥托利翻来覆去思考了一晚上,他不知道当时贝雷特要对他说什么,也许是阻止他的话。
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很多年,他独自追溯到真凶,一点一点集齐零件,他在狩猎时训练枪法,紧密地关注亚兰德尔的动向。他知道亚兰德尔最近回了塞昂镇,不日将与艾黛尔贾特一同离开。至于为什么艾黛尔贾特会来这里休假,他想也许只是来避风头。
电影里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要杀人又要不被罚就要有很多钱。”于是行凶的人被抓了,他们会在牢里蹲到死,不论是他还是亚兰德尔都不会让他们走出监狱。而亚兰德尔则在海边的小镇度假,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好人们总是早早死去,无辜的普通人们受尽苦难,看,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与正义。
他与他的梦魇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他不能在此刻放弃。
第二天是晴天,无云,光线甚好,能见度高。帝弥托利将零散地藏在家里的枪支部件找出来,拼合成一把完整的枪。他架好狙击枪,等待着亚兰德尔在窗口出现。
亚兰德尔的别墅地势高,很容易被监视到。帝弥托利盯着目镜,不放过室内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窗口。
帝弥托利愣住了。
是贝雷特。他拿着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帝弥托利记起艾黛尔贾特曾说过要请老师喝茶,却没想到是在这一天。
帝弥托利确信贝雷特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他的老师放下茶杯,看向他,他们的视线奇异地相接。狙击枪准星对着贝雷特的额头,帝弥托利的食指搭在扳机上,稍有不慎便可能杀死贝雷特。
但贝雷特没有离开。
帝弥托利开始画贝雷特的结课作业。
他已经定下构图,很快便着手寻找资料,接着花小半天打草稿,修改到自己满意,便开始仔细地描画。他花了几天时间完成这幅画,有一天回到家,他看到放在窗下的这幅画,阳光照在画上,燃烧的海面在光线作用下变成一种浅色,橙色的火焰褪成青色,坠落的伊卡洛斯像一滴眼泪。
他涂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细细地端详他的作品,叹了一口气。伊卡洛斯最终会被灼伤,他的翅膀会熔化,他会坠落,会死。他拥抱他的信仰,总要失去什么。
帝弥托利与贝雷特隔着遥远的距离,长久且沉默地对峙,帝弥托利震惊,焦灼,最后逐渐变得绝望。最终,他在这场对峙中落败。
到结束那天,帝弥托利去把画交给贝雷特。他的老师看着这幅画,问:“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帝弥托利说,“老师,别把它挂起来,撕掉或者扔掉,怎么样都好。”
“那么给我吧,写上你的名字。”贝雷特说着,给他一张空白纸片,“你的肖像画我已经画好了。”
贝雷特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一反常态地紧张,好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帝弥托利当然信任贝雷特的技术,他只是不敢看贝雷特画出自己真正的模样。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画面上的他出人意料地宁静、平和,仿佛笼罩在夏日午后的光晕中。帝弥托利惊讶地端详着自己的肖像,他很少照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但他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模样,画中的他简直不像他自己,而是有着相同面貌的另一个人,另一个从没有失去父母的他。
“我很喜欢,好像另一个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帝弥托利叹了口气,在白纸上签上全名,“艾黛尔贾特画了什么?”
“一幅漂亮的静物,”贝雷特指了指墙上的画,“贝拉很喜欢,所以买了画框,先裱在墙上了。”
帝弥托利把纸片给他:“抱歉啊,老师,我并不姓亚历山大,它只是我的中间名。”
“布雷达德……?”
“我真正的姓。老师如果当时在国内的话,或许还有点印象,很多年前布雷达德家在一次酒会回程途中出了车祸——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谋的。当时伏拉鲁达里乌斯家的长子也在,两个孩子躲过一劫……就像波兰斯基一样,只是古廉毁了容,得了永远都治不好的神经症。”
贝雷特第一次表现出震惊。
帝弥托利只是笑了笑:“当时我躲过了一劫。‘生存还是毁灭’,老师,你觉得哈姆雷特应当为了报仇,最后落得与奥菲莉娅地下相见的下场吗?”
贝雷特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
中学时他和菲力克斯排演《哈姆雷特》,此后菲力克斯决定讨厌所有舞台剧。那时帝弥托利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无论是不是他的部分他都能对答如流。曾经他讨厌哈姆雷特的延宕,现在却开始理解这个与自己相同命运的人。只是哈姆雷特以生命为代价获得成功,他却放弃了。他不该质问贝雷特的,他需要一个答案,但是没有人能给他。
“我忘不掉,老师,我父亲一直到尸体僵硬,都没能合上眼睛。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活着就是幸运,是一种胜利,难道真是如此吗?为什么要活着呢?当所有人都死去,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时,又该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呢?”
“我父亲死后他的队友为他举行海葬,他们将他留在了大西洋。告知我死讯的是一位上尉军官,他只带来了我父亲的衣服和勋章。当时我正在准备期末考核,他让我节哀顺变,我说好。”贝雷特说,“可是等到考试过去,我才发现父亲真的已经死了,我……没有想象过没有他的生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尽管如此我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抱歉,我没有答案。”贝雷特轻轻吸了口气,“我们……可以一起找。”
帝弥托利沉默着。
贝雷特小心地吻了吻他,那个吻逐渐沉重,最终变成咸涩的海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