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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茸茶/夏日将死
发布于: 2022-6-23   更新于: 2022-6-23   收录于: 同人
文章字数: 24339   阅读时间: 49 分钟   阅读量:
  • 收录于茸茶个志《Summertime》,
  • 封面图来自个志实体本封面,由Yan(twi@river23333)绘制;4TIIITONG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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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otes: 年龄操作

  • 红茶与梅花七


    「……」
    「……」
    「谢谢你的温馨小故事,我昨晚睡了个好觉。」
    「拜你所赐,我昨晚可是一点都没睡好。」
    「你梦到什么了?《杀死比尔2》?」
    「或许可以称为“杀死教父”。」
    「这太血腥了。」
    「雪还没停,今天干啥?」
    「接着打牌,还是讲故事?昨天晚上我倒是想了一个。」
    「我倒是比较好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等暴风雪停下,等布加拉提来救我们。」
    「说真的,下一次别再叫我来什么雪山度假。」
    「好吧。我洗了牌,接着打?」
    「昨天你输了几副?」
    「三比二,我是说我和你赢的局数,从工资里扣,我会和福葛说的。」
    「你……!」
    「或者你再讲讲,这可是划算的买卖。」
    「给我倒杯茶。」
    「红茶?」
    「都行。」
    「你拿的什么牌?」
    「梅花七,啊,我算是想起来我为什么会输了,因为你来看我的牌。」
    「我觉得这太冤枉了,因为我们一共只有两个人,只要稍稍记一下……」
    「红茶。」
    「还在烧水,你的故事呢?」
    「我想想——」

    夏日将死/A Dying Summer


    阿帕基把行李箱塞进汽车的行李舱里,回头催促道:“快一点。”
    男孩三两下跳上车,找到他们的座位。阿帕基把一个小包塞到男孩怀里,男孩打了个哈欠,靠在车窗边继续他清晨未结束的梦。汽车等到了它所有的旅客,开始驶离这个小镇。
    这个小镇笼罩在春季早晨的静谧之中,阳光仍是浅白的,带着清晨露水的凉意。居民房藏在绿树背后,随着车子往前开而不断向后退去。阿帕基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才刚开始熟悉这里的草木便要离开,但他的心情却如同新生的阳光那样明亮。
    他看了一眼很快熟睡的男孩,因为男孩赖床,他们差点赶不上这班车。男孩被汽车震得晃了晃,但是没醒,转了个身倒在他身上继续睡。阿帕基望着车窗外,忽然想到,夏天又快来临了。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闷热潮湿的夏日午后,像是某种预兆。他想,他会永远记得那个午后,无风,天阴沉沉的,掺了墨水的厚云层把天光遮去大半,一场暴雨蓄势待发,意欲将这一切都冲刷掉。他还记得当时他在看一本书,已经记不得书名了,因为他总是无事可做,只好看些书打发时间。那天的天气让人不舒服,空气中的水蒸气似乎粘满了他的全身,他脑袋被这股闷热堵得发慌,只好百无聊赖地缩在自己的躺椅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一边等待这场暴雨落下。
    窗外小镇的景象逐渐远去,阿帕基用余光瞥见那头金色的头发,男孩抱着他的包睡得正香。阿帕基小心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男孩身上。
    后来暴雨倾泻下来,那个夏日破碎了。
    阿帕基的呼吸随着回想到那天的事滞顿一秒,随后他又长舒了一口气。
    故事是从前一个夏日开始的。

    阿帕基不喜欢这样一个夏天,炎热,天上像是多了两个太阳,烤得路面滚烫,发白,热气像是把鞋底烫了个洞似的不断地钻上来。石子路热得熔化,波浪那样翻涌着,空气被这热量扭曲,于是人们也变成扭曲的条状。在这样一个夏天,农事被搁置,人们被烤成了懒洋洋的一块,在门口的躺椅上,在水池里,等待夏日的结束。
    他在这样一个夏日来到这里,只带着一个小皮箱,穿着短袖与长裤,把石子路踩得更碎了。
    阿帕基站在一块告示牌前,牌子上写着这个小镇的名字,路牌旁有一条路,就是通往这个镇子的路了。这里是那不勒斯乡下的一个小镇,要去往那不勒斯的市区得坐巴士。总之,这个小镇地段偏僻,远离市区,虽然在那不勒斯,却并不靠海,在这里见不到海。
    那不勒斯的气温比北意大利的要高得多。南意人,像他们那不勒斯人,比起北方人,皮肤颜色会被晒得更深一些。从来到那不勒斯开始,阿帕基就发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白得出挑。这不怪他,他在家乡那一片就已经算是色素最浅的那几个之一,另几个是他的家人。他从意大利的北方城市过来,不承想会遇到这样一个酷暑。他的皮肤被晒得发红,水分从他少体毛的身上不断地流失。
    这样的夏天,总是讨人厌的。
    他踩着石制路面走进这个镇子。路两旁种了许多树,为他遮去这毒日的直晒。他走了一会儿,透过树荫看到路旁的一户人家,有个小孩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走过去,问:“麻烦能给口水喝吗?”
    那小孩脸上盖着一本书在睡觉,听到阿帕基的话,过了一分钟才转醒——夏日总是叫人懒散。他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说:“稍等。”
    他从屋里倒了杯水出来,问:“您是外地人?”
    “是,我是。”阿帕基把那一小杯水一饮而尽,对于他的干渴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不过总算缓解了方才的焦躁,“请问警局怎么走?”
    “沿着这条路下去就能看到,有个牌子。”小孩说,“这里路很直,您不会迷路的。”
    阿帕基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条路很直,有一些岔路,但也平直,零星的居民房就林立在两旁。世界上就该多一些这样的路,简单,顺遂,不会出错。阿帕基想。
    他笔直地走下去,终于见到了小小的警察局的牌子。警察局里只有一个警察,大腹便便,没戴帽子,靠在椅子上打瞌睡,阿帕基在门口时就听到了他的呼噜声。阿帕基敲了敲门,那人睡眼惺忪地戴上帽子,问:“什么事?”
    “我是雷欧·阿帕基,被调到这里工作,这是调任书。”
    阿帕基从他那只皮箱里拿出一份文件,那人拿去看了两眼,说:“哦,哦,对,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叫托纳雷,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阿帕基是一名警察,原先在北方的城市工作。有关他的流言没有随着他来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与其说是调任到这个小镇来工作,不如说是被“流放”,他已经被放弃了。他在工作上犯了事,具体点说,是在一次追捕抢劫犯的过程中,他开枪打伤了自己的同事,导致那名抢劫犯逃脱。他差点丢掉这份工作,但幸运的是他的同事并没有因此死掉,在医院躺了几个月,终于醒了。他的同事从他进入警局起就是他的搭档,是他的引路人,在此前一直对他多加包容,这一次也选择为他求情,说是自己误撞上了阿帕基的枪口。
    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帕基其实记不清了,那些回忆被捣烂,变得稀碎,染上奇异的颜色,混杂了他大脑的加工。他真的对着他的同事开枪了吗?他为什么要开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应该只是要打伤那名劫匪。但他当时确实犹豫了,所以才放跑了那名劫匪,还伤到了他的搭档。他被停了一段时间的职,后来调查结果下来,他得到的处分是离开这里,去一个南方的小镇,那里缺少警察。“去那里待一阵,阿帕基,我的伤会好的,这件事会过去的,只要再向局长求求情,你还能回来工作。”他在收拾行李时想,原来很少有笔直的道路。
    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小皮箱那么多,他带着这个小皮箱,坐车从北意来到那不勒斯的这个小镇。他到达这里之后,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来到了那不勒斯工作,并附上他新的地址。他的父母只道是他一次普通的工作调动,代他的弟妹向他问好,祝他工作顺利,要注意自己的健康。阿帕基把那封信放在了这个小皮箱里,很久都没有再次打开。
    来之前,阿帕基只知道那不勒斯是克莫拉分子的地盘。意大利是黑帮的故乡,西西里有黑手党,到了那不勒斯则是克莫拉。但他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很少有什么克莫拉分子,或者说,这些人遍布在村子的角角落落,某个他觉得面善的父亲或许就是克莫拉分子,他是无权干涉的。
    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于受黑帮分子的管束,他们会先求助于管辖此处的黑帮而不是警察。他的同事,托纳雷深谙此道。托纳雷是一个投机取巧分子,他从不涉入那些与黑帮有关的事宜,来警察局只是走个过场,证明自己来上过班。不过,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时时刻刻监督着他们。
    警察局前门可罗雀,倒也清闲。阿帕基住在警察局里,有一间小屋子,他收拾出来当了自己的卧室。多数时候他就在警局里,偶尔会去镇上巡查。幸好,这里的人大多比较友好。他在这里住了一年,一个月和家里通一次信,报告自己平安。

    南方的夏天很热,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落在锁骨上。阿帕基解开几颗制服扣子,他已经开始适应南方的生活,但面对酷暑总是无可奈何。
    他坐在门口看书,有一个小孩总在警察局附近打转,已经好些天了。他又看了十几页,那个小孩子还在,时不时地朝里面张望。阿帕基把书合上,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来看一看,先生。”小孩的意大利语不甚熟练。这里的人大多讲方言,阿帕基作为一个外乡人偶尔会听不懂。小孩讲的倒是标准的意语,只是一些音发不出来,也许是还没学会。
    他闲来无事,便把这个金发的男孩叫到门前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汐华初流乃。”他说了一个阿帕基听不懂的名字,随后又改口,“乔鲁诺·乔巴拿。”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从日本来。”
    “你多大?”
