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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sun/晒后假日
仙道在工位上坐下时指针恰好指向整点,隔壁的同事见他冲进来对他竖了个拇指后,继续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看小说,他已经看了三分之二。他的笔记本摊开放在桌面上,潦草地写了点什么,大概是下一篇文章的提纲,今年最不缺的就是新闻。
仙道把咖啡放在办公桌上的空处,上班路上他临时起意想买杯咖啡,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做手冲时热情地向他介绍自家焙的咖啡豆,花去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他喝了口咖啡,开始整理自己的桌面,上面堆满了各种文稿还有新发行的报纸,乱得有如洪水过境。拿起报纸时他瞄了眼,一半的新闻在印刷前他就已经见过。即将到来的千禧年带来了混乱,头版头条是那些国际国内新闻:蓝牙技术问世,日本失业率到达史上最高,都灵取得冬奥会举办权,诸如此类,他只对最后一条感兴趣;报纸上的另一半是大大小小的恶性事件,数量是往年的几倍,好像终结前的狂欢,人人都要参与到破坏中来。仙道对这些兴趣缺缺,幸好也不在他的工作范畴内。时间久了,报纸上的大标题与爆点新闻都变得索然无味,开始工作后他就不怎么爱看报纸了。同事翻了两页书,起身去开风扇,仙道叠在桌上的文稿又被吹散。
“真是不好意思,我帮你收拾吧。”同事帮他捡散在地上的文稿和报纸,“说起来,那个什么全国大赛是不是要开始了?”
“是啊,马上就要到县四强车轮赛了。”仙道说,“终于可以不用来办公室了——哦我是说篮球的。”
高中毕业后仙道有段时间没有再关注高中篮球赛事,直到开始工作。海南大没有取得连续二十年IH县冠军的纪录,他念大一时,湘北拿了一次县冠军,不过也只有那一次,陵南后来进过全国大赛,还有一些别的学校打进过县四强,等等。不再参与篮球赛事后,所有这些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报纸上简短的文字记录。
“你高中时是篮球部的吧?”
“嗯。”仙道把桌面整理好,终于能够摆下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他已经标出了四强赛的时间,做了些关于学校球队与参赛选手的笔记。曾经的社团活动为他的工作带来许多便利。“你是什么社团的?”仙道问,“棒球社?足球社?”
“我?”同事耸肩,“当然是文艺部的,那种不起眼的废弃生俱乐部。噢,总编找你。”他打开仙道的报纸,假装看起了报。
话音刚落,总编办公室的门就被重重打开。“仙道,仙道,过来一下!”
总编拥有独立的办公室,里面充斥着成堆的书和报纸。绳子捆着的纸山一摞摞贴墙摆放,占据办公室的大部分空间。仙道避开这些障碍物走到椅子前坐下,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今天他并没有迟到。其实报社并不要求每日都准时到达办公室,但是很不幸,他们的总编是个勤奋且在某些规章制度上十分陈旧的人,他常常到得比仙道甚至比一半的人都早。
“今天不是说这个,”总编摆手堵住仙道的嘴,“流川枫要回国,你去采访他一下。”
“啊?”
“你们不是以前关系挺好的吗?”总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镜上立刻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
“什么?哪有?我们没这么熟吧。”
“他自己说的。”总编摘下眼镜,没看清仙道如坐针毡的模样,“以前哪期访谈里他提到过,高中时和对手校的某某打球什么的,还提到过陵南,我记得你是陵南毕业的,和他打过比赛。”他指指角落里的一捆书,“你自己翻翻,我记得是哪本篮球杂志上的。”
“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仙道问,况且总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这是您编的吧,我是和他打过比赛不错,不过也只是打过几场比赛罢了。而且流川怎么会说这种话。”
“坐下,没让你走。”总编把杯子一放,“你看你们这不是挺熟。他马上就回国,等着采访的记者一定不少,既然你们认识事情就方便了很多,能赶在其他杂志社报社之前。要是能有什么独家新闻,这期销量一定不错。”
总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模样颇像当年试图游说他去陵南的田冈教练。社里报纸的销量不温不火,偶尔有几个小高峰。这些年来倒闭的大公司比比皆是,那些伫立在东京的、曾经辉煌无比的会社一夜之间变了招牌。他所在的报社只是个县内的小报社,大家或多或少都意识到报社虽没到倒闭的地步,但也有些难以为继。过了今年,明年会如何?
“我没有流川的联系方式。”仙道说,“他的工作邮箱应该也不是他自己在管理,既然他要回国,现在的采访邀约早已经塞满了他的邮箱了。”NBA现役的日本球员,自然有经纪人为他照理一切。而流川大概率根本不会亲自看邮件,他对篮球以外的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一向如此。
“这与我无关,”中年人往皮椅上一靠,“你有他手机号吗?”
仙道忍不住指出:“我念高中时手机还没有普及,顺带一提,现在也没有。”
“总而言之,在县四强赛结束前把稿子交上来。要快,球星也是很忙的。现在你可以走了,记得把门关上。”
带上办公室门,仙道无奈地叹了口气。总编是个好说话的中年男人,这一点和田冈教练也很相似。然而还在篮球部时他可以逃几次训练,或者迟到一会儿,田冈只能呵他几句,实则对他无可奈何,工作却不一样。他在笔记本上添上一条:采访流川枫。
流川去美国后,他们就再也没了联系。后来他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几次流川枫,他几乎没有变化,面对采访惜字如金,采访稿应该是别人为他写好的,他只需要照本宣科,只是球风较之从前不同了。这是自然,在美国有太多优秀的球员,哪怕是日本第一,在美国也算不了什么,现实如此,即使是流川枫也不得不接受。
仙道翻到了前几天的报纸,流川枫要回国的消息登了报,体育版块写着总冠军赛结束,现役NBA球员流川枫即将回国参加国家队训练,将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作为日本队代表出战,云云。接着还写到了一些别的事,仙道草草浏览一遍,上面提到了几个眼熟的名字。流川不是唯一签约NBA的日本球员,但目前回国的只有他,原因自是没提。为了准备接下来的IH的报道,仙道有几天没关注这个版块,因此错过了这则消息。
他构思着采访的提纲,给相田彦一打电话,问是否有湘北那些人的联系方式。
“嗯……有,你要谁的联系方式?”彦一问。
仙道犯了难。沉思半分钟,他说:“赤木的吧。”
赤木应该是个口风紧的人。这几年仙道与他也有过些交集,他做了教练,仙道曾观看过他学校的比赛。赤木听闻仙道的来意,说:“我们现在和流川也没有联系了,抱歉。我给你宫城的联系方式吧,他或许有流川的私人号码。”
仙道按赤木给的号码打给了宫城,对方没接。他发了短信,半夜宫城回了消息,发来了流川的手机号。仙道从善如流地回复客套话:“谢啦,哪天你要是回国我请你吃顿饭吧。”
刚发出去,仙道就收到了宫城的新短信:“你没有流川的联系方式吗?”
