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Blaze
出发之前,布加拉提梦见一扇窗户。她认出这是修道院的窗户。梦里,她坐在房间内,窗外是一片被阳光照耀的苹果园。她走到窗前,看到那些树上结着的是金色的苹果。
她不知道这个梦有什么意义。
醒来后她开始收拾画具,炭笔、颜料、画笔、画刀等等。她在家里画画,这些东西堆了满地,七八个画架散在她的画室内,上面是她的习作。她讨厌收拾东西,自从开始一个人住之后,她就放任自己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她的屋子而不去打理。她把所有东西都找齐,放进包里,沉甸甸的一袋,挎在肩上不出一小时就会肩酸。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为了生活,她不得不一个人背着画具东奔西走,为他人画一幅肖像。
她接到一份工作,为一个富家小姐画一幅肖像,劳酬不菲。她想,也许这个梦预示着她的好运。
庄园靠近海,是英国多见的普通乡绅的小庄园,远离村庄,孤零零地立在郊外。若要出门,就要走到村子的路口,等待一辆定时出发的马车,一天只有三趟。她坐船过去,从海岸边向庄园走去,到达时已是晚上。
庄园里一片寂静,她背着沉重的画具,敲开一扇小门,女佣为她开门,她说:“我是布加拉提。”
一点烛火照亮石制墙壁,女佣端着烛台将她引至二楼。
她的房间宽敞,堆着一些旧家具。一张还算宽阔的旧沙发是她的睡床,女佣为她铺上了新床单。
“这里原来是接待室。”女佣解释道。她为布加拉提生火,壁炉的火光成为房间唯一的光源。
布加拉提把画具放在房间内,问:“有吃的吗?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稍等。”
女佣为她拿来面包,她正在打量这个房间,看到墙角放着一幅画。她把画拿到壁炉前,惊讶地发现画像上的女子没有脸。
“这是前一位画家的画。”女佣把面包和葡萄酒放在地板上,“但是他失败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肯配合摆姿势。”
她说的是乔鲁诺。这也是他们需要一位女画家的缘由,布加拉提接替前一位画家的工作,被要求装作乔鲁诺的女伴陪伴她、观察她。
“不打扰您烤火了。”
布加拉提坐在壁炉前,炉内的木柴燃烧发出哔剥声,像是安静的呼吸。英格兰的夜间比那不勒斯的要冷得多,她靠近壁炉坐着,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
她就着火光观察画像。画布上的女子身形纤瘦,身穿一条蓝色裙子,脖子上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红宝石鲜艳得像是吸血鬼亲吻过后的处子之血。脖子再往上则是一片空白,她的手指抚摸着颜料空缺的那一块。画家见到她的脸了吗?布加拉提猜测着她会拥有一张怎样的面孔。
女佣拿给她一条蓝色的裙子,布加拉提认出来正是画上的那一条。
“其实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裙子。”女佣抱着裙子,布加拉提仔细观察裙摆,裙子上没有刺绣花纹,深蓝色的绸缎是远山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深色的光,“她原先一直住在修道院,穿修道院的衣服,最近才回来。”
“她是金色头发的吗?”布加拉提问。
“是的。”
“有没有其他首饰?”她问,“比如红宝石项链。”
女佣摇头:“她不喜欢佩戴首饰。”
“好的,这样就可以了。”
布加拉提布置好画架,拿出颜料和画笔,给画布刷上深色底色。女佣又来敲门:“她在等你。”
布加拉提脱掉绘画时用的罩衫,穿上外套。女佣又说:“她脾气不是很好。”
一个抗拒婚姻肖像的少女,布加拉提想她应该是愤怒的。她对女佣的话报以微笑:“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乔鲁诺在门外等她,浑身被一件黑色的袍子罩住了。布加拉提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黑色的兜帽。她回头看了一眼,金色的发丝从帽子里漏出来。
她们朝海边走,沉默着。靠近海时,乔鲁诺的脚步加快了,布加拉提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走在前面的少女开始奔跑,布加拉提追着她,她越跑越快,一直跑到悬崖边才停下来。
乔鲁诺转过来,布加拉提看见她的脸,这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与她猜测的不同,这张瘦削的脸上并没有愤怒。她没有表情,嘴唇紧闭,没有透露出一丝情绪,但她翡翠色的双眼中却漏出一点好奇。
“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她脱掉外袍,金色的头发露出来,是罕见的纯正的金色,不掺杂一丝黑色。布加拉提注意到,她的眉毛与睫毛也是这种耀眼的金色。
“什么?”