    “六岁。”
    他看着确实和当地的小孩不太一样,阿帕基来这里一年多,还没见过他。男孩长着一张东西方混血的脸,皮肤很白,五官有着西方人的立体,但又矮又瘦,可能是营养不良。他过长的衬衫下摆塞在他的短裤里,要不是有条绳子拉着,也许短裤就会掉下去。短裤盖过他的膝盖,露出两条细瘦的小腿。阿帕基很怀疑他有没有六岁,他看起来太小,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倒。不过他的一头这里罕见的金发倒是漂亮,只是留了一个厚厚的锅盖头,简直是一种浪费。
    小孩子的话很好套,阿帕基随便问了两句,他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他的母亲是个日本人,在他四岁时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来到这个小地方。但她在城里工作,不常回到这里。至于他继父,阿帕基知道他,安东尼·乔巴拿,是当地酒吧的常客。一年里,阿帕基只与他打过两三次照面,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大概是赚进了不少钱。他常常在酒吧里高谈阔论,阿帕基不太喜欢他。
    “之前有个高个子的男人,”乔鲁诺比画了一下,“大概和你一样高,他帮过我,之后我继父就不怎么打我了,他说他是警察。”
    阿帕基不记得警察局有这样一个人,他问:“怎么样的人?穿这样的衣服吗?”
    乔鲁诺摇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很长的衣服,戴着一顶帽子。”
    “他怎么帮你了?”
    “他帮我……教训了我继父。”
    乔鲁诺的嘴角抽动起来,忍不住上扬,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这就是阿帕基不喜欢小孩的地方,他们总有法子跟大人作对,还喜欢偷偷地看大人出丑。
    “而且那个卖冰淇淋的叔叔会给我两个球。”
    ……哦,无所事事的年轻警察明白了,能做到这些的,应该就是个黑帮分子。看来对方来头不小,眼前这小孩子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一个黑帮来还恩。至于安东尼·乔鲁诺,也许也和克莫拉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男人近来油水很足,肚子上的肉比托纳雷的还多。
    “他是个便衣警察,已经没在这工作了。”阿帕基拿起书继续看,见乔鲁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说,“觉得热你就进来坐吧。”
    “可以吗?”
    “里面没人,你随便坐吧。”
    乔鲁诺有些迟疑。外面的太阳过于毒辣,他已经出了一层汗,不断地用手背去擦掉额头上滴落的汗。这两年的夏天不知为何格外炎热,要不是因为这份差事,阿帕基简直想去水里泡着。乔鲁诺看起来更受不了这种酷夏,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地迈出一只脚,进到门里来,好像里面装着什么床底下的怪兽,他一脚踏进来就会把他拖走吃掉。
    乔鲁诺站在阿帕基旁边,小声说:“我想喝口水。”
    阿帕基又把那本书合上,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
    乔鲁诺咕咚咕咚把那一整杯水都喝完,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又面露难色地要发问,阿帕基说:“你要坐就坐。”
    看来今天看完这本书是没戏了。阿帕基把书放在膝盖上,问:“老来警察局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那个叔叔是警察,我也想当警察。”
    阿帕基,你做了一件好事,你挽救了一名失足少年,否则,也许十年之后,这个金发锅盖头小屁孩就会叫嚣着“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那不勒斯的黑帮老大”。
    赋闲警察对未来小警察说:“哦,不错。”
    “我可以摸摸你的帽子吗?”
    他的帽子随意地搭在脑袋上,并没有端正地戴着。自从来了这里,阿帕基愈发懒散,已经开始不太注意着装了。他把帽子拿下来给乔鲁诺,小孩抓着帽檐,用指尖小心地触碰上面的金属警徽。小孩还不会说“警徽”这个词。
    “我喜欢警察。”乔鲁诺说,“你呢?你为什么要当一名警察?”
    “我小时候想当警察。”阿帕基敷衍道。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向往成为一名警察或者科学家或者航天员,阿帕基还记得,他小时候就坚定地要当一名警察,也许因为他是家中长子,要照顾弟弟妹妹,这股想要帮助他人的责任感与正义感像种子那样随着他的成长生根发芽。他在乔鲁诺这个年纪的时候经常拿着一把水枪到处跑,仿佛自己真是一名别着枪的警察。后来呢?他经历了将近一年的考核,终于实现了儿时的理想,成了一名警察。他有一把配枪,曾经阿帕基很喜欢她,自从他用那把枪打伤了同事继而放跑那个罪犯之后,他就再也没拿起过枪。枪那么沉,阿帕基一拿起她手就会颤抖。
    乔鲁诺,现在又知道什么。男孩坐在他旁边的门沿上,和他一起看着冷清的门前广场,上面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躲在阴凉处。阿帕基眯起眼睛,有时候光与热是不受欢迎的。
    为了拯救一个男孩的梦想,阿帕基应当告诉他,警察这份职业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当然啦,那个帮了他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个警察。警察嘛,像他们这种底层小人物,基本上就是无所事事,能左右逢源最好,但大多数只是上上班领领工资,实际上并不做什么事,大家也并不欢迎他们。但他没必要告诉乔鲁诺。男孩现在处于对这个职业莫名的、狂热的喜爱中,阿帕基没兴趣打破他的幻想。
    “你怎么没去念书?”阿帕基问。
    乔鲁诺没见过学校。这里有一所小学,从警察局出发走过去差不多只要十分钟,如果从乔鲁诺家出发,就得走更久。
    “妈妈说我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学校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是能让你有事干。”
    “我有很多事干啊。”男孩说,“外面有个果园,你知道吗?我去那里探险。”
    乔鲁诺玩的把戏阿帕基十五年前都玩过了,他现在已经不喜欢这种滚泥地的活动了,小时候他可没少因为这个被他妈痛骂一顿。
    他随口问:“那你找到什么宝藏没有?找到了分我一点。”
    “当然可以。”乔鲁诺眼睛亮闪闪的,“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可以给你藏宝图。”
    “拿来看看。”
    “今天我没带在身上,明天可以给你看。”他顿了下,又露出那副怯生生的表情,问,“我明天能不能来?”
    “随便,这里又没人。”
    第二天乔鲁诺真的来了,还是穿着他过于宽松的衬衫与几乎变成中分裤的短裤。他吃完午饭就来了,比托纳雷还勤快。
    他来的时候,先站在门口,说:“我进来啦。”阿帕基在整理东西,没听到他的应声乔鲁诺就不敢进来。
    “你进来吧。”阿帕基搬了把椅子给他,乔鲁诺爬上椅子,看阿帕基整理零散的档案,“你有哥哥?”
    “没。”
    “你衣服都这么大,还以为是穿了你哥哥的衣服。”
    乔鲁诺的T恤上沾了汗,他拎起布料抖了抖,说:“上一次妈妈回来给我买了好几件衣服,但是都太大了。”
    他的腿在这条过于肥大的短裤下看起来就像是两条细瘦的木棍,他的手臂也太瘦,看起来唯一健康的只有这头金发。乔鲁诺爬到凳子上,晃动着他的两条瘦弱的腿。他撑在桌子上,问阿帕基:“我能看一眼你的书吗?”
    “你认识字吗?”