仙道问:“我为什么会有?”
宫城没再回复。第二天仙道醒了,看到宫城的短信:“不好意思,我搞错了。”再没了下文。他放下手机,又在床上躺了片刻,宫城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在他眼前徘徊不去,他却找不到源头。
仙道举着手机编辑短信。“Hi。”太熟了,不妥,删除。“你好。”也不妥,删除。流川与他的交流不会比与其他人的更多,而在从前,流川说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和我练习”,仅此而已,好像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流川去学习、追逐,最终被流川打败。
最后仙道说:“流川,我是仙道。”
美国现在应当是傍晚。仙道扔下手机起身去洗漱,接着要去晨跑,将短信与流川抛诸脑后。不再打篮球后他仍保留了从前的习惯,即使不需要早起,每天早上五点钟他也会准时醒来,睡过头的次数都大大减少,过去的一部分以仪式性的存在延续了下来。
出门前仙道看了眼手机,流川已经发来回复。他说:“什么事?”
仙道发来短信那天恰是流川回国前夕,赛事结束不久,他做了例行检查,接受了几次采访,正在准备回国事宜。其实他回国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久违地休个假,也没有太多行李。之后宫城告诉他仙道在打听他的手机号,“奇怪,还是赤木老大转达的,他有什么事?”宫城嘟哝两句,没等他回答,挂了电话。
工作邮箱里堆积起了各种采访和代言邀约,经纪人一项一项念给他听,他回绝了大部分,只留下几项难以推辞的大会社的采访。经纪人雷厉风行地为他安排好了行程,零星的广告代言分散安排在几个月内,等到经纪人也来了日本再开始,在此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休息。临到出发前,他才告诉经纪人,他接受了神奈川一家小报社的采访,对方通过私人邮箱联系到他。
“认识的人?”经纪人问,但对打探流川的个人隐私并无兴趣,“采访提纲呢?”
“没有。”
“把报社还有联系你的记者的名字告诉我,好吗?我需要确认一下。”经纪人皱眉,“答稿需要提前帮你写好草稿吗?”
流川点头:“之前的我已经都记住了。”
“在交稿前先发给我看看,记住了吗?”经纪人放缓语气,“下不为例,流川。”
“嗯。”流川说。
仙道和他约在一家小咖啡店见面,说是离湘北很近。流川不记得家附近有这么一家店,他多年没回过家,比起回家更像是一个来参观的游客。他找到这家不起眼的咖啡店时,仙道已经坐在里面,桌面上放着笔记本和相机。他正在写笔记,没注意到窗外路过的流川枫。
流川推门而入,风铃被吹得叮当响。店内很安静,没有其他客人,店主放着宇多田光的歌曲。久违地被日语环抱,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仙道说:“好久不见,流川。”
“嗯。”意识到自己的回复过于冷淡,他又补上一句,“好久不见。”
仙道对他的反应不置可否,只是翻着手工菜单:“喝点什么吗?茶?在美国应该是喝咖啡吧?”
“水就行。”流川说,接着想到他还未适应日本的时间,尽管现在并不困,但还是说,“还是咖啡吧。”
仙道没急着发问。店主端上了一杯咖啡,仙道笑了笑,问:“你不怕是诈骗短信?”
流川说:“宫城给了我你的号码。”
“好吧。”仙道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左面列了几条他预备问的问题,有些流川已经很熟悉,只是例行的提问,有些是随手写下,他不确定流川是否会回答。右面是大片空白。
“说实话,没想到你会答应。今年的比赛怎么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发问,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我没有看完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
仙道的钢笔尖在纸面不断地滑行,换到下一行,流川见仙道写到了他的名字,在那里稍稍停顿,继续往下,似乎要把这份沉默也记录下来。他写完了这一段,流川仍未回复,仿佛在等他写完。仙道放下钢笔,回以一个带着歉意却又冷淡的微笑。在他开口前,流川说:“还不错。”球员的所有比赛信息都是公开的,仙道应该已经提前查好了关于流川的所有资料,他的每场比赛得分、命中率、助攻、篮板球,等等,“遇到了维帕斯,不过是我们赢了。维帕斯是泽北荣治的那个球队。”流川特意加重了泽北二字,仙道忍不住笑了:“现在不会记错名字了,我还因为这个挨过骂啊。”
“我没有骂你。”流川说。
“好吧。”仙道清了清嗓子,“这些之后再聊,怎么样?现在先解决一下工作。”
“好。”
“虽然很无聊,不过,第一个问题是……”仙道按照列好的提纲开始不疾不徐地提问,在笔记本的空白处记下流川公式化的回答。
流川喝了口咖啡。咖啡馆的音乐换成了工藤静香的歌,橱窗外有穿着湘北高中制服的学生经过,他瞥了一眼手表,原来已是放学时间,八年前他念高一,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篮球部的更衣室准备训练,很快就要到县四强赛,他们的最后一个对手便是陵南高校,那场比赛安西教练不在场,他们打得很艰难,在慌乱的暂停时间结束前,赤木说,“可怕的敌人只有仙道一个人”。
“你为什么没有再打篮球?”
仙道没有停笔,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呼了口气,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突兀地横亘在工作谈话中的私人问题。很多年前,在比赛中,当仙道占据足够的上风、赢得满场的欢呼时他便是如此,用一句“才短短三个月,你已经没有了初中生身上的稚气”来激怒流川。时间增长,现在流川枫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他直直地盯着仙道,逼迫他开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刺穿对方。
“你觉得湘北会获胜的原因是什么?你们的天赋与个人技术?你、樱木、赤木、宫城、三井,都是非常优秀的球员,不仅仅是在县内,是全国级的。在那一年湘北的篮球部拥有了你们五个人,你们进入了全国大赛,甚至打败了山王,是因为你们每一位都是顶尖的球员吗?”仙道一下子说了太多,他停下来喝了口冷掉的茶,“还是不服输的信念?哪怕安西教练不在场,哪怕比分咬得很紧,哪怕筋疲力尽,不到裁判吹哨就绝对不会放弃。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采访稿里的吗?”
“哈哈……”见流川的愠怒变成了困惑,仙道挺直的身子放松下来,“也可以是,当然了我不会把问题写得这么长。不过这是我的私人问题。顺带一提,你一点也没有变,你在生气。流川。”
“身体天赋与技术同样重要,对胜利的执着也是,无论什么样的比赛,想到放弃的瞬间就是彻底失败的开始。”流川忽略了仙道的揶揄,答稿上的文字从他舌尖倾泻而出,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太多遍,“你明明也知道。”
“是吗……”仙道没有他的这句回答记下来,“其实还有一项。”
“是什么?”