“奔跑。”
她把黑色的袍子扔在沙滩上,坐下来开始脱鞋子:“你会告诉我父亲吗?”
布加拉提摇头:“我谁都不会说。”
她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布加拉提被她的脚吸引了。她提着裙摆走在布加拉提前面,在沙滩上来回踩动,留下几串脚印。
乔鲁诺开始走向海,布加拉提坐在岩石后,拿出随身携带的纸与炭笔,将这一对脚踝画下来。她的画不需要露出脚,但这一双纤细的脚灵活有力,不久前正奔跑在沙滩上。
乔鲁诺回来了,在她旁边坐下:“你刚才以为我会跳崖。”
她没法否认,只好说:“是。”
乔鲁诺说:“我想过,但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布加拉提问。她问的是乔鲁诺为什么这样想。
乔鲁诺说:“关于我的婚约,你知道多少?”
“很少,一位子爵向你求婚,他想要一幅你的肖像。”布加拉提如是说。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乔鲁诺说,她的脸上却没有愤怒,也许只是布加拉提没有发现,“我没有骗你。”
“那么,你更想要生活在修道院吗?”
“不,”乔鲁诺又犹豫了,“……也许是。修道院有严格的作息安排和规矩,规定几点需要起床,吃饭时不准交流,这很烦,但那里有图书馆和一些音乐,还有和我一样年纪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又看向布加拉提,“至少没有人会把我卖给一个我没见过面的男人。”
“是结婚,不是‘卖’。”布加拉提指出。
“本质上是一样的。”她说,“你呢?你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结婚,我也许会继承我父亲的产业。”
乔鲁诺笑了,一个对她的肖像画毫无意义的冷笑。
“之前我住的修道院来了一个疯女人。”布加拉提第一次见到乔鲁诺的双眼在燃烧,她绿色的眼眸中流动着浓稠的火焰,面容却保持着冷静,甚至有一丝讥讽,“据说她试图跳崖但未遂,之后她完全疯了。人们说她被魔鬼附身了,也有人说她本人就是魔鬼,所以她被送到修道院里来驱魔。”
“因为婚约?”
“因为婚约。”
布加拉提只去过很少的几次修道院,对那里印象不佳,因此对它们敬而远之。
乔鲁诺穿上鞋子。她在修道院时,悄悄去用于监禁的房间外见过那个女人。与传言不同,她静默不语,不哭不闹,看不出被魔鬼附身的迹象。她的头发是脏金色,在修道院的这段时间里,它完全凋谢了,变成稻草的枯黄。修道院给她的食物令人作呕,乔鲁诺去时,那一盘冷掉的汤还放在那里。女人躺在床上,好几天没洗过澡,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兮兮的。乔鲁诺没有看到她身上的魔鬼,她只是枯萎了。
后来她听闻,那个女人不仅逃避婚约,还与一个外村来的已婚男人私通,于是人们把她送到了那里。
乔鲁诺站起来,说:“你有选择,但是我们没有。”
布加拉提捡起她脱掉的衣服,跟在她身后。
“不,我也没有,我们只是遇到的困难不同。”乔鲁诺停下来看着布加拉提,目光里带着犹豫。她身上的火焰消失了,变得柔和而平静。布加拉提把衣服递给她:“穿上吧。”
回去的路上,她把这个故事讲给布加拉提听。
“他们称她为‘女巫’。”乔鲁诺总结道。她们已经走到了门口,往后就只能沉默,她收住这个话题。
路过大厅时,布加拉提看到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的是一个金发的男人,器宇轩昂,穿着华贵的衣服。他拄文明杖而立,右手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和乔鲁诺的肖像上的是同一系列,鲜红的,像一滴鲜血,好像会顺着画布淌下来。她不喜欢这个眼神,犀利阴鸷,好像透过画布在凝视着她们,让她如芒在背。
“这是我父亲,好几年前,一个出名的画家为他画的肖像,他很喜欢,一直挂在这里。”但乔鲁诺仿佛没看见这幅画,提着裙子,径直走向二楼。她在转角时停下来,布加拉提仍然在看着这幅画。她问:“怎么样?”