    男孩摇头,他厚厚的金发像一个家庭主妇手上的锅那样颠动:“我不太认识。”
    阿帕基说:“我想也是,你的意大利语说得还很烂。”
    当然,这是因为男孩才来到意大利两年左右。乔鲁诺继续说:“我家里没有书,只有爸爸扔掉的一些报纸能看。”
    他拿起阿帕基放在桌子上的书,指着上面的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梅达尔多——”他停下来,看向阿帕基,在房间另一侧的男人走过来瞧了一眼:“中尉。”“梅达尔多中尉骑在马背上……”他又停顿。“凝视。”阿帕基说。“凝视着……”阿帕基叹了口气:“基督教军队。”“基督教军队排列好的强大阵容。”
    “你应该去上学。”阿帕基说,“你连一句话都没法读下来。”
    “我会去的。”乔鲁诺不情愿地把那本书合上,“马里奥和尼诺他们已经去上学了,我也会去的,妈妈说我应该很快就能去上学,过完今年的暑假就能去。”
    乔鲁诺的妈妈,阿帕基昨天稍稍地打听了一下——人们总爱说闲话,不只女人们,还有那些男人。这种地方的闲言碎语总是传得比好事快,阿帕基只是坐在酒吧里,随口提起了那个金头发的小子:“乔鲁诺,那个小孩,你认识吗?”他对老板说,“那个金色头发的,应该是安东尼的儿子。”
    “他可不是安东尼的儿子。”今天安东尼不在,老板的嗓门大,他这么一说,其他两个人也都听到了,他们加入到谈话中来:“要我说,安东尼他老婆绝对是在外面做那个。”
    “那个”,阿帕基转过头去看他们,问:“她怎么样?”
    “你说汐华?”男人说,“她倒是个挺漂亮的人,不过嘛,她几乎不住在这种地方。我老婆说,有一回她去他们家,汐华正穿着那些城里女人才会穿的衣服,那可漂亮咯,还背着那种包,你知道吧,看起来就很贵的,安东尼那家伙才不会给她买。”他比画了一下,然后又压低声音,“他们说,她准是在城里做那种事情。”
    他们谈论起汐华来,说她赚了多少钱,一分都没给安东尼,在外面又勾搭上了新的男人。阿帕基转过头去,但是支着耳朵偷听,过了会儿,他们的话题从汐华转到了镇上新开的一家电影院去,阿帕基不再听下去,付了酒钱离开。
    他不知道乔鲁诺的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汐华,她与一个意大利男人再婚后也没有改姓,这里的人依然叫她汐华。他知道她是个漂亮的日本女人,不常住在家里,据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一个月会回来两天。她从城里回来,给乔鲁诺带来新衣服,她不知道一个六岁的男孩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还这么小,于是这些衣服变得太大。
    这当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有些闲言碎语不无道理,比如,汐华至少不是个好妈妈,她并不是很关心乔鲁诺。阿帕基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温柔称职得多的女人,他的母亲同大多数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样,是不出去工作的,她在家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空闲的时候就会接一些零工来补贴家用。每个人都会称赞她是一个好母亲,但是,这样的母亲又怎么会教出他这样一个儿子来?他又感到一阵失落,这种失落在这一年多来已经变得很淡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来到这种地方,对他的父母遮遮掩掩,阿帕基想,他得把真相告诉他的父母,也许就在明天。
    乔鲁诺打断他的思绪。乔鲁诺不再看书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平:“对了,我带来了藏宝图。”
    阿帕基看着那张纸,上面画了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想到那可能是一条河或是一座桥什么的。
    “你画的什么东西?”
    “这条是河,你看不出来吗?”乔鲁诺指着阿帕基唯一能勉强认出来的图案,然后把手指挪到上面的三角形上,“这个是外面的果园——啊,我说出来了。”
    “谢天谢地你说出来了,不然我永远也认不出来。”
    乔鲁诺有些泄气:“很难认吗?”
    “你画得很——”阿帕基顿住,斟酌几秒,“抽象派。”
    “抽象派是什么意思?”
    “等你上了学就知道了。”阿帕基瞥了一眼这张纸,上面画了一个红色的圈,他问,“这就是你放宝藏的地方?”
    “是啊,怎么样?我真的放了宝藏噢。”乔鲁诺“嘿嘿”笑起来,“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还有工作,小孩,不是和你一样没有事情干可以到处跑的。”
    “可是现在又没有人,当大人真无聊。”乔鲁诺说,“而且,我有很多事情干。”
    “比如?”
    “比如——”乔鲁诺从椅子上跳下去,“我要去探险了,再见。”
    乔鲁诺所说的探险,其实就是在镇子上到处跑。他的母亲不在家,安东尼又从来不管他,他很自由,可以从镇子这头跑到那头。其实他能做的也无非就是折一根树枝,一个人在河边走走,在果园里走走,用这根树枝做一个简易的鱼竿,在池塘边钓鱼钓龙虾。男孩们的夏天总是这样度过的,如果有同龄人,他们可以一起去河边玩泥巴。
    阿帕基当然已经过了玩泥巴的年纪了,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乔鲁诺说得对,当一个大人是很无聊的。阿帕基拿起乔鲁诺忘在桌上的那张藏宝图,他画在一张旧报纸上,阿帕基拿笔在上面注释“河”,然后把那两个三角形圈起来,注释“果园”。
    他知道的果园只有一个杏树园,靠近河边,但是那个杏树园不小,按乔鲁诺这张毫无提示的藏宝图,他大概得找上好几天。阿帕基把那张纸放在抽屉里,傍晚,他关上警察局的门,原本只是想去买点冰啤酒,这样的夏天,就应该来一瓶冰啤酒消暑。但是,该死的,他看到了一条河,河后面就是杏树。杏树的果实期是六到七月,现在已经是七月末,杏果大多已被采摘,只剩下一两颗还藏在枝叶间。阿帕基走了过去,他只是想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杏果,然而,巧合的是,那张本应该在抽屉里的旧报纸藏宝图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口袋里。
    他找到那个杏树园,外围几棵树下还放着几把躺椅,午后会有人来这里消暑,他们会带来一些冰镇的果汁或者酒水,躺在树荫下看书或是干脆戴着墨镜午睡,那大多是些有钱有闲的人了。
    阿帕基在这个杏树园里打转,试图寻找一些什么标记。他现在很怀疑乔鲁诺自己还记不记得把东西埋在了哪里。他的鞋子沾到了一点泥,裤脚上也有一些,阿帕基恼火地踩着石头,踹掉一块小石子:“操你,乔鲁诺。”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一棵树下围了一圈石头。他又拿出那张纸来对比了一下,其实也对比不出什么东西来,但那些石头围成了一个圈就十分可疑。他拿了块石头,把中间的土刨开,挖出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苹果来。
    “操你,乔鲁诺。”
    阿帕基甩掉手上沾满泥的石头,至于那个苹果,他又愤怒地把土都踢了回去。为了泄愤,他还踩了两脚,把顶上那些松散的土当作乔鲁诺狠狠地踩实。他真的讨厌小孩子,那些小孩子,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什么无害的天使,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会这么说,她们要不这么说,就实在找不到那些小孩子的可爱之处了。要他说,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阿帕基有一回见到几个小男孩在用放大镜烧一只蚂蚁,他们蹲在那只蚂蚁旁边哈哈大笑:“它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是的,那些小孩子就是那样毫无同情心。
    他灰头土脸地从杏树园出来,心想,他对乔鲁诺的评价稍微过分了些,至少比起那几个烧蚂蚁的男孩,乔鲁诺还好得多,乔鲁诺只是捉弄了一下他。但是,这不代表着他可以原谅乔鲁诺。他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小孩子?因为他可怜还是他长得可爱?
    阿帕基还是决定去买瓶冰啤酒。他真是蠢得可以,竟然会相信一个小孩的话。他应该多买两瓶酒以消火,明天警察局也不会有人,他大可以喝完这两瓶酒,第二天睡得晚一些再起床。
    他提着两瓶啤酒,还在酒吧里时就先看到了一头金发。金头发在这里是不多见的,何况是一个矮个子的金头发,那必定是乔鲁诺了。金头发走近了,阿帕基才看到乔鲁诺那个发了福的继父,他站在他的继子身边像一头又胖又丑的猪。乔鲁诺跟在他身后,微微低着头,安东尼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但阿帕基还是眼尖地看到乔鲁诺腿上的泥巴。他原以为是下午乔鲁诺去玩时沾上的,但过了会儿,他才震惊地发现那并不是泥巴,而是瘀青,他的手臂上也有一块那样的瘀青,在他粉白的皮肤上甚为明显。
    他没想到安东尼竟然到了动手打乔鲁诺的地步,他的爸爸从没有这样做过,无论他做了多淘气的事,他爸爸也绝不会动手。乔鲁诺身上那些瘀青像蛇那样游动起来,咝咝地吐着蛇芯子向他爬来。阿帕基移开视线。
    他本想装作没看见,赶紧从酒吧出去悄悄溜掉。理论上,他不应该同乔鲁诺打招呼,他帮不了乔鲁诺,更难以用这种身份面对乔鲁诺。八九不离十,安东尼就是个克莫拉分子,自然也不会喜欢他这名无所事事的警察。但是乔鲁诺也看到了他,阿帕基提着两瓶啤酒从酒吧里出来时,乔鲁诺说:“嗨,你好。”
    他不知道阿帕基的名字,只能说“嗨,你好”,安东尼听到乔鲁诺的话停下来:“你们认识?”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爸爸。”乔鲁诺说。
    “朋友?”