“运气。”
流川愣了愣,指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之后再说吧。”仙道合上了笔记本,“你什么时候去东京参加训练?”
“还有很久,等经纪人也来了日本之后。现在是假期。”
“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好好休息,稿子写好后我会发给你。有机会再联系。”仙道终止话题,熟练地说着既定台词。他收拾好物品,去前台结完账,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流川。这让流川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踏切前,电车即将入站的铃声在耳边回响,升降杆落下挡住他的去路。或许是因为现在时间接近美国的凌晨,不久就要起床,因此他逐渐清醒过来,对神奈川的记忆也随之复苏。仙道对他微笑,说:“谢谢你,流川。”
流川看着仙道走到了马路对面,身影融入走向电车站的人流里。他在咖啡店门口站了会儿,夏天的傍晚到得很迟,到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天仍然明亮。他向湘北走去,与结束了部活、陆续回家的学生们擦肩而过,不少人在偷偷看他,流川已经很习惯这种目光。
他回国后确定的行程只有两项:接受仙道的采访,拜访安西老师,一项已然结束。他走到湘北的体育馆前,里面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他站在门口朝里望,安西老师并不在体育馆。将近七点,部活时间结束,学生们却还在努力练习,与当年首次打入县四强赛的他们如出一辙。当时有几个同年级的替补队员难以忍受漫长又难捱的训练,结束后便回了家,他们几个首发则不约而同留了下来,一直到夏日的夜晚慢吞吞地来临,体育馆外的天黑得看不清路才结束。
流川忽然意识到他的假期很长,回到神奈川后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缓慢,像是锈掉的机器,即使上了油也只能嘎吱嘎吱地艰难前行,白天来得太早,夜晚又迟迟不至。离去东京参加训练还有许久,他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1992年,仙道彰念高三,经济泡沫已经开始破裂。他本来不关心这些事情,与大多数同龄男生一样,他报纸只看体育版,借阅各种故事与时尚杂志,用零花钱买Diesel的衣服或者耐克球鞋。至于股票、地价,这些东西离他们太远,甚至不如明日的天气预报那般吸引他们——毕竟这关系到他们是否能驾船出航、冲浪或者钓鱼。与瞬息万变的东京不同,镰仓缓慢而宁静,似乎向来如此,不受任何影响。国中三年级时田冈教练找到他,游说他去神奈川念书。他从藤泽坐江之电去陵南,电车驶出浓密的山间树林,灰蓝的海延展开来,几条帆船慢悠悠地飘在靠近海岸的地方。他当时很快便同意了来陵南念书。
高三的第一个学期,班上有同学不再来上学,老师没有挑明原因。放课后他依旧去篮球部训练,他是队长,但并不严格,队员们见到他走进更衣室时只中断了一秒便继续交谈,他听到他们议论着班上缺席的同学们:他们破产了,钱被股市套空,爸爸离家出走——失踪了。仙道看报纸,上面写房价暴跌,日经跌破历史记录,全国经济一片萧条,他还不太清楚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年的夏天,他们依旧没能进入全国大赛。他的夏日过早地结束了。
比赛结束后就是队长交接,田冈教练找他私下谈话,即使是县内的五佳选手,没能进入全国大赛就意味着体校保送的道路彻底断绝。
“没关系。”田冈看起来比他更懊悔,仙道看着他的发顶想到,竟然是他在宽慰教练,“陵南的偏差值也很高,即使不走特招,也能有别的出路。抱歉,田冈教练,没能打进全国大赛。”
田冈说了些什么,仙道心不在焉,没有听到。最后田冈问:“仙道,这几年打球开心吗?”
“什么?”他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假思索地答道,“开心啊,虽然训练太过严格,而且我们还是没能进入全国大赛,但我们遇到过很强的对手。”
“那就好。”田冈为他规划起之后的路线来,说可以想办法为他争取一些资源云云。
田冈真是个笨拙又纯粹的人,仙道想,他年过四十,却依旧同他们这批高中生一样热爱篮球。后来仙道意识到,也许田冈认为他来到陵南是一个错误,东京才是竞争最激烈的地方,假使他当初留在东京,凭他的资质,他能去一所篮球强豪校,有更高的概率进入全国大赛,现在或许早已被体大招走。然而假设并不存在,这就是现实,仙道早早地领悟到了这一点,运气是不均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他们欠缺的并非努力,而是一点点运气。
这年出线的依旧是海南大与湘北。升入二年级,流川与樱木已经成为了全国顶尖的选手,他们势如破竹地冲进全国大赛,尽管湘北尚未能夺冠,但新一期的篮球周刊仍为二人刊登了一篇专访。仙道坐在床上看这篇洋溢着褒奖的文章,听到公寓的门铃被按响。他起身开门,流川枫站在门外。
“是你。”仙道说,“进来坐坐?”
流川犹豫了几秒,点点头。仙道家乱糟糟的,衣服胡乱地堆在房间内,显然缺乏家长的管束。
“不好意思啊,没有客厅沙发,麻烦你坐在书桌前吧。”
书桌上摊着最新一期的篮球周刊杂志,上面赫然是他和樱木的名字,流川不高兴地撇撇嘴,把这一页翻过去。“为什么在看这个?”
“随便翻翻咯,这一期还有写你和樱木的文章,”他把水杯放在流川手边,“你不看看?”
“对那个白痴不感兴趣。”话虽如此,流川还是开始翻看杂志。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湘北的双星,至少大家都是这样称赞你们的。你不觉得你和樱木很像吗?”见流川抛来嫌恶的目光,仙道笑出声,“这么说你也是一样的白……”
“闭嘴。”
“好吧,”仙道在桌旁的床上坐下,“今天有什么事?该不会刚结束比赛就又要找我打球吧?”
流川摇头。这真是难得,流川对男生之间的许多话题并非完全不感兴趣,他会听别人谈论流行曲与香水,只是很少参与其中。比起开口与人聊天,他更喜欢简单直接就能上手的事情,比如打球。
“我要去美国了。”流川说。
“哦。”仙道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还在消化流川的这句话,他知晓流川想去美国,却没想到这么快,“现在就走?”
“嗯。”流川说,“安西老师说先成为日本第一再去美国也不迟,去年的我还不够格,现在是时候了。”他慢慢地解释着,罕见地一次性说了许多,“之前爸爸妈妈和安西老师商量过,我们已经选好了学校,我会转学去那里的高中念书,顺利的话,就能进入NCAA强豪校。”
仙道咀嚼着流川铺陈的未来计划,简洁明了,目标清晰。中间省略许多,他似乎并没有考虑过“不顺利的话”该如何,幸运的是目前看来流川一直都很顺利。
“英语呢?”
“已经上了一年课。”
“那么……”仙道问,“为什么告诉我?”