“你们长得很像。”
有一瞬间布加拉提以为自己看到乔鲁诺不屑地耸肩,实际上她只是站在那里,说:“我们是父女。”接着她消失在布加拉提的视野中。
乔鲁诺走后,布加拉提还站在画前看了好一会儿。她能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一点乔鲁诺的模样来,但除开长相,他们气质相差太多。乔鲁诺像是一团橙红的火。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接近傍晚,她还能再画一会儿。她开始回忆乔鲁诺的模样:少女的面孔不见阳光,白得几近透明。她的耳朵是粉嫩的,有时能透过光。她的耳朵很灵活,她生气的时候耳朵就会颤动,粉色的耳尖就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金色的光。
布加拉提用炭条画出乔鲁诺的脸的形状,先是画出一个简单的几何形状,再添加几笔,把她的五官变得柔和。她记得那对耳朵,于是她把耳朵画出来。她停下笔,看着这幅不成形的草稿微笑。
天完全暗下来后,光线太差,她很难再作画。布加拉提擦拭干净手,又看到放在旁边的乔鲁诺的肖像。那张脸,她记得乔鲁诺的脸的几何形状,她还是学生时就被教会要能记住人物的特征。她的手指在空白的部分画出乔鲁诺瘦削的脸的形状,接着分出眼睛和嘴的位置。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她凝视着这幅无脸的画,举起蜡烛点燃它,把它扔进壁炉里。画布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乔鲁诺空白的脸首先燃烧起来,接着是她脖子上的血。血烧干了,她的蓝色裙子才染上火,变成黑色的炭灰。
画还未烧尽时,布加拉提就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又一次梦到了那扇窗户。窗外是金色的果园,她走到窗前,看到有人站在苹果树下。她屏住呼吸,她认识这一头金发。苹果树下的人站到梯子上,摘下一颗金色的苹果。她转过头来,布加拉提看着她,她的脸与乔鲁诺的脸重合了。乔鲁诺向她走来,布加拉提打开窗——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这扇已经钉死的窗户的——乔鲁诺递给她这颗金色的苹果。
布加拉提早早地醒了,思绪万千地继续作她的画。她不喜欢苹果,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但梦里的她欣快地接受了那颗苹果。她不知道这个梦有什么寓意。
布加拉提先开始画下半身。她穿上乔鲁诺的那条蓝色裙子,对她来说紧了一些,但不碍事,裙摆很大,束胸本就勒得过紧,她习惯了这种处处受掣肘的感觉。她放上镜子,好让自己能够从镜子中观察到这条裙子的每一条褶皱。她坐在椅子上,只能从镜子里看到下半身,上半身会是乔鲁诺的脸,这幅画简直是她们二人的拼合。
她摆弄着裙子时,门被敲响了。
“布加拉提,”乔鲁诺的声音传来,“是我。”
布加拉提慌忙把裙子脱掉,乔鲁诺走进来时,她刚好把帷幕拉上。
乔鲁诺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布加拉提撇过头,害怕被乔鲁诺洞穿真相。乔鲁诺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来,问:“有烟吗?”