    安东尼打量着阿帕基,阿帕基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话茬:“我们认识。”
    “乔鲁诺就这样子,”阿帕基确信自己听到安东尼哼了一声,“小孩子总觉得和大人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们是朋友了,是吧?”
    阿帕基没接他的话头,他停了一会儿,忽然又说:“我好像认识你,你是……”
    乔鲁诺说:“他在警——”
    阿帕基打断他的话:“我之前也来过几次,应该是在这里打过几次照面。”
    阿帕基从口袋里拿出乔鲁诺的藏宝图夹在手指间,乔鲁诺显然看到了它,眼神又亮起来,阿帕基说:“你有东西忘在我那里了。”
    “噢!”
    “这小孩真烦,你说是不是?老是给人添麻烦。”安东尼拉了一把乔鲁诺,男孩一个趔趄。
    阿帕基没有说话。乔鲁诺转过头来:“我们明天见。”
    安东尼又说了几句,大概是当地方言,阿帕基听得不是很明白。他看到安东尼和乔鲁诺走进了酒吧,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抓着两个酒瓶,冰镇的啤酒瓶上爬满了水珠,不断地沿着酒瓶子滴下来。阿帕基逃回了他的警察局。夏天真长,又长又苦。
    乔鲁诺的那张纸被阿帕基的手碰湿了,他把它压在一本笔记本下面。乔鲁诺没有忘记什么东西,他只是想——阿帕基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是昨天晚上他喝剩下的,反正警察局里也不会来什么人,他可以喝上一杯——他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乔鲁诺身上那些瘀青,他当然清楚,是安东尼留下的,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一个因为犯了事逃到这里的小警察,在这种地方,没有几个人认识他,除了虚度光阴,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起来之前乔鲁诺忍不住笑着说:“他帮我……教训了我继父。”
    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事,你没有理由。阿帕基想:你该怎么帮乔鲁诺?你只会逃开。你又一次逃跑了。
    他希望乔鲁诺能够到警察局里来,哪怕只是来坐着也好。他看着门口,广场被晒得白晃晃的,依旧没什么人,他忽然又希望乔鲁诺不要出现。
    但乔鲁诺还是来了。
    他兴冲冲地跑进来,问:“怎么样?你找到宝藏了吗?”
    阿帕基看到他手臂上的瘀青,在白天的光线下,瘀青的颜色看起来比前一天的更深了,他还不懂得去遮一下,瘀青就随着他手臂的摆动而晃动起来,那条蛇又开始咝咝地吐起了蛇芯子。阿帕基撇过视线,早已没了昨天傍晚的怒气:“你那算什么宝藏啊?就是一颗烂苹果。”
    “可是它明年会长出来啊。”乔鲁诺说,“等到明年它长成苹果树,不就能结苹果了吗?”
    “你种了苹果明年也不一定会长出一棵苹果树。”阿帕基说。
    “为什么?”
    “因为——”阿帕基想,他要怎么给乔鲁诺解释呢?不是所有的种子种下去都会有结果,就像不是所有的路都像这个地方的一样直。因为人生就是这样麻烦,对,麻烦,它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像那几个烧蚂蚁的男孩,根本没有怜悯之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变成那只被烧的蚂蚁。他想说:你总要遇到一些事情,这些事可能会把你压垮,那颗苹果也许会被虫子啃噬,烂在地下,最后变作一堆泥。阿帕基看着乔鲁诺,后者睁着他翠绿的眼睛等待前者的一个解释。乔鲁诺又懂什么呢?他才六岁,意大利语都说不利索,一句话十个字里有六个不认识。他被他那个不称职的母亲扔在了意大利的一个小镇上,扔给一个克莫拉分子继父。他的继父用皮带抽他,他还不知道要穿上长袖把伤口遮起来。一个黑帮替他威胁了继父,他就觉得那个人是好人,现在那个人走了,他的继父就又开始打他,但只要安东尼提出要给他买点吃的,他还是会乖乖地跟在那头猪身后。他没有什么朋友,有个人稍微对他好一些,他就自作主张地认为那个人是他的朋友。乔鲁诺又知道些什么呢?他只知道种下一颗苹果明年就会长出一棵苹果树,他不记得那些伤口很痛,他只是期待地看着阿帕基。阿帕基想,他真的讨厌小孩子。
    “因为,”他深呼吸,对乔鲁诺解释道,“要发芽要经历很多困难,你懂吗?就像你要长大,你得吃饭喝水。它也是,你要给它浇水,最好再施点肥,有时候得松松土。你要照顾它,它可能会被风吹倒,也可能会被水淹烂。它是很脆弱的。”
    “噢,那我会照顾它的,等到明年结了苹果你就可以去摘一个。”乔鲁诺信誓旦旦。
    阿帕基决定放过苹果这个话题,他说:“过两天我要去城里,你要和我一起去吗?反正你也没什么事,你可以——买点书,你知道,你可以开始认字了。”
    “我还没有去过城里。”乔鲁诺说,“那里怎么样?”
    “和这里差不多,只是有很多人,也有一些好吃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的,他想,“还是比这个小镇要好很多。”说到这里,阿帕基忽然问,“你喜欢这里吗?”
    “还行,这里有——”乔鲁诺顿住了,“呃,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他大概是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和他一起玩。阿帕基偶尔见到乔鲁诺那几次,他都是一个人,阿帕基猜那些小孩子不愿意带他一起玩,他连话都说不清。还有他那对父母,孩子们是看得清形式的。“不过我想城里会更好玩吧。”
    “那你后天早上八点到警察局里来。早上八点,起得来吗?”
    乔鲁诺点点头:“我可以定一个闹钟。”
    阿帕基又看到他手上的瘀青,问:“痛不痛?”
    “……什么?”乔鲁诺意识到他在说自己手上和腿上的伤,男孩摇摇头,“不痛。”
    阿帕基从自己的房间里翻出一支药膏,不知道有没有过期,他拉过乔鲁诺的手,手腕很细,太细了,让人怀疑他平日里没吃过一顿饱饭。阿帕基把药膏涂在他的瘀青上,乔鲁诺发出“咝——”的声音,阿帕基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不痛?”
    男孩抿着嘴,又照阿帕基的动作抬起脚来。
    “我真的不痛,有时候摔在地上会磕破皮,比这个痛多了。”
    “你爸爸,你爸爸是个——”阿帕基思考着该怎么给乔鲁诺解释“克莫拉”这个词。
    “是个坏人,不过他有时候会给我买吃的,我想还行吧。”乔鲁诺放下腿,他的瘀青只要碰一下就会很痛,但他要学会说不痛,“你的呢?你爸爸会打你吗?”
    “……不会。”
    阿帕基搜肠刮肚,试图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乔鲁诺,但是男孩爬下椅子,说:“我想也是。好人不会打别人,所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懂个屁。阿帕基把药膏捏在手里,不想同他讲道理。他现在还只是一张白纸,但是慢慢地乔鲁诺的白纸上就会染上灰色。他有一些大人的解决方式,比如现在这个风一吹就会倒的乔鲁诺还不能反抗他的继父,不过他可以假意迎合他的继父,多吃点饭,多长点个子,过两年就能把那头家猪打倒在地。对抗暴力就要用暴力的方式,虽然过程曲折而漫长了一些。但是最后阿帕基只是对他摆摆手:“你自己去玩吧,不要忘了后天早上八点来这里。”
    那天阿帕基起了一个大早,这一天托纳雷要来值班。他的这位同事,阿帕基在别的地方见到他的次数比在警察局里的多。他聪明得很,大多数时间穿着警服,把在影院和酒吧闲逛说成是维护治安。
    阿帕基站在门口等乔鲁诺,八点一到他还没出现,沉稳的大人就有些焦急了。阿帕基先是想乔鲁诺是不是睡过头了,小孩子是很容易睡过头的,然后他们会漫不经心地走到你面前,毫无忏悔之心地道个歉。又过了十分钟,阿帕基又开始怀疑是安东尼锁住了乔鲁诺不让他出来,这像是安东尼做得出来的事。总之,再五分钟后,乔鲁诺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来,上气不接下气,两条瘦腿因为远距离长时间的奔跑,在他停下来后还发着抖。
    “你迟到了。”
    “对不起。”
    阿帕基等了一会儿,以为会听到乔鲁诺的解释,但是男孩只是说:“我们走吧。”
    带乔鲁诺进城只是阿帕基在愧疚心理下的一时兴起,他甚至编了几个理由以防盘问,来解释自己不是在拐卖小孩。幸好并没有人来检查。乔鲁诺单纯地表现出了好奇,他趴在大巴的窗户上,看着汽车走过一段盘绕的路,跑过一段石子路,颠簸地进了城。
    “城里人真多。”
    “当然。”
    “他们说妈妈也在这里。”乔鲁诺说,“我能见到她吗?”