流川的反应与仙道的预想大相径庭,流川像是从梦里惊醒那样坐得笔挺,用他一贯的倔强神情看着仙道,好像能从对方脸上寻到答案似的。“不知道,”流川说,“就是想来告诉你一下。”
“哦。”仙道应了声,想着是否应该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好好努力”之类的流川并不想听到的废话。他还没明白流川为什么特意过来告诉他这一消息,看来流川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出于对球友的礼貌,不告而别是恶劣行为。这一神秘举动成为了一团雾,偶尔会在仙道体内凝聚成形,轻轻地渗进他的皮肤,唤醒他的回忆。不过这天他什么也没说。流川说完后就起身告辞,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最终也没开口。
过了几天他去鱼住家的居酒屋吃饭,鱼住已经开始接手父亲的工作,不忙时就由他下厨。也许他做厨师比他做中锋更厉害,仙道切着鱼想。这个时间点店里没有其他人,电视里放着令人忧心的新闻。不久前妈妈来了电话,语焉不详地说到“还好小彰来了神奈川”。之后父母来镰仓看他,还为他带来了一双昂贵的手工皮鞋。
“最近经济似乎不太好,但是来吃饭的人变多了,我也不懂这些,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吧。”鱼住一边听新闻一边备菜,“仙道,你还打球吗?虽然没进全国大赛,但还有国体和冬季杯,去年国体你们就打得很不错……”
仙道喝着柠檬水,回忆起上一个学期的进路指导,去念两年专门出来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他的文化成绩不好不差,考不上顶尖的学校,但如果能够去塾里补课,普通的私立大应该没什么问题。他说:“暂时不打了,我要去考大学。”
“去大学还继续打篮球吗?”
“不知道,先考上再说吧。”
写完草稿时仙道忽然想起了这些事,好像重新走进了雾里,清凉的水汽涂抹在他身上。有时候他不明白流川在想什么,或者说,他无法肯定自己的论断,明明流川是个过分好懂的人——流川的世界里占据第一位的永远是篮球,现在的他一定还没考虑过退役后的事。仙道很多年没想起过高中时的事情,他归因于流川再次出现并往事重提。事实上,进了大学后他确实又进入了篮球部,打了三年的球,接着准备毕业、找工作,篮球彻底成为了一项周末爱好。
他把文稿发到流川的邮箱,流川很快发短信过来,说他收到了,又问: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吗?
仙道看表,时间尚早,于是说:好。
流川就在湘南,仙道按他给的地址找到他时,他正站在一个路边篮球场内。这几年NBA热潮,街边多了不少篮球场。
“我就知道。”仙道说,“早知道就不来了。”
一颗球向他抛来,仙道接住,熟练地投了个篮。篮球在篮筐口转了几圈掉进了篮中,还不坏。
“打吗?”流川拿着球,沉下了腰。
“我可以拒绝吗?”
流川摇头。
仙道叹了口气:“球星陪练,看来还是我赚了。”
流川点头,说:“你是跑过来的,还需要热身吗?”
仙道摆出防守的架势,流川运球,寻找着仙道防守的破绽。他做了个假动作,仙道认了出来,这是流川的习惯。但流川又后退了一步,接着转身过掉了他,在仙道追上来时拉杆上篮,一气呵成,迅速地拿下了一球。
与高中甚至日本大学的场地不同,在美国流川要面对更大的赛场,比他个子高许多、敏捷度也完全不逊色于他的选手,现在的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过了两个多小时,仙道完败,只拿到了区区几个球,没有人记比分,不过他知道自己输得很难看。这是自然。他气喘吁吁地在地上躺了下来,流川说:“你变弱了。”
仙道指出:“不是我变弱了,是你变强了。你已经是NBA的球员了,而我呢,只是一家小报社的小记者。”
“不,你比以前弱了,比你高中的时候。”流川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就是吧。我又不会一直活在高中,活在高二的秋天。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打过球了,流川。”流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脑袋挡住了烈日。他的表情藏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仙道猜他应该还是那副倔表情,“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打球,赤木也没能。他做教练了,你去过他学校拜访过他吗?虽然看起来你们关系也没这么好。”他从地上爬起来,用T恤擦擦汗,“热死了,我家就在附近,你要去冲个澡吗?”
“好。”
流川后来又长高了些,仙道也是,两个人的身高差得不多,仙道拿了件衬衣挂在浴室门口。等他冲好澡出来时,流川正在打量他公寓。新公寓比他高中时住的大了一倍,杂物也多了一倍。听到仙道的脚步声,流川合上杂志,说:“你还没回答我上次的问题。”
“哪个?”
“为什么没打球了。”
“流川,这与你没有关系。”仙道把流川手上的杂志抽出来,理好书架上倒下的唱片和小说,把桌上散乱的印着流川采访的各种报纸与文稿复印件叠成一沓。流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试图上前按住他正在整理的纸堆。仙道忽然说:“别碰我,流川。”
流川缩回手,尴尬的沉默倾倒而下。有时候流川单纯又固执得令人讨厌,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过了一会儿,仙道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问出一个答案。以前国体的队员里,只有阿牧和樱木还在打球,哦,宫城应该也还在打吧,我不清楚。NBA选秀的年龄上限是22岁,泽北荣治20岁就拿到了球队签约,你是21岁,很少有日本人能做到这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打下去,国青队只在全国选少数一部分人参加。能成为球队首发的永远只有5个人,很多时候你也不是首发。”仙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这一长串话就好像在教育眼前这个大明星。可是他们都已经成年,早就不是当年高二的学长与刚进入高中三个月的学弟,他们之间一岁的年龄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有些心有不甘?仙道心想,还是因为流川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让他后悔当时没能点破一切?可是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几乎快将这一切都忘了。仙道陷入了一阵迷茫,只好说:“抱歉。”
然而流川没有生气,他问:“你不想继续打下去吗?”
“还行吧。”仙道说。
“你在说谎。”
流川笃定又淡然的语气让仙道觉得有些好笑,他说:“没有,是真的。”
流川问:“如果你当时也接到了国青队训练的通知呢?你会去吗?”
“会啊。”
“你也想继续打球,为什么不继续?”
“可是没有如果,流川。我没有接到。”仙道说,“顺带一提,其实我大学时还是打了几年球的,现在工作了就不太打了。而且就算不打球,也还有别的可以聊吗,不是吗?”
流川将信将疑,似乎还想继续发问。为了转移话题,仙道问:“安西教练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比以前瘦了点,偶尔还会去湘北指导。”
“湘北现在是很强的学校了。”仙道说,“放假时樱木会回湘北和学生们打球,你知道吗?”
“知道。”现在提到樱木,流川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不高兴了,“他也在国家队名单上。”
“你假期要做些什么?”仙道问,“县四强赛快开始了,要去看看吗?赤木的学校也会参加。”
“好。”
“我会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嗯,谢谢。”
流川临走时仍是那副迷惑又若有所思的模样。仙道倒在床上,思考流川的反常,他当然不是十五岁的小孩子了,但二十三岁也称不上年长,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罢了。看来太过简单的生物有时候也不好理解。走之前,流川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那你现在还钓鱼吗?”