抽烟是被允许的,布加拉提找出她的烟斗,点上烟,递给乔鲁诺。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疯女人吗?”乔鲁诺抽了一口烟,问,“我听说她的父母把她送到修道院是希望神父能够驱逐她身上的魔鬼。修道院的人不喜欢她,只要一靠近她她就大哭大闹,但我见到她时她总是很安静。后来我听说人们认为她和魔鬼性交,”乔鲁诺使用了一个过于直白的词汇,这个词汇莫名地刺到了布加拉提,但金发的女人本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他们要审判她、猎杀她。他们会在村子里举行猎巫的仪式。”
她不知道乔鲁诺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金发女人站起来,走到帷幕前。布加拉提以为她要掀开帘子,而她只是在风琴面前停了下来,按下了一个键,单音在房间里回荡。
“不说这个了,你会弹琴吗?我父亲买了这架风琴,但我们谁都不会。”
“不会,不过我听过一些。”
“怎么样的?”
布加拉提在风琴面前坐下来,还在美术学院时,一位同学教过她一点。她弹了几个音,试图找回一点弹琴的感觉。她尝试着弹了一节,乔鲁诺问:“这是什么?”
“我喜欢的一段旋律,像海浪,我在海边出生。”乔鲁诺对海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她并不是出生在海边的,虽然他们搬到这里来,靠近海,但她长久地住在修道院。她被允许去海边走一走,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多的消遣。她看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弹起这一段时久违地笑了,接着弹了另一段旋律,说:“这是暴风雨来临时的旋律。我父亲原先是个渔民,他能准确地感受到暴风雨的前兆。”
“那么我父亲就是暴风雨。”乔鲁诺说。
布加拉提停下来:“我还没见过你父亲。”
“噢,他就是这样的。”乔鲁诺说,“你见到他了,他在画上。他在画上看着我,他有好几幅肖像,挂在家里不同的房间里。”
“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布加拉提问。
迪奥·布兰度请她给乔鲁诺画一幅肖像,来信很简洁,迪奥给出的价格不低,布加拉提不会拒绝这样一笔高昂的劳酬费。她原以为她会先见一面迪奥,而事实是,她来到这里后,除了一位女佣与乔鲁诺,没见过其他人。
“他就像画上那个样子。”乔鲁诺不喜欢提她父亲,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还有两天。”
“很可惜,”她起身告辞,“我很喜欢你。”
布加拉提本想对她说,等她嫁过去,就会有其他的女伴,但是乔鲁诺走了,把烟斗放在了风琴上面。她拿起烟斗抽了一口,放在旁边,继续作画。
迪奥只给了她七天的时间,七天里,她装作乔鲁诺的女伴来观察她,傍晚开始作画。她有一些草稿,是趁乔鲁诺不注意时画下来的,这些帮助她画得更快。
其间布加拉提见了一次迪奥,这位乡绅对她的画没有很高的要求,甚至没有兴趣来看一眼。她见到迪奥,男人告诉她:“我要出去几天,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作画。”
他又特别补充道:“乔鲁诺很喜欢你,她提到了你。”
她没告诉迪奥她已经快要完成了。她出去时,见到了迪奥的另一幅肖像,比在楼下的那幅要小,没有那么精致。但如出一辙的是,画上的男人在看着她。她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她回到自己的接待室,乔鲁诺在那里等她:“你见到我父亲了吗?”
布加拉提点点头。
乔鲁诺的面前放着镜子,她坐在椅子上,摆出一个姿势,问:“怎么样?”
“和你说的一样。”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我的姿势怎么样?”乔鲁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知道你是我父亲叫来为我画肖像的。”
她站起来,拉开帷幕,露出布加拉提的画架和颜料盘,还有她那条蓝色礼裙。她看着画中的自己,作品还没有完成,只差一些修饰和最后的细化。
“你猜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吗?”