    “你知道你妈妈住在哪里吗?”
    “那不勒斯。”
    乔鲁诺视线粘在一家服装店的模特上,脖子随之转动,阿帕基瞥了一眼陈列在橱窗里的那件衣服,他可买不起。过了会儿男孩的注意力又被路边的冰淇淋摊吸引住了,小贩给一个女孩盛了两个球,乔鲁诺开始有些走不动路了。
    阿帕基深吸一口气,这是个六岁的小屁孩,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对待小孩子要有耐心。他走过去要了一个巧克力球,塞到乔鲁诺手里。
    “谢谢。”乔鲁诺舔了一口,“你要吃吗?”
    “不吃,只有小孩子才吃。”
    “谁说的,你看那里也有个人在吃。”
    “什么?”阿帕基顺着乔鲁诺的手看过去,有个女人坐在广场上舔冰淇淋球,“……”
    “我能见到妈妈吗?我应该给她也买一个。”
    “什么?”阿帕基拉着乔鲁诺拐了个弯,“首先,那不勒斯很大,这里叫那不勒斯,你家也叫那不勒斯,你得有你妈妈的确切地址;其次,这是我买的冰淇淋,不是你买的,你没有钱。”
    “噢。”乔鲁诺仿佛根本没听,“我可以还钱。”
    “你有多少钱?”
    “我现在还没有。”
    阿帕基冷笑一声:“那你就是还不起了。”
    “我可以等——”乔鲁诺想了下,“我可以等苹果长出来了,把它们卖掉,这样就有钱了。”
    为什么又是苹果?阿帕基,你要冷静一点,这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好吧,那你先赊账。”
    “‘赊账’是什么意思?”
    “就是先记下欠我多少钱,以后再还。”阿帕基走进一家邮局,“我要寄点东西。”
    他在邮局写明信片,斟酌着写给同事的那张的用词,先是问好:身体痊愈了吗?家里可好?阿帕基把字写得很小,但就算这样也已经写掉了一半的空间。他来那不勒斯已经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阿帕基的钢笔在空中悬停许久,写下“警察局”一词,然后他想,他要问什么?现在那里还好吗?罪犯抓到了吗?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回去要做什么?阿帕基把这个词划掉涂黑,留下一个黑色的方块。他空了一行,又写:那不勒斯很漂亮。然后他又写了一张问好的明信片给父母,一起贴上邮票,塞进门口的邮筒。
    “你在给谁写信?”
    “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还有我的朋友。”阿帕基说,“又不是只有你有爸妈。”
    乔鲁诺问:“你的朋友呢?他怎么从来没有来看过你?”
    严寒忽然攀上他的后背,阿帕基浑身一震,竟然在这样一个夏天出了一身冷汗。乔鲁诺在吃最后一点冰淇淋,咬着底下那块薄饼,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阿帕基苦涩地想着,或许他们已经算不上朋友了。他的朋友很少,来了这里之后更少了,镇上没有他的朋友,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警察局里。
    “他在很远的地方,不方便过来。”阿帕基最终说道。
    “你不太高兴。”他们走出邮局后,乔鲁诺吃完了最后一点冰淇淋,“因为我要买冰淇淋你生气了吗?”
    “当然不是。”蠢小孩儿,阿帕基心想,也有一点点可爱,“喏,前面就是书店。”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乔鲁诺说。
    “你没见过的东西很多。”阿帕基指出,“你没见过这么多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没见过这么大的广场,没见过这么多书。”
    “城里真好。”乔鲁诺说,“尼诺说过他长大了要来城里,不过马里奥说他要留在家里。”
    “尼诺和马里奥是谁?”这两个名字是阿帕基第二次听到。
    乔鲁诺不假思索:“两个坏小孩。他们很差劲,有时候我讨厌他们。”
    他说完了,自顾自地跑开。阿帕基翻看了两本畅销书,他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才会看看书,倒不是有多热爱,只要好看就行了,让他能够打发那些难挨的时光。他会把那些书拿出来看上两三遍,看慢一点,有时候会找来纸笔抄两句话。他会反复地整理那些并没有很乱的文件档案,把警察局打扫一遍又一遍。他需要做点事情。这个夏天这么热,这么苦,这么长。
    他在等什么呢?他给同事寄信,写明信片,他知道他不应该祈求自己能够回去。他没法回忆之前的事,回忆是会欺骗人的,在他的记忆里,他只是犹豫了一下,才放跑了那个犯人。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被他颠三倒四地拼凑起来,有些干脆散落在他大脑的某个部分,悄悄消失了。人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的大脑,连乔鲁诺都学会了这一点,他这样无趣的大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是阿帕基还是期望收到来信,一封好的信,告诉他他可以离开那个乡下。他在等同事的诺言兑现。他怎么还能期待别人的诺言?那本就只是一句安慰的话罢了。阿帕基,你甚至都没有失去工作,难道还不足够吗?
    他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厚的书,思忖着这本书够他看几天,乔鲁诺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我想要这一本。”
    “这是什么?”
    乔鲁诺翻开来,指着上面的一幅插画:“你看,他也是金头发的,长得很像我。”
    “你要买就买吧,反正是‘赊账’。”
    乔鲁诺说:“我只要这一本。”
    “你不买点别的?”
    乔鲁诺惊讶地看向他:“我还能再买吗?”
    “是‘赊账’,你都要还我钱,干吗不买?”阿帕基挑起眉,“多买两本回去多认点字。”
    男孩没听懂他的挖苦,摇摇头:“还是不要了吧。”他抿着嘴,没有再说话。
    阿帕基最后买了些生活用品,给乔鲁诺买了点零食,见了吃的男孩就忘记了之前的事。他们回到镇上时将近傍晚,乔鲁诺走得累了,在车上就睡着了。他困得东倒西歪,阿帕基把他摇醒,但他仍然迷糊。阿帕基两手提着袋子,没法抱他,只好让他趴到自己背上。
    “你家在哪?”
    “往前走。”乔鲁诺打了个哈欠,“要过了桥……嗯,在很远的地方。”
    阿帕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胡话,好在这里的路很好认,他也就是走了半个多小时,找到一户他觉得是乔巴拿家的房子。他把乔鲁诺叫醒,没走进去。安东尼在房里,看到了阿帕基,接着看到从他背上下来的自己的继子。
    “乔鲁诺,你去哪里了?一大早门都还没开就没见到你人了。”
    “我在镇子上玩,爸爸。”乔鲁诺声音很小,走进屋子的阴影里。
    安东尼出来关门,阿帕基尴尬地愣在原地,安东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甩上了门。
    阿帕基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乔鲁诺的那本书还在自己的袋子里。他会来拿的,阿帕基想。他把那本书放在桌子上。
    第二天,乔鲁诺并没有来。阿帕基一直等——好吧,他只是在干活的同时等着那个小子。到傍晚,托纳雷拖着他的啤酒肚回家了,乔鲁诺也没有来。
    “你认不认识乔巴拿?”过了两天阿帕基突然问托纳雷,“就是那个老是去喝酒的,个子不高,人挺胖。”
    “你说那个安东尼·乔巴拿?”
    “应该是。”阿帕基装作自己并不认识他的样子,问,“他怎么样?我们在酒吧打过几个照面。”
    “他近年来是赚了不少啦。”托纳雷用毛巾擦着自己的脸,他的身子像喷泉那样出着汗,便在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方便自己擦汗,“听说是放高利贷的——是个克莫拉分子。”
    阿帕基点头。
    “听我一句劝,阿帕基,你尽量不要惹那种人。哎,你年轻,容易冲动,不懂得他们多难啃。”托纳雷吹着风扇,他的声音被风扇吹得嗡嗡作响。阿帕基本是坐在他旁边,这时站起来去倒了两杯冰啤酒,一杯放到托纳雷面前。年长的警察对这杯及时到来的啤酒发出赞叹,继续说:“要我说,待在这种地方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嘛,混混日子,有一份工资,活得下去就行了。你现在没有老婆孩子,还不知道这日子有多难过。乔巴拿那种人你可惹不起,哦,你是从北方来的,是吧?”