“啊?钓啊。”仙道指指角落的鱼竿和箱子,“我还有条船。”
高二那年暑假的尾声,全国大赛结束不久,田冈打电话到仙道东京老家,叫他回神奈川参加国体的集训。
“你这个队长当得也不够格,训练总是最后一个来的,就算没迟到,你好歹也是队长,就不能早点到?!”田冈的批评雷声大雨点小,仙道把话筒拿远点,等田冈吼完了继续听,“越野会当代理队长,你就先去参加国体的训练吧,福田也会参加。”
与全国大赛不同,秋季的国体按都道府县选拔,几个教练从全县内抽取一部分优秀的选手组成一个队,仙道到了体育馆一看,都是认识的那批人,只不过大家从对手变成了队友。
湘北来了宫城和三井,仙道问宫城:“樱木和赤木怎么不在?”
“他受了伤,现在在复健,赤木老大要考大学,暂时不打球了。”宫城说,“流川从国外回来就会来参加训练。”
“哦,我知道。”仙道说,“我没想问流川。”
轮到宫城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说的。”
“哈?这小子,怎么还特意跑来跟你说。”
这话说得很怪,仙道琢磨了一下,说:“不是,他跑来把我骂了一顿。”
全国大赛刚结束时流川就找到陵南,在门口等到了仙道,劈头盖脸道:“你这个白痴。”
仙道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人不叫北泽,叫泽北,泽北荣治。”
“哪个人?”仙道茫然地看着流川,缓缓地回忆起两周前的事,“哦,泽北荣治,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你遇到他了?”
“嗯,他去了山王工高。”
仙道不意外,大家都希望进入山王工高那样的强豪校。他问:“比赛怎么样?你们赢了吗?”
流川缄默片刻点点头。
“真厉害,这样一来你就比我强了呀。比赛似乎很精彩,早知道还是应该去现场的。”
仙道笑眯眯的,似乎不为自己落败而不甘。流川想想,又说:“我接到了国青队训练的通知。”
“恭喜啊。”
然后流川就走了,走过了踏切,他才想起忘记了正事。仙道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加油啊”,挠挠后脑勺,想着之后找田冈教练看看比赛录像,便赶去体育馆参加训练。
宫城说他们赢了山王不错,但下一轮就败给了爱和学院,樱木受了伤,下一场比赛没有上场,大家又都打得精疲力尽,结果自然是惨败。听到山王,本不怎么熟悉的众人都聚过来讨论起这场比赛来,连全国第二海南大的比赛都被抛诸脑后。仙道没去看这场比赛,录像带毕竟不如现场,他在讨论中落了伍,不知不觉就站在了人群外围。
不久后流川也加入了集训的队伍,最初他的入队没带来太大变化。大家照常训练,互相熟悉风格以磨合。流川不爱讲话,面对清田的挑衅他也无动于衷,清田自讨没趣,数次之后就不爱找流川的茬了。后来大家意识到了流川的恐怖,他的作息可以简单粗暴地分割为睡觉和练习两块,结束了训练之后,他常会找人一对一练习,目标随机,参加集训的众人多多少少都被找过,勤奋得连海南大的人都自愧弗如。
暑期末短暂的集训结束后,球队训练被分散在了周末。有天训练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换洗准备离开。藤真和花形站在一起讨论,仙道正与牧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见到流川出现,二人的讨论变得认真起来。
流川路过其他人,走到他们面前,说:“仙道,和我一对一。”
牧对仙道投去同情的目光,仙道问牧:“你等下去做什么?不如留下来一起练习。”
“我要去上塾。”牧语毕,休息室里的大家齐齐向他们看来。仙道心想,真有你的,这下逃不掉了。
“我也要去。”高砂适时说,“阿牧,一起走吗?”
“加油啊仙道。”两个三年级不约而同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接着一起离开了更衣室,留下仙道一人面对流川执着的目光。
平心而论,与流川练习并不让人讨厌。流川是个可怕的新人,学习能力很强,他学习别人的技巧,并很快地应用于下一次比赛中。有一次仙道与神、花形等几个二、三年级交流时都这样评价他。从国青队回来后,流川又成长了许多,在下午的练习中,他出乎意料地将球传给了牧,牧没切入内线,从身后将球给了外线的三井,三井投了个漂亮的三分球。
流川以一个完美的后仰跳投结束了加训,一对一的进攻手段有限,二人不分伯仲。流川说:“我没赢。”
“也没输。”仙道拍拍球,投了个篮,没进。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见流川捡起球,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夏季走向尾声,夜幕来得一日比一日早,体育馆外天开始黑了。其他人早就离开了体育馆,场馆内只剩二人沉默地进行清扫工作。流川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篮球,他在这些事上从不抱怨,不像其他人偶尔想要逃避善后工作。仙道拖着地,瞥见坐在角落里的流川。诚然运动员都有强烈的好胜心,赛场上的流川锐利得可怕,有时连牧都不得不承认流川对篮球的投入。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高一学弟,温和且无害,仙道觉得有趣。
流川注意到了仙道的观察,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仙道问:“要一起去吃饭吗?”
流川点点头。
他们在体育馆附近的家庭餐厅就食,二人风卷残云地消耗着大量食物。尽管训练中途补充了糖分,但到现在,他们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吃完了大份量的套餐,仙道倒了杯麦茶,说:“你也太努力了,让海南大的人都退避三舍。”
“我要成为日本第一。”
这倒不意外。仙道问:“成为日本第一之后呢?”
“去美国。”
仙道见流川夹起鸡蛋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他的粉丝团见到他这副模样或许会大失所望。他又多点了一个鸡蛋,因为需要补充蛋白质,仙道见状干脆要了一份沙拉,没倒上酱料的蔬菜沙拉看着让人毫无食欲,但二人并不介意,分食这份难以下咽的健康食品。
毋需再问去了美国之后要做什么,流川的目标清晰而明确,简单得像两点连成一条直线。这份单纯反而让人有些羡慕,短暂地陷入热情或许很容易,就像突如其来的悸动一样,但要保持长久与持续的爱却很难,疲惫与厌倦是潜伏在身后的影子,悄悄吞噬热情。只是与樱木的张扬热烈不同,流川看起来如静水深流。无论如何,他们的热情是仙道不具备的。他同样热爱打篮球,却时常需要离开。仙道在心里比对起两位学弟来,流川夹了块鸡胸肉,余光瞥见仙道,问:“怎么不吃?”
仙道问:“你有别的爱好吗?”