她原以为乔鲁诺会生气,但是乔鲁诺只是把她拉到镜子前:“坐下,看,看镜子,你在观察我,我又在看谁呢?”布加拉提从镜子里看到乔鲁诺正在看她,这种感觉很奇怪。这几天来,她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乔鲁诺,她怎么会没有发现乔鲁诺也在观察她呢?镜子里的布加拉提垂下了头,但乔鲁诺依然看着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么……你觉得画得怎么样?”布加拉提问,“这幅画会寄给你的未婚夫。”
“不要提未婚夫,”乔鲁诺露出一丝恼怒,她生气的时候耳朵会颤动,“它不太像我。”
“因为会有一些作画规则,我们不是随心所欲地画画,有一些准则在里面。”
“噢,上一个画家就是这样的。他是个烦人又自傲的人,他认为我不懂绘画——好吧,我确实不懂。他要求我穿上这条裙子,还让我戴上那串红宝石项链。实际上是我的女佣戴着那条项链。”布加拉提不太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对这些准则表现出不屑,“但那并不是我的样子。”
“因为画画并不是做到一模一样。”
“也许是吧。”
布加拉提问:“你在生气吗?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一名画家。”
“确实,我在生气。”但乔鲁诺没有皱起眉,布加拉提知道她的怒火已经消失了,“我生气的是你来这里,来画我,明天你就会完成你的画然后离开。”
“说到这个,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吗?他要出去几天,他允许我再多画一段时间,我想我可以再修改一下。”布加拉提回到画布前,她学到的是要在画面内表达一些想法,她可以不必做到完全将人物的形象转印到画面上,一定的加工是被允许的。她学会画一个女人,乔鲁诺体内住着所有的女人,像她学到的那样,有一些规则加诸她们身上。
“我喜欢我的头发,你可以把它画得漂亮一点。”乔鲁诺说。她每天会花很长的时间打理她的金发,将头发编成金色的辫子盘起来,额前的头发卷成三个卷,是个独特的发型,相比起来布加拉提的会简单很多。“不说这个了,既然你还有很多时间来画画,那么就不急着今天画完。晚上村子里有一个庆典,你要去吗?父亲会同意的。”
有一点可以知道的是,迪奥并不在意他的女儿的具体动向,乔鲁诺要做的是每日晚上都待在家里,尽可能少地见到外面的男人——她订了婚,对方是一位子爵,而她的父亲只是一位乡绅,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女儿仍然纯洁守道。乔鲁诺告诉她,她有过一位家庭教师,一位女教师。她十五岁后那位教师就不再来了,她的父亲认为她需要受到教育,但不要太多。之后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修道院,那里很好,有严格的规矩。布加拉提不明白乔鲁诺是如何接受这一切的,她比看上去的还要难以驯服。
“我还没去过庆典。”布加拉提说。
“因为你一直在画。”布加拉提找了一块布,把画好的画都擦掉,乔鲁诺没有阻止她。最先消失的是她的脸,比她实际的模样要丰满一些,然后是脖子,她很高兴脖子上没有那串红宝石项链,最后是蓝色的裙子,说实话,其实她喜欢这条裙子:“我可以给你当模特。”
乔鲁诺所说的庆典,与其说是庆典,不如说是一个篝火晚会。外围有一些小商贩,乔鲁诺对他们很感兴趣,蹲着在挑选商品。篝火一边围着一些女人,布加拉提站在她们旁边。这些女人唱起歌来,最后手拉着手开始跳舞。她一时间也有跳舞的冲动,但在那时,她抬头看见了乔鲁诺。
乔鲁诺站在另一边,已经买完了东西,正在看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布加拉提看到乔鲁诺,火光让她的脸流动起来。她们沉默地望着对方,篝火与女人的歌声在她们中间燃烧。
布加拉提朝她走去,乔鲁诺微笑起来,身上有火焰在燃烧。
乔鲁诺低下头,发现她的裙摆起了火。布加拉提忙脱掉外套,把她身上的火扑灭。乔鲁诺躺在草地上,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悄悄地吻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乔鲁诺的裙摆被烧坏了,幸运的是,迪奥下午就离开了,暂且没发现她这条毁坏了的裙子,“而且我没有受伤。”
“但很危险。”
“我会注意。”乔鲁诺坐在布加拉提的床上,脱掉了这条裙子。她翻出布加拉提的书,随意地翻看起来。迪奥一走,她的本性就开始暴露出来。
“我喜欢火。”乔鲁诺说,翻到某一页,念起来,“没有火,人们便无法烧熟食物,只能吃生的东西,喝冰冷的水。到了夜晚,人们冷得蜷缩在一起,根本睡不着。冬天到了,不少年老体弱的人因为没有火可以取暖,都在冰雪中冻死了。普罗米修斯不忍心看到人类受苦,决定冒险到天上盗火。”
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触怒宙斯。他被缩在高加索山上,不能动弹,日晒雨淋。宙斯又派鹫鹰啄食他的肝脏,白天,他的肝脏被这只鹫鹰吃光,晚上又会重新长出来,日复一日,没有穷尽。
她从书本里抬起头来,问:“你会画一些裸体模特吗?”