    “是。”阿帕基垂下眼睑,摩挲着杯沿。
    “我不知道你到这种小地方来干什么。”阿帕基又挪开视线,看向窗外烫得发白的广场,之前乔鲁诺总是一个人在那里,他也不怕太阳晒,坐在那里不晓得干什么,“我们南方比起你们北方确实没那么安全,你知道,村子里其实有好几个黑帮分子。”托纳雷压低了声音,“法律嘛,其实在这儿不太管用。你刚工作没多久吧?听我一句劝,离那些人远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在这地方,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阿帕基僵硬地应了一声:“这里挺好的。”
    “是挺好,你们北方有些人老瞧不起那不勒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看一眼那不勒斯,然后死去’?嘿,其实要我说嘛,还是我们这里最好,当然要是这天没这么热就好了。今年真热,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们北方可没这么热。”
    托纳雷“哈哈”笑了两声:“习惯习惯就好啦,回头明天再多买两瓶啤酒来。”
    阿帕基戴上帽子,托纳雷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买两瓶啤酒,冰箱里已经没有了。”
    “哎,去吧。”他又靠在椅子上,把风扇对着自己吹。
    今年实际上没有去年阿帕基来时那么热,但太阳还是烤得路面卷曲,简直难以行走。路上少有行人,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太阳落山后人们才开始活动,他们升起篝火,带来酒水与音响,人们围在一起跳舞唱歌。
    阿帕基去凑过两次热闹。他来这里一年,大多数时候都窝在警察局里,除非做一些必要的工作,他才会挨家挨户上门。少有几个人认识他,托纳雷虽然懒散,但人还不错,会给他带点自己妻子做的零食甜点来,除此之外,阿帕基便只认识乔鲁诺。
    他在这样的晚会上见过一次乔鲁诺,孩子们大多远离篝火玩耍,不过他们乐意来拿点吃的喝的,乔鲁诺就是其中之一。说到乔鲁诺,阿帕基又想到那天安东尼的那个眼神,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安东尼已经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警察了,所以呢?安东尼把乔鲁诺锁起来了吗?
    阿帕基在镇上绕了会儿,走过一条河,走到杏树园里,看到那个他以为被锁起来了的男孩正蹲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
    “我在给它松土,你说要照顾它才行。”乔鲁诺拿着一块尖石头正在刨土。阿帕基站在几步开外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与小腿,上面的瘀青颜色已经淡下去了。
    阿帕基松了口气,抬腿就走。过了会儿阿帕基又绕回来:“喂,乔鲁诺,你的书忘在我那里了。”
    “噢,”乔鲁诺背对着他,“我会去拿的。”
    阿帕基买了几瓶啤酒,回去时他又绕到杏树园,乔鲁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走过去看那颗烂苹果的所在地,发现乔鲁诺给它浇了水。
    男孩倒没有食言,阿帕基坐在门口打盹时,乔鲁诺过来摇醒了他。
    “我来还钱。”乔鲁诺从口袋里拿出几枚硬币,一里拉与两里拉的。
    “你哪来的钱?”
    乔鲁诺神秘地一笑:“我从我爸爸那里拿的。”
    “安东尼给你的?”
    他摇头:“不是,我自己拿的。”
    阿帕基坐直了,用手指拨开乔鲁诺手里的硬币数了数,加起来一共就九里拉。他笑了一声,然后靠到椅子上,懒洋洋地说:“你这不叫还钱,你这叫自首。”
    “‘自首’是什么意思?”
    “你做了坏事,然后来告诉警察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让警察抓你,这就叫自首。”
    “可我没做什么坏事。”
    “你偷了你爸爸的钱来给我,难道不是吗?”
    乔鲁诺睁大眼睛:“我看他就是这么做的,我说我爸爸,他走到阿方索家,直接拿了他家的东西,阿方索他们可没说什么。”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比如,这个阿方索又是谁?阿帕基想起来托纳雷说安东尼似乎是个放贷的,没准这个阿方索是哪个欠了钱还不上的倒霉鬼。当然,事情的重点不在于此。
    阿帕基问:“那么你拿钱的时候你爸爸看见了吗?”
    “没有。”
    “那你就是偷了钱。”
    “噢。”
    “你拿去吧,我可不要你偷来的钱。”阿帕基甩甩手。
    “那你还要我还钱吗?”
    “你有钱吗?”
    “没有。”
    “那我不要了。”阿帕基没想到乔鲁诺一直记着这件事,原本他只是逗弄一下乔鲁诺,“你拿回去吧。”
    乔鲁诺把硬币放进口袋里,又说:“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买点酒。”
    乔鲁诺说这话的语气像是托纳雷。阿帕基莫名其妙,问:“买酒干什么?”
    “我爸爸总是让我给他买酒,你不要钱,那我可以给你买酒。”
    阿帕基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叫贿赂。”
    “‘贿赂’又是什么意思?”乔鲁诺问。
    “就是你现在做的事。”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我不要你的酒,也不要你的钱,你别还我了。”
    乔鲁诺不知怎么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他说:“好吧,既然你也不要酒,那我就拿回去了。”
    他转身欲走,又停下来,往后退了两步,说:“你知道吗?你真是个坏警察。”
    操你,乔鲁诺。

    八月逐渐走向终结,气温开始稍稍回落,月末难得地下了一场雨,冲淡了之前的炎热。九月在这场雨之后到来,学校从暑假的冻土中醒来,开始接收新的学生们。乔鲁诺来警察局不如之前那么频繁了,阿帕基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梦想变得比翻书还快,他这么快就忘记自己要当警察的梦想了。后来阿帕基又想到,乔鲁诺到了上学的年龄,应该是去念小学了,去了学校他就没有这么多玩闹的时间了。
    阿帕基有时候路过杏树园,会去看一眼乔鲁诺种的苹果。乔鲁诺还记得要给它浇水,那块地总是湿润的。
    他看完了他的那本厚书,乔鲁诺买的那本小书还在他桌上。乔鲁诺还是没记得拿走自己的东西。
    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充满了他小小的宿舍。阿帕基想,他也是时候该搬出去住了。调任书不会来了,他还在等什么呢?他在等这个夏天结束,等待回去的机会,像他买的那本古怪的书里写的那样:五十六年了,上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等待。
    上校等待那封五十六年都没有寄到的信,不肯卖掉他们的鸡——他们唯一能卖的东西,期待着之后的斗鸡大会这只鸡能为他们赢来钱。妻子说:“那也得鸡斗赢吧?可是它也许会输,难道你没想过他可能会输吗?”
    上校说:“这只鸡不会输。”
    “可如果输了呢?”
    “还有四十五天才轮到考虑这件事呢。”
    “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妻子绝望地摇着上校,“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累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
    “操。”阿帕基看完这本书之后大骂了一声。当时警察局里没有人,他捏着这本书,说:“操你妈。”
    他后来又回过头看了一遍,把这一段抄在了他的笔记本上。
    他当然不会去吃屎,他不会这样永永远远地等下去。他要马上找一间房子,一间小房子,能出租给一个单身汉,有一间小厨房,最好还带一个小小的冰箱;睡觉的地方不用太大,能放下一张五十英寸宽的床和一个衣柜就行,他的衣服也不多;当然这间房子空间还是得大些,这段时间来,为了打发时间,他买了好些书,书就很占地方了。他不能像上校一样用五十六年的时间来等一封不会到来的调任书。
    他在笔记本上写:找房子。
    傍晚他去邮局查看信件,他家里人与同事寄来的信。他到邮局时还心存一丝侥幸。他先拆开父母寄来的信件,通常要有五页那么厚,他们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把家里的事巨细靡遗地告诉他,还要附上他的弟弟妹妹们的来信。回去的路他走得很慢,边走边看信。
    “喂,乔鲁诺,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男孩喊道,阿帕基闻声抬头。
    “你怎么没去上学?你看我们都去学校了。”另一个男孩说,“这可是我妈妈在城里给我买的新书包。”
    那几个男孩穿着新衣服,背着一个小小的皮包,站在高处俯视乔鲁诺。他们做了个鬼脸,乔鲁诺没吭声。他腿上沾着泥,看起来刚从什么田地里回来。
    “我们不和没去上学的人玩!”他们喊着,一唱一和,“只有你还在玩泥巴,真脏,我们现在玩算术游戏。”
    “你知道美国在哪里吗?”
    阿帕基额角抽搐,放下信,插嘴道:“那你们知道马孔多在哪吗?”
    男孩们看到他,嘘了几声,从长椅上跳下来跑开了。阿帕基看着乔鲁诺,问:“你怎么没去上学?”
    “爸爸说我不用去。”
    “你爸知道个屁。”阿帕基说,“你爸知道马孔多在哪吗?”
    乔鲁诺问:“马孔多在哪?”