“睡觉。”流川不假思索答道。
“这算不上爱好吧?”仙道指出,“比如花形爱看电影,阿牧喜欢冲浪啦,还有钓鱼啦。”
流川想想:“打篮球。”
“这不算,大家都喜欢打篮球。”
流川嚼着紫甘蓝想似乎确实如此,于是说:“我还没有其他特别的爱好。你喜欢钓鱼?”
“还算喜欢。”仙道说,“对了,樱木怎么样了?”
“很好。”流川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恶劣的句子,“头脑简单的白痴恢复速度也异于常人。”
“你讨厌他?”
“废话。”流川愣愣,又说,“……也没有。”
“真有意思。”仙道笑起来。流川的表情变得屈辱又疑惑,他咬着下嘴唇,恨恨地盯着仙道,试图辩驳。仙道保持着笑意,抢先开口:“我来结账吧。”
大约是为了报复,自那之后流川常常截住仙道要求一对一,其他人如释重负,只有清田相当不满,对着流川大叫:“怎么不叫我这个超级新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流川目不斜视地越过清田找到仙道,仙道认命道:“知道了知道了。”
“你还真是好心。”隔壁沉默的福田忽然说。
“哎?”仙道洗了脸,把衣服拧干,“因为有意思。”
“平时训练你总是最后一个到。”
“因为很无聊。”仙道笑笑,“别跟田冈教练讲,我可不想以后天天加训。”
“你真奇怪。”福田说。
这天结束后,流川与仙道一起往车站走。夏日结束了,天黑得太早,路灯一簇一簇亮着,他们走在路灯下,看影子追着他们来来回回。对面路过几个年龄相仿的学生,边走边热烈地讨论新上映的《终结者2》。仙道心想,流川恐怕都不知道《终结者》是什么。
“为什么无聊?”流川打破沉默。
“什么?”
“打球、训练,为什么无聊?”
“嗯……因为很枯燥。遇到强大的对手、投中三分球、赢得比赛等等当然很令人振奋,但是沙滩来回跑、步法练习却很无聊,每年都有这么多人加入篮球部,但不出一个月就因为这些训练退出了。不过你应该不赞成这些。”仙道说,“你知道《终结者》吗?”
流川点头,又问:“那是什么?”
“我就知道。”仙道说,“新上映的美国电影,要一起去看看吗?”
也许是“美国”一词触动了流川,他破天荒地点头:“好。”
《终结者2》十分火爆,刚开学这段时间班上不少同学都在讨论,仙道对前作印象不深,不过不妨碍他来电影院放松一会儿,总好过每天都被流川抓着打篮球——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去钓过鱼了。
电影进行到一半,T-800与T-1000在超市找到了约翰。荧幕上是激烈的战斗,仙道却在此时听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流川竟然在嘈杂的电影背景音中睡着了。等到电影结束,仙道哭笑不得地摇醒流川。流川说:“好无聊。”
他起身随着人流排队离开影厅,对身后的仙道说:“还不如在家睡觉,或者去打球。”
“真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有浪费。”流川说,“这电影不好看,你喜欢看?”
“一般般吧。”
“那为什么来?”
“随便看看,找点其他事做,难道又要一对一?我念高中以来就没自愿加过这么多训。”仙道说,“除了睡觉打球写作业,偶尔也要做些别的事。”
流川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仙道怀疑流川根本没听这些。他正看着街边的商店,橱窗内摆放着当季的新衣服、球鞋、各种光碟。仙道问:“等下做什么?”
“买CD。”他拐进一家唱片店。
仙道饶有兴致地跟着流川走进商店内,见他站在琳琅满目的唱片前,从中选出一张,放进CD机里,问仙道:“要听吗?”
“这什么啊?”仙道看着花里胡哨的封面还有上面的英文,耐心地听了两分钟,说:“有点吵。”
流川乜他一眼,把唱片取出来:“没品。”
仙道扑哧笑出声:“抱歉。”
第二天流川没找他,不知道是否在记恨仙道那句“有点吵”。周日没有国体的训练安排,陵南校内的训练到午后结束。进入九月,夏日的炎热渐渐褪去,初秋下午三点的镰仓清凉得像一杯海盐汽水,这是仙道最喜欢镰仓的地方,与东京的喧闹快节奏不同,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凝固的,清淡又闲适。仙道带上搁置许久的渔具去海边钓鱼,路上还有抱着冲浪板的附近居民。
他挑了个无人的地方,熟稔地换上鱼线,上饵,抛竿,撑着脑袋等待鱼上钩,思维随着海面涟漪发散开来。
距离出发去石川参加国体比赛还有近二十天,今年县内拥有许多优秀选手,高头与田冈教练为首发争论不休,最后决定请教安西教练。他们的训练也不急不缓,毕竟过犹不及。队伍里不少高三学生们已经在准备考大学,中途休息时,仙道听到他们在讨论大学的事情,阿牧已经确定了学校,花形即使不依靠篮球也能去顶尖大学,藤真和高砂忙着补课,三井在为未来焦虑……只有一年级的流川和清田与这些事隔绝,他们的世界里仍然只有篮球。仙道还没想过将来的事,距离念三年级尚有半年,即使夏季没能打入全国大赛,也还有冬季的WC,还有来年的IH,又或者,等到了明年此时,他自然会做出决定。他伸了个懒腰,串上新饵。
“……仙道?”
仙道转头,流川背着包停在岸堤上。他摘下耳机,暂停随声听里的音乐,向他走过来。
“路过?”仙道问,“湘北离这里有点远吧。”
“补课。”流川说。
“原来你是那种不及格的学生。”
流川问:“你不是吗?”
“至少我及格了。”仙道微笑。
“哦。”流川说着,在旁边坐下来,“钓鱼要做什么?”
“挑选地点,选饵、各种不同的线,”仙道指着包里几卷标着不同数字的鱼线,“接着就是等。其实也有很多技巧,不简单不过也不难。”
流川点点头,跟他一起等待鱼上钩。仙道心不在焉,被鱼咬掉了一饵,只好又新挂上一个。两人安静地看着海面,不多久,仙道发现流川抱着书包睡着了。
开始涨潮了,海浪淹过亮闪闪的沙滩,浪头拍打着他们脚下的水泥码头。不远处冲浪的人们回到岸上,拖着湿漉漉的冲浪板回家。夕阳一点一点下沉,没入海平面。今天晴朗无云,落日像被洗得褪色的衣服那样发白。仙道忽然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则故事,里面说,天空澄净的日子里,因为某些原理,日轮逐渐消失,最后那瞬间的落日余晖并非是常人所想的橙红色,而是一种天堂般的绿色。同所有童话故事一样,绿光不仅仅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据说看见过绿光的人不会在感情上遇到麻烦,不仅能够看清自己的心,还能看清别人的心。仙道一边钓鱼一边专心地等待落日沉入海面。天色暗去,海鸥消失在海天相接处,一瞬间仿佛所有人都离开了海滩,长长的海岸线变得寂寥,海的尽头只剩他与流川。流川睡得沉稳,像一只搁浅的蚌,碳酸钙壳一张一合,隐约露出柔软的肉。仙道没有叫醒他,独自望着海平面,日轮彻底消失,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仙道收好渔具,戳戳流川:“醒醒,天黑了。”
流川提着书包站起来,因为补眠到一半被叫醒而显得有些茫然。
“你也太能睡了,什么时候都在睡觉。”
“上了一天课,好累。”流川说,“鱼呢?”