“偶尔,会有一些女性模特。”布加拉提正在给新的画刷上底色,“不过很少,我们没有那样的权利。”
“那你怎么画?”
“悄悄画。”布加拉提说,“这是被允许的。”
“画我。”布加拉提惊讶地抬起头,乔鲁诺重复道,“画我怎么样?”
她干脆地脱掉亵衣,站在壁炉前,腰侧被照得橙红。
乔鲁诺比布加拉提要小一些,她的肩更窄,金色的头发垂到胸前。她的胸是两团小小的软肉,比起油画里的女神还不够丰满。她的腰更细,双腿匀称。她身上有浅色的毛发,腋下、腿间,颜色很浅,在微弱的火光里几乎不可见。
布加拉提几乎没有犹豫就拿出纸,说:“躺到床上。”
乔鲁诺听话地侧躺下来,用手撑着头,身上没有盖被子:“这样吗?”
“嗯。”布加拉提开始用炭笔勾勒出乔鲁诺的身形。她画得很快,全神贯注。乔鲁诺躺在床上,她的手撑得发酸,但是当模特不可以随意动,她只好同布加拉提说话。大多数时间是她在讲,因为布加拉提太过投入,好几次都没有听到她的话。
最后,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布加拉提给她盖上被子。她坐在旁边,将乔鲁诺睡着的脸描绘下来。
一整个上午,布加拉提都在画画。乔鲁诺很配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到下午时,她终于厌倦了这条凳子,说:“我们去海边走走。”
乔鲁诺有一些恶习,在迪奥离开后,这些恶习全部暴露出来。她脱掉令人窒息的束胸:“没人会看见的。”布加拉提坐在海边,而乔鲁诺就这样在海滩上走,没有束胸束腰,不穿鞋子。
布加拉提看着她在海边走,海浪打湿了她的裙摆。布加拉提想到那个吻,也许乔鲁诺搞错了,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嘴唇。唯一可知的是,布加拉提希望这是真的。她还记得那个触感,是真实的,是滚烫的,像火。
乔鲁诺似乎听见了她的想法,回到她身边。
乔鲁诺眼里有绿色的火光,望向布加拉提,在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中低下头来吻她。另一个女人的嘴唇干燥些,像晒干了的玫瑰花瓣。乔鲁诺的手向下滑,探进裙子里。布加拉提的身子绷紧了,她的左手抓紧了乔鲁诺的肩,可她仍然闭着眼。乔鲁诺说:“没人会看见的。”
乔鲁诺的手指挑开她的亵衣,顺着她的大腿根往里滑。乔鲁诺的指尖拨开她腿间的毛发,找到阴阜下面那一点。布加拉提想要并拢双腿,但乔鲁诺用指腹按着那里,慢慢地顺时针打着转。
她的身体开始做出反应,她感到乔鲁诺揉着的地方变硬了,像一粒多汁的葡萄,在乔鲁诺手下不断地因快感而渗出蜜液来。
她头部靠在乔鲁诺的右手上,扬起脖子,胸部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地抖动着。乔鲁诺解开她的束胸,右手穿过它,滑进她的衣服。她的乳尖同样挺立着,摩擦着布料,将欲火激得更旺盛。
“乔鲁诺……”布加拉提湿润的双眼望向乔鲁诺燃烧的眼睛,仿佛要被她蒸发。
布加拉提身下湿了,乔鲁诺的手指顺着液体刺进她体内。乔鲁诺的触碰让布加拉提很不安,乔鲁诺的手指在她的阴道里按压着,探索着,乔鲁诺的手指像是那根茴香枝,所到之处留下一串火种。乔鲁诺吻了吻她:“告诉我,应该在哪里。”
布加拉提的身体努力放松下来,乔鲁诺在她体内戳刺,拇指恰好按在硬挺的那一粒上,她轻轻地喘息着,呻吟声被淹没在海浪声中。