    “在梦里。”阿帕基说,“你书还在我那儿。”
    “噢,我忘记了,我会去拿的。”乔鲁诺拍拍身上的泥,“我刚刚去给它浇水了。”
    “它”就是那颗苹果了,阿帕基去看过,一个月了还没个芽,也许已经烂透了,不会再长出来了。要发芽成长哪有那么容易啊?就像这世界上也没几个人还能实现自己小时候的理想。但他到底还是没告诉乔鲁诺苹果也许烂了,有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好。
    阿帕基问:“他们就是尼诺和马里奥?”
    “是的。”乔鲁诺说,“谢谢你。”
    阿帕基低下头继续边走边看信。
    第二天乔鲁诺来拿书。阿帕基发现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很紧,明显小了一号,肩膀那里卡住了。阿帕基注意到他的头发长得比他的个子要快,金色的锅盖头长长了,已经扎起了一个小小的辫子,额前的刘海大概是过长,挡住了眼睛,被梳成三个小卷贴在额头,也不知道是谁的独特审美。
    “我能在这儿看一会儿吗?”
    阿帕基抬了抬下巴。
    乔鲁诺坐在他对面翻开书:“我不太认识字。”
    一个没上过学的六岁小孩能认识什么字?阿帕基问:“哪个字?”
    阿帕基把这本薄薄的小书拿过来:“六岁那年,我在书上看到一幅很精美的画,那本书和原始森林有关,名字叫《真实的故事》。”
    乔鲁诺跟着念了一遍:“六岁那年,我在书上看到一幅很精美的画,那本书和原始森林有关,名字叫《真实的故事》。”
    “你认得几个字啊?”阿帕基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字。”
    “我可以学啊,我记得很快的。我之前偷偷跟去学校听了点课。你知道学校在哪吗?”乔鲁诺问。
    阿帕基诧异:“不知道,我已经不上学了。你怎么过去的?”
    “偷偷溜进去,趴在墙壁上的话能听到老师的话。”乔鲁诺说,“学校真大呀,人也不少,不过我只听了一会儿,他们下课了就会看到我。”
    “你可以去学校了,六岁就可以上小学了。”
    “妈妈说她会让我去念书的,她会和爸爸商量一下。”乔鲁诺继续看书,他指着一个字,问,“这个字是什么?”
    “蟒蛇。”
    “上学怎么样?”
    “很无聊,会有很多像那样的人,就是昨天那两个小孩那样的。”
    “噢。”乔鲁诺没了兴致,继续念下去,“画里有条大蟒蛇正要吞食野兽。”
    乔鲁诺其实大多数字都不认识,他断断续续地来读了好几天,才看掉二十几页。
    “我就是这个小王子。”乔鲁诺说。他最近认识的字多了,读得快了起来,已经读完一半多了。
    “什么?”
    “他是金色头发,我也是。他很小,我也很小。他去探险,我也去探险。”乔鲁诺一本正经,“所以我就是小王子。”
    “你开心就好。”阿帕基说。
    “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阿帕基放下手头的事情,打趣道:“那你的玫瑰呢?”
    “她当然是我的妈妈。”
    阿帕基挑起眉:“为什么?”其他人对汐华的评价可不高。
    “因为,她也很漂亮。虽然她不太回来,但她是爱我的。”乔鲁诺翻到前面,大声念道,“‘当时我太小了,不懂得爱是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你妈妈会给你买新衣服吗?”
    “会。”
    “那她会给你做饼干吃吗?”
    “会。”
    “那她爱你吗?”
    “当然爱。”
    “所以我妈妈也爱我。她也给我买新衣服,给我做饼干吃。她前几天回来了,说会让我去上学。”
    汐华对乔鲁诺的爱就是,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她买来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但仅仅是这一点就让乔鲁诺觉得他的妈妈还是喜欢他的。有时候,阿帕基觉得乔鲁诺很聪明,他认字很快,读书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磕磕巴巴了。有时候,阿帕基又觉得他是个蠢小孩,思维简单,逻辑诡异。他明明知道什么是“好”,知道别人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但他却假装没看见。
    在这一点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乔鲁诺呢?同事的那封信,他还压在书下。阿帕基没拆开。希望是最磨人的东西,他希望这封信能告诉他他能离开这个小地方,越是靠近他就越不敢拆那封信,也许他一打开,就会发现上面只是写着:阿帕基,祝你身体健康。他的脑海里冒出那两个字:吃屎。
    他叹了口气,听乔鲁诺继续念书:“首先,你要在离我有点远的地方坐下,就像这样,坐在草地上。我会偷偷地看你,你不要说话。语言是——”
    “误解的根源。”阿帕基说。
    “语言是误解的根源,但你每天都要坐得离我更近一点……”
    阿帕基不知道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这样无聊,他难以忍受,起身去倒了一杯咖啡。
    “比如说你定在下午四点来,那么到了三点我就会开始很高兴。”乔鲁诺抬头,问,“我下午来的时候你会很高兴吗?”
    “高兴个屁。”
    “昨天和今天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在门口。”
    阿帕基没好气地说:“在门口睡觉。”
    “你不像这只狐狸,这只狐狸不会生气,但是你会,你还会骂人。”
    “操,你不要念了,赶紧回家吧。”
    乔鲁诺没动,继续念着:“这是我的秘密: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为什么?”乔鲁诺问,“不用眼睛我们怎么看东西?”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阿帕基拔高了音量,也许声音太大,乔鲁诺怔住了,“你的小脑袋不能稍微思考一下吗?”
    乔鲁诺放下书:“你好像很生气。”
    阿帕基筋疲力尽地朝他挥手:“你回家去吧。”
    那本书被丢在阿帕基桌子上,乔鲁诺总是忘记带走。阿帕基拿起书,看到上面写着:他原本只是普通的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和他交了朋友,现在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乔鲁诺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爸爸。”
    操他妈的乔鲁诺。
    下班后阿帕基抄上这本书去乔鲁诺家。去乔鲁诺家要走上几十分钟,当然他人高腿长走路快,这个时间就会被压缩。他隔了几幢屋子的距离看到乔鲁诺一个人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帕基问:“你坐在门口干什么?”
    乔鲁诺说:“妈妈让我待在外面,她要和爸爸商量一下我去读书的事情。”
    商量这种事情何必让自己的儿子待在屋子外面。阿帕基瞄了一眼窗户,窗帘拉上了一半,室内没有开灯,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也没看到乔鲁诺那个神秘的母亲。
    “哦。”他应了声,把书递到乔鲁诺面前,“我来还书。”
    “谢谢。”乔鲁诺心不在焉地接过这本书,也没看。
    阿帕基等了一会儿,乔鲁诺这会儿没有要搭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在生气。阿帕基犹豫着是否要道歉,乔鲁诺扭头看着路边,一言不发。阿帕基还是退缩了,说:“那我——”
    屋内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阿帕基顿住了。他走近一步,只看到两团模糊的人影。有只手伸出来砰地关上了窗,又拉上窗帘。
    “热不热?”阿帕基感到自己忽然出了一层汗。他走到屋子另一边,说:“坐到这里来,这里没太阳。”
    乔鲁诺沉默地挪到房屋的阴影下。
    阿帕基又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东尼不敢多打乔鲁诺,他还在惧怕那个黑帮,现在他的妻子回来了,这股气被发泄到女人身上。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乔鲁诺裸露的手臂与腿,完好无瑕。他只见过一次瘀青,安东尼是还在忌惮那个人的。
    “我要——”
    乔鲁诺忽然抬起头,问:“他是不是在打妈妈?”