“留了两条,送你了。”仙道找出一个袋子,把两尾鱼连着海水倒进去系紧了,“回去小心点,你不会骑车也能睡着吧?”
流川没回答,提着塑料袋疾驶而去。
十月中旬,大家去金泽参加比赛。赤木退役,樱木养伤没能上场,湘北这两位在全国大赛中大放异彩的选手没能参赛多少让人遗憾,但神奈川今年拥有许多优秀的运动员,他们取得了太好的成绩。回程路上,有人问起了庆功宴的事。
安西乐呵呵地说:“想办就办吧,有了这个成绩,大学也更近一步了。”
宫城听了用手肘戳戳三井,说:“安西老师在说你呢。”
“什么时候庆功宴?”清田急着问,“臭猴子参加不了,嘿嘿。”
“你急什么。”牧问。
“当然是不用上课了啊。”清田撇撇嘴,“阿牧被大学抢着要,肯定不懂。”
学生们期待庆功宴,教练们也很快策划起来,将宴会安排在下一个周末。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大家去吃饭聊天,学校里没能上场的学生们也跑来凑热闹。场地布置得像是真正的豪华宴会那样,老师们包了一个小宴会厅,枝形吊灯悬在大厅中央,甜品桌一字排开,银质甜品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玲琅满目的甜品高低错落地摆放在甜品盘上。甜品桌中间摆着一个不知是谁提议的篮球蛋糕,橙色的球状甜品在这些做工精致的甜品中间尤为突兀,每一个到了现场的人都跑来观摩这只篮球。流川跟着大家围观这只篮球,听到前面的人在问:“谁先拆了这只神圣的篮球?”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能动手。
美中不足的是宴会上的酒仅供教练,安西教练因为身体缘故不再喝酒,只剩高头和田冈互敬香槟。学生们尚未成年,只能眼红地看着唯二能喝酒的成年人。
“不如让阿牧高砂去买点气泡酒来。”三井揶揄道,“反正便利店店员也不查身份证。”
“不行。”牧摆手拒绝,没受挑衅。
众人讨论起怎么偷偷买点酒来,最后话题又转移到了比赛上。秋田县的队伍里大多是山王的球员,泽北荣治不在场。“他去美国了。”流川说。大家松了口气。
“要是泽北荣治在,与秋田的比赛还不知道会如何。”
“我会赢。”流川说。
流川是首发中唯一的一年级,连清田也不得不承认,全国大赛让流川成长了许多。“就算泽北荣治在,他们不还是输给了湘北。”清田说,接着又小声补了句,“流川也挺好的吗,这家伙也没看起来这么脸臭。”
这话让湘北的人很得意,三井说:“那是当然,我们湘北可是很强的。”
宫城说:“要是樱木在,樱木和流川……”
流川离开人群外围去倒果汁。
话题又从国体的胜利变成了冬季赛选拔,每所学校都认为自己能够出线,流川站着听了会儿争论,发现陵南那群人中没有仙道的身影。陵南众人似乎早已习惯了仙道的缺席,几个人自顾自讨论着。比赛中仙道与福田也拿下不少分,尽管陵南没能出线全国大赛,但这次比赛让二人受到了不少关注。
流川在宴会厅转了一圈,即使杯中的只是果汁,大家讲得高兴了,仿佛喝下的是香槟似的显得醉醺醺的,兴奋的神情在灯光下有些炫目。他路过露台,见仙道独自站在那里,高脚杯里装的是橙汁,冰块化了一半,冷气凝结而成的水珠顺着杯沿滑落。
听到他的脚步声,仙道回头瞧了眼,继续看着远处:“宴会怎么样?”
“挺好的,大家都很高兴。”
“是呀,我们拿下了冠军。”仙道说,“你也是全国瞩目的明星球员了。”
“嗯。”
流川也撑着栏杆看向远处。宴会设在傍晚,现在尚未到平日部活结束的时间,夕阳沉没,天空澄净的蓝色过渡成温柔的紫。站在露台上能看到镰仓的海,晦暗的光线下,远处的海像一块凝固的石灰岩,冷冷地横卧在远方。
仙道摇晃手中装着橙汁的高脚杯,啜了一口,转过身来看向宴会厅。也许是大家买到了酒,在酒精的催化下,宴会厅内的气氛愈加白热化。露台上,秋风阵阵吹来,让他们离宴会厅内的喧闹更远。
流川问:“你不喜欢吗?”
仙道没回答。流川有时又太敏锐,好像时时刻刻在寻找他的破绽,一旦发现便直接突破他。也许他是无意识的,轻轻地划破了仙道的皮肤,像一只小动物那样,他要去责怪路边野猫不小心划伤他了他的手吗?有一次他和流川一起走去车站,路边草丛里跳出来一只野猫,流川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去唤那只奶牛猫。小猫与流川对峙片刻,犹豫着走向了他,却在流川的手碰到它的瞬间猛然蹿至一旁。猫爪在流川手背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好在并未划破皮肤渗出血珠。那只猫边回头看着他们边慢慢向后退,最后跑进了两栋房屋之间的罅隙中。流川揉揉手上的伤口,说他要趁彻底天黑前回到家。
“是的。”仙道摩挲着杯壁,“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缄默片刻,流川说:“看不出来。”
仙道笑笑,没再说话。
他喝完了橙汁,杯中只剩下了冰块。大家不过是一群未经人事的高中生,却要装作成年人的样子,用高脚杯,饮酒精,衬衫别上袖扣,换上干净的皮鞋,谈论的是篮球、大学、学校课业、暗恋的人与被拒绝的悲惨经历。教练们不见了身影,未成年们正大声起哄,笑声传至阳台,他们能隐约听到几个名字,大约无人注意到有两个人失去踪影。仙道晃着手中的杯子,冰块撞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在沉默中看着天一点一点变暗,直到蓝色与紫色彻底消失,夜空中闪烁起点点星光。他杯中的冰不知何时融化成了水,杯壁重新变得干燥。流川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倚靠着阳台栏杆,侧过头望着别处。
“流川。”
“什么?”