她将双腿打开:“下面一点,”她感受着,“按一下。”乔鲁诺在她体内的那根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她湿润火热的内壁,拇指同时揉捏着。布加拉提的双手缠住乔鲁诺的脖子,她被点燃了。她在海滩上被一个女人取悦身体,她完全张开了腿,让乔鲁诺的手能更好地进入她。她循着乔鲁诺的动作不安分地扭动着,编织得体的黑发被蹭乱了。海风吹过,黑发蒙住她的眼睛。
“乔鲁诺……”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软又尖细,然后倏地,海浪声停了一瞬,她的身体猛烈地抽搐起来。她圈着乔鲁诺的手松开了,转而靠在乔鲁诺怀里。
乔鲁诺亲了亲她的额头,手指从她体内出来,为她整理好裙摆。
“我知道这些事,看见你的时候我就都知道了。”
她们在沙滩上又坐了一会儿,乔鲁诺说:“昨天我梦见你了。”
“你梦见我什么?”
“梦见我坐在窗户里,你摘下一颗金苹果给我。”
布加拉提颇为讶异:“我做过一样的梦,是在一扇修道院的窗户里,外面是金色的果园。”
“是,树上结着的是金色的苹果。没有两个人会梦到同一件事,也许这个梦就是这个意思。”乔鲁诺笑起来,“来吧,给我画像。”
布加拉提终于明白了一点,乔鲁诺讨厌这幅画,也喜欢这幅画,出于一种矛盾的心态。她还在勾画轮廓,乔鲁诺说:“上一位画家喜欢画脖子——我想是一位戴着首饰的、贵妇人的脖子。如果是你,你会画什么?”
“我?”布加拉提正在调色,在乔鲁诺的脸上涂下一笔,这一次她选用了一个偏红的色调,“我会画手。”
乔鲁诺的手端正地叠在腿上,手指柔嫩细长,将来会戴上戒指、手链,这些不必要的装饰会拖累这双手。她会成为子爵夫人,这双手不会因为家务而老化。这双手本该是她父亲的手、她丈夫的手。这双手会为她未曾谋面的丈夫脱掉衣服,抚摸那个男人,接着会变成一双母亲的手。布加拉提的画笔停下了,在此刻,她想到的是将她点燃的这双手,在她体内的这双手。
“我也喜欢手。”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跳,太不雅。布加拉提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恶习。她拉过布加拉提的手。女画家的手上面长着茧,她长年累月地握着画笔,那些地方开始变厚变硬,她的手与乔鲁诺的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一双画家的手。”她吻了吻布加拉提的指尖。
布加拉提总是想到乔鲁诺的手。
她翻身,平躺着,手探到自己的腿间。燃烧的山火总是需要一场几天几夜的大雨才可能熄灭。她分开腿,想象着自己的手是乔鲁诺的手。她躬起身,手指戳刺进自己体内,但感觉很淡,像是品尝过葡萄酒后再喝下白水那样索然无味。她气喘吁吁,一条腿挂在沙发靠背上,没有到达高潮。
她在夜间梦见乔鲁诺,赤身裸体地躺在她旁边。她们分享亲吻和密语,然后做爱。乔鲁诺的手很灵活,总是一次次把她送上巅峰。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布加拉提都尝试自渎。她开始找到一些诀窍,依然想象着那是乔鲁诺的手。她会仰起头,有时候会轻轻念出乔鲁诺的名字。
据说女人们拥有过强的性欲,才会吸引魔鬼。魔鬼引诱女人,与她交媾,她便成为魔鬼的仆人。人们称她为“女巫”。
布加拉提仔细地描绘了乔鲁诺的手,加上红色,比上一幅看起来要红润很多。她的画即将完成。
乔鲁诺说:“那个女人今天会被审判。”她从不称之为女巫,“你要去看看吗?”