    阿帕基怔住了,他感到乔鲁诺脸上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半晌,阿帕基说:“我不知道。”
    他本来应该冲进去用枪指着安东尼的头说“停下”,然后把他抓走,但是并没有这样一条法律说男人不可以打自己的老婆,他不能做什么,他也没带枪。他想起托纳雷叮嘱他不要招惹安东尼这种克莫拉分子,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已经犯过错,勉强保住了职位到这里来。他被叮嘱不要去管别人家的事情,否则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乔鲁诺一改从前那副蠢样子,眼神幽暗地紧盯着他看。
    阿帕基握紧拳头,说:“我是来还书的,现在我要走了。”
    他走得很快,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不敢停歇地跑回警察局。

    第二天,乔鲁诺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来。阿帕基想,好,乔鲁诺为什么要来他这个坏警察这里?他逃跑了,他把乔鲁诺推向了更深的泥沼底部。他知道乔鲁诺实际上聪明得很,乔鲁诺怎么会不懂这些事?只要不把这些事戳穿,乔鲁诺还能继续假装他的父母有时候还爱他,他只要乖巧一点,偶尔挨那么几顿打,就还能依靠他继父的一口饭长大。
    夏天一日一日走向终结,这个又苦又长的夏日终于要结束了。阿帕基想,终于要结束了。曾经有一瞬间,他在这个夏日忘记了过去的事,他感到快乐,但最终这些糖衣都是要剥落的。
    找房子的事被他搁在身后,他意兴阑珊,想再过两个月再考虑房子。他待在警察局等待这个夏天的结束和另一个夏天的来临。在这种地方,日子就是等待这个夏天结束,再等待冬天结束,然后再等下一个夏天的结束……
    在那些混沌的日子里,有一幕被放进了刻录机,分毫不差地刻录进他的大脑。现在阿帕基回想那一天,首先回忆起来的是他的皮肤,那一个午后的闷热潮湿又回到他身边。
    那是九月的末端,那会儿阿帕基又想起了要搬家。托纳雷给他介绍了几个房东,阿帕基去看过,他看中了一户,房租在他能承受的范围内。屋子不大不小,能放下他不多的行李。房东是一对热情的老夫妻,最小的儿子也比阿帕基大五岁,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搬去城里了,因此他们对阿帕基的到来十分欢迎。
    他开始收拾宿舍里的行李,东西不多,但他也不着急。夏日仍有余威,这几天的气温突然上升。一场暴雨正在酝酿,阿帕基能感受到水蒸气过多的空气粘在他的手臂与后背。天阴沉沉的,掺了墨水的厚云层把天光遮去大半。闷热缠住他,让他变得懒洋洋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但这样的天气让他不想挪动自己。
    他等待着这场大雨在傍晚降落,当时他还没想到这会是一场大洪水,会把旧日的一切都冲刷掉。
    他躺在一把躺椅上看一本书,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书,随手拿起来看罢了。不舒服的天气让他看不下去,午饭后两个小时,他才看了不到三十页。
    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时,一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喂,有人吗?”
    阿帕基从躺椅上起来,问:“怎么了?”
    “果园里,果园里有个人……”
    果园里当然会有人。阿帕基又问:“那个人怎么了?”
    “她躺在地上,好像——好像死了。”
    阿帕基猛地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果园里来了好些人,阿帕基到时,他们正围着什么。这天云层很厚,光线黯淡,景色都灰蒙蒙的。阿帕基最先看到了灰色中的一抹金色,乔鲁诺也站在人群中间。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乔鲁诺了,起先他避开那些乔鲁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祈祷着不要见到他。后来他在等着乔鲁诺来警察局找他,每天坐在警察局门口,一会儿就要抬头看看没什么人的广场,看看是不是有金色头发的人在那里。再后来他想乔鲁诺不会再来了,他也想不到该怎样对乔鲁诺开口。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乔鲁诺,他走过去,想等之后问问乔鲁诺最近在干什么。
    领他来的男孩喊:“我把警察带来了。”
    人群为他分开一条路,乔鲁诺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最后一次见到乔鲁诺时,男孩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在打妈妈?”
    阿帕基震了一下。
    乔鲁诺不再有之前的欣喜,他只看了阿帕基一眼,就退到人群后面,踩着湿润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掉了。除了阿帕基,没有人注意到他。
    阿帕基盯着乔鲁诺的背影看了几秒,压低帽檐。他到底没有叫住男孩。
    他在女尸面前蹲下来,她面朝下趴着,他只能看到她深褐色的头发。他听到人群中有人问:“安东尼那个儿子呢?怎么走了?”
    阿帕基戴上手套,把这具尸体翻过来。她的袖子被蹭起,阿帕基看到了上面的伤痕,新与旧的伤痕交缠在一起。女人的脸上满是泥土,但阿帕基依旧能分辨出她独特的东方面孔——是汐华。
    “谁先发现的这具尸体?”阿帕基问。
    一会儿,一个男孩站出来,说:“是我。刚才,我们在这里玩……”
    人们交头接耳。
    “果然是汐华。”
    “一定是被安东尼打死的。”
    “……谁叫她在外面接客。”
    “散开,都散开。”他驱散人群,又叫住一个人,“劳驾,把托纳雷叫来。”
    冷落已久的警察局一夜之间热闹起来,毕竟,在这样的地方,这种事总是传得很快,人们在茶余饭后讨论着乔巴拿一家,讨论汐华,又讲到她的那个儿子。
    阿帕基几日来都在忙着这个案子,几乎与这些闲谈绝缘。
    “名字?”
    “乔鲁诺·乔巴拿。”男孩说,“原来叫汐华初流乃。”
    “年纪?”
    “六岁。”
    “死者是你的妈妈?”
    “是的。”
    阿帕基把这些他早就知道的无用的信息记录下来。
    “爸爸有时候会打妈妈。”乔鲁诺说,“每次这个时候她就会让我去外面玩。”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说你爸爸会打你妈妈。”他进行着一场残忍的问答,乔鲁诺面无表情,阿帕基低着头,假装在整理笔录,好逃避乔鲁诺的眼神。
    “快一年了。”
    真奇怪,阿帕基想,乔鲁诺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他和托纳雷还有城里来的几位一起,又审问了安东尼。这个男人被带走前,正在家里睡觉,身上还有浓重的酒气,房间里堆了几个酒瓶子。
    他拒不承认是自己打死了汐华,又把她的尸体搬到了果园里。
    “当时我在酒馆喝酒!”他大声嚷嚷。
    “但是老板说那天下午你只坐了一小会儿,买了几瓶啤酒回家。”
    “那是因为我在外面喝,”他猛地站起来,又被人按下,“我在……外面喝酒。我打那个女人干什么?”
    “她的身上有伤痕,据你的继子说,你这一年来殴打过汐华很多次。”
    安东尼涨红了脸:“乔鲁诺,乔鲁诺那个混蛋。是他,一定是他说是我杀的是不是?!这个小孩很会说谎,你们不能相信他,他和他妈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阿帕基看了他一眼:“你还殴打过乔鲁诺,安东尼·乔巴拿,我见过他身上的伤。”
    “果然是你,乔鲁诺和你在一起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一连好几天,阿帕基和托纳雷都在警察局里忙进忙出。而乔鲁诺,那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后来干脆不见了人影。阿帕基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也许会被送到福利院去,他家里已经没有能照顾他的人了。
    安东尼自始至终都拒绝承认杀死汐华,第二次去乔巴拿家搜查时,他们从安东尼的房间里找出了一条带血的皮带,痕迹很少,但出现得恰到好处。安东尼没有其他证人,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说话。那条皮带最后被当作是证物,证据确凿,安东尼因此被带走。
    这桩丑事在这里传了很久,有时候阿帕基去餐馆吃饭,还能听到谈论安东尼的声音。他是个克莫拉分子,必要的时候,人们得低头向他求助,但更多时候,他们总是厌恶他。
    一直到冬天,这件事仍未被人们忘记,毕竟这样的大事可不多见。阿帕基在冬天快结束时收到了同事的又一封来信,信中说,阿帕基或许之后不久就能去城里工作。实际上,这件案子要复杂得多。安东尼被抓后,他们还审问出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背后的一些黑帮分子,这件事才是真正轰动这个小镇的重要事件,也让阿帕基找回了一些刚成为警察时的干劲,同城里来的那些警察一起,连轴转了几个月,直到圣诞前夕才有了喘息的时间。
    乔鲁诺呢?安东尼被抓后,阿帕基首先发现乔鲁诺不见了。他走到他们空了的房子里,在乔鲁诺的衣柜里发现了他。男孩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衣服堆中间。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孩子,乔鲁诺悄悄从警察局离开,一个人躲到这个不见光的衣柜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阿帕基拉开衣柜门,让光透进来,发现乔鲁诺又瘦了一点,“吃饭了没?”
    男孩摇摇头。
    阿帕基坐下来:“之后你要怎么办?”
    “不知道。”
    “你可能会被送去教会的孤儿院。”阿帕基说。
    乔鲁诺问:“那里怎么样?”
    “不知道,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
    “他们的爸爸也是个浑蛋?他们的爸爸也会打他们吗?”
    “我不知道。”阿帕基咬着嘴唇,“我搬出去住了。你认识卡佩罗吗?我住在他们家。”
    “不认识。”
    “我的房间还有空,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住到卡佩罗家。”阿帕基说,“明年也许我能去城里工作,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那里有很多人,有很多东西,有冰淇淋。你也可以去上学,认识一些朋友。”他深吸了一口气,“乔鲁诺,那天……我很抱歉。”
    阿帕基朝乔鲁诺伸出手。他已经丢下乔鲁诺好几次了,最后一次,他希望乔鲁诺能握住他的手。
    “我小时候,还在日本的时候,妈妈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乔鲁诺没有看阿帕基,也没有握住他的手,“她不是那枝玫瑰,但是我也不想让她死掉。”
    那个夏日迟迟未至的大雨顷刻间落下来。

    END