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三井大喊着“什么?什么?别瞎说”,虚弱的辩驳很快被其他人声淹没。仙道看看杯中的水,抬头见流川正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仙道忽然觉得腹部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幻觉般的突兀感觉与到了嘴边的话语混杂在一起沉沉地下坠。他说:“没什么。”
他满不在乎地把水喝完,问:“要进去吗?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几天后,流川将经纪人的回复转达给仙道,经纪人审核后认为内容上没有太大问题,但需要在定稿、发表之前再核查一遍。他答应仙道去看县四强赛,他们约在车站见面,仙道将打印出来、装在文件夹里的文稿交给他。流川什么也没说,把文稿收起来。
仙道随口问:“你看了吗?”
“看了。”
“你的意见呢?”仙道问。
“写得很好。”流川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你写文章是这样的。”
与他见过的许多采访稿不同,仙道记录下了他们见面的过程、以及流川细微的神情变化,好像在写一篇关于二人重逢的散文杂记。文章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到流川在午后放松地走进咖啡馆,在听到当下流行的日语歌曲时稍显恍惚,而回答他问题时又严肃得像在参加一场考试。但是文章略去了流川中途突兀的发问,就像那场对话完全不存在那样,他们的交流过程融洽又疏离。看完后流川下意识松了口气,将稿件转发给了经纪人。
“大学时学的文学,留了点坏习惯。”他耸耸肩,“第一场就是湘北。”
高中级别的比赛水准不高不低,流川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盛气凌人地与仙道较量。在与陵南的练习赛之前,他几乎没有输过比赛,即使队友技巧生疏、控不好球,他一个人也能拿下很多分。仙道打得自信又闲散,深信自己掌控全场节奏,最初他与仙道的较劲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后来他遇到过太多耀眼的选手,一个又一个更强的目标,他不断地去打败他们,也如愿以偿拿到了签约,进入了更高的平台——也许是最好的地方。挑战与征服令人愉悦,只是少了些年轻气盛。他们站在看台最高处观看比赛,两支队伍都打得很辛苦,在一个擦板得分后湘北占据了微弱的上风。一年级时的每一场比赛都这样艰辛。想到这里,流川微笑了一下。
仙道问:“你觉得湘北怎么样?”
“还行,但比我们弱。”流川说,“中锋不如当年的赤木学长,不过控卫很不错,有点像牧绅一。”
“另一支呢?”
“没有特别突出的王牌选手,但打得很沉稳,比分咬得很紧,不一定会输。”
仙道在写笔记,流川靠着柱子观赛,不知不觉认真起来。比赛进入下半场后场上的形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安西教练一如既往地不动如山,像一尊肯德基老爷爷那样坐在一边。这场比赛打入了加时赛,最终湘北以两分的优势胜出。比赛结束后流川也跟着放松下来,发现仙道笔记本上涂涂画画满了。
他们打算离开时有人认出了流川枫,这个名字立刻点燃了众人,仙道被挤到了人群外,只能大声喊:“记得给我审稿结果。”流川花费了些时间从骚乱中脱身,此时仙道早了无踪迹。
回去后流川又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文章,把文稿交给经纪人。经纪人刚到日本,收拾完行李就阅读文章。
“无意打探,不过他是你的朋友吗?”经纪人问。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看文章觉得你们很熟悉,不如说他挺了解你。”经纪人说,“不过我的日语也不是太好,也许是我过度解读。”
“不知道。”流川陷入思考,他们算朋友吗?高中时为了成为日本第一,他找许多人打过球,不仅仅是仙道,只是仙道是那个愿意经常陪他打的人。仙道有时会问他要不要去做点别的事,看电影,吃冷饮,或者钓鱼,做点篮球之外的事,因为篮球不是他的唯一,他这样说。仙道的爱好对流川而言都无聊得要命,他很偶尔才会答应。“我们以前经常一起打球。”最后流川说。
“我查过他,是当时你们县的明星球员,是吗?”经纪人漫不经心地问道,“还有半个月的假期,你要做点什么?”
“没想好。”
高中时他的时间不多也不少,那时流川关心的只有学校课业与社团活动,篮球永远是最重要的事,临近期末他们会被赤木、彩子几人抓去补习,周末还要上英语课。现在他拥有了比高中时更多的时间,在商业活动与球赛训练的空隙,同其他人一样,他也会去看电影,听演唱会,参加朋友们的派对,认识一些新的人。他逐渐意识到,除了篮球之外,他的世界里涌入了更多的东西——他从前从没关心过、甚至没意识到其存在的东西。
“随便走走,总之,好好休息几天。”经纪人打开窗,“镰仓真漂亮,我还是第一次来。”
流川点点头。
他漫长的假日没有目标,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似的,时间被拉得很长。他每天清晨起床后去晨跑,然后去家附近的露天篮球场练习,等到结束,高中生们才拖拖拉拉地去往学校。接着是漫长的白昼。
流川在海边找到了仙道,他端坐着在钓鱼,听到脚步声,仙道回望一眼:“路过?”
“来找你。”
“什么事?”
“没什么。”流川说,“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吗?”
“我在构思稿子。”仙道说。
流川若有所思地站在旁边,见仙道钓上一条鱼,换上新的饵,重复等待。一时间无人开口。流川望着海面涟漪,片刻后仙道又钓上来一条,放鱼时他瞥流川一眼,揶揄道:“你没睡着吗?”
“我不是小孩子了。”流川已经不为所动,“你的船呢?”
“喏,在那边码头,要去看看吗?”
“好。”
仙道的船不大,维护得还算不错。他启动汽船,船载着他们离开码头,离开冲浪板和帆船,驶入相模湾。仙道让船悬停在海面上,附近没有其他船只,他们像一片叶子般漂浮在宽阔的海面上。
流川说:“原来你这么喜欢钓鱼。”
“还好吧,这不是为了钓鱼买的,”仙道坐在甲板上,“前几年毕业后父母送的,以我的工资当然买不起。”他笑笑,“这里没有其他人,很安静。”
仙道躺了下来,枕着手,占据甲板的大部分。流川倚靠着栏杆望着平静的海面,从这里能看到江之岛,几乎每个镰仓人都去过那里,参拜过江岛神社。很小的时候他和父母去过一回,又在学校出游时去过一次,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江之岛。流川发现他并不熟知那些他应该习以为常的事,他忽略了它们。他靠着看了很久,仙道安静地躺着,他几乎以为仙道已经睡着了。流川回头,发现仙道只是在看着天空。注意到他的视线,仙道问:“干吗?”
流川问:“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过我?”
仙道一怔,很多年前那种腹部被踢了一脚的感觉再次袭来,在他体内膨胀。他呼吸一口,这种感觉又很快地消散,只剩下苦涩又平静的滑稽感。
“是啊。”仙道最终承认,“很多年前,曾经。”
流川轻轻地笑了,接着意识到他的假期有了终点。
END
FT:
Aftersun: Describing a cooling or moisturizing lotion applied to the skin after exposure to the sun, especially to soothe sunburn.
和电影《晒后假日》没有什么关系。这个词原指晒后修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