她们收拾干净。审判女巫是一项节目,一项为了她们而公开的节目。
肮脏的女人被绑起来,人们宣读她的罪过,声称她给那个外乡男人服下迷幻的草药勾引他。魔鬼已经完全毒害了她,她在修道院时拒绝神父为她驱魔,已经无药可救。她那双枯萎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她在寻找她的魔鬼!”布加拉提猜她在找她的爱人。最后,她放弃了。人们问她:“你承认你的罪吗?”
布加拉提没听到她的回答。布加拉提撇过了头,但乔鲁诺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视线不曾挪动半分。
最后,火烧起来了,从女人的裙角开始。
她们离开了现场。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布加拉提对这幅肖像画做了最后的修饰。她犹豫着,不想放下笔。
“如果我停下,就意味着我要离开。”她在画上再添上一笔。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布加拉提放下笔:“现在就是。”
乔鲁诺看着这幅画。她喜欢手,这双手被精心描绘过。然后是她的眼睛,用了许多种颜色。她有一个很浅的微笑,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和。
“你希望我逃跑吗?”
布加拉提的心被灼烧了,她的大脑缺氧,让她难以思考。她知道她们没有什么选择,布加拉提习惯妥协,她的画甚至都是借她父亲的名字发表的。
乔鲁诺用一种期待又畏惧的眼神望向她,布加拉提反问:“如果我说‘是’呢?”
可是乔鲁诺没有回答她。
乔鲁诺很出格,有一种令人生厌的大胆,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钉上十字架施以火刑。这几天来,布加拉提终于弄懂了为何她看到迪奥的肖像会感到不适——这幅肖像从高处蔑视她们,而乔鲁诺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这幅画。
“我父亲两天后回来。”
“那么我两天后就会离开。”
乔鲁诺走开了。
布加拉提把画放到一边,她喜欢这幅画。
晚上时她想着乔鲁诺,性欲不是从器官而是从心脏开始,从心脏流出来,像血那样。她的手指在自己体内搅动:“……乔鲁诺。”她抬起腰,叉开双腿,像个被魔鬼引诱的女巫一样。没有雨水的火焰难以熄灭,细小的情欲的火焰慢慢地在她身体的荒原燃烧起来。布加拉提汗涔涔地躺到床上,她的眼底映出壁炉里的火。这一次,她终于高潮了。
她疲惫而满足地睡过去。夜半,她被人叫醒。乔鲁诺跪在她的床上,穿戴整齐。
“我决定要跟你走。”
布加拉提坐起来:“去哪儿?”
“随便哪里。”
乔鲁诺带着一个小箱子,皮箱放在她的床边上。
“你需要一个助手,我可以当你的助手,或者你教我画画。”
“你的父亲会发现。”
“他当然会发现,等他找到我的那一天再说。快起来,天快亮了,穿好衣服,坐最早的一班车走。不要担心,我在庆典上买了点能让人睡着的药,没有人会看见的。”
布加拉提几乎是立刻起床收拾好她的行李。
在出门前,乔鲁诺说:“等一下。”
她找来一块抹布,又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肖像画上的迪奥·布兰度的脸抹掉。
窗外太阳开始升起,天开始亮了,冷淡的日火透过窗户,坠进这栋石制的房子。乔鲁诺跳下椅子,踩进清晨的焰火里。她拉过布加拉提的手,说——
“来,我们